四叔家中的腥风血雨,原来并不比皇室少一分;面临的风险,不比他少一分;至于面对,他不需要面对,四叔全替他料理停当了。
皇帝说不出的愤怒又难过。
想当下把孟大老爷五马分尸。
想对四叔说,谢谢你。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对林筱风说:“朕知道了。此事你有功,稍后自有赏赐。”
林筱风行礼谢恩,随后照常当值。皇帝的赏赐下来,同僚问起,他也只是敷衍了事。
他怎么可能用这种事向太傅邀功。那些话,都是他该说的。不论有无必要。
那边的皇帝,忍了大半日的愤懑委屈,在见到母亲的时候,和盘托出。
太后稍稍有些意外:孟观潮与三个兄长不合,同龄的不少人都看得出。没想到的是,他已走至荣华之巅,孟府其余的房头,仍然不求和,而选择与他斗。
这样的话,那么,先前兄弟几个明争暗斗的时候,恐怕是哪一次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仇恨已然不能化解。
思及此,她微笑,“这样的话,你顺势而为就是了。多数朝臣张罗着你整治太傅长兄的时候,你就应下。”
“我晓得。”皇帝抿了抿唇,“只是心里难受。”
“我想见的到。日后文武功课都用心些,别辜负太傅为你花费的心血。”
“嗯!”皇帝分外郑重地点头。
太后笑了笑,随即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连忙用帕子掩住嘴,对皇帝摆手示意没事,继而匆匆去了内室。
因为周千珩,导致心绪大起大落,已然落下咳血的病根儿。便是尽心调理,也是命不久矣。
就为了那么一个人,变成了这样。
多可笑。而如果他但凡争气些,如她所以为、所想象的那样,又怎么会变成这样?便是输,也不至于输得这般不堪、狼狈。
到底,是自误了一生。
她如今能做什么?
不过是珍惜与儿子相聚的每时每刻,请顾鹤用些妇人手段整治周千珩:
他住的屋宇,他每日要反反复复擦洗三遍,之后便在院中跪着,不论是何天气。
顾鹤倒也遂了她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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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本该安生清修的孟文晖,从寺庙中逃走了。
大夫人闻讯之后,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晚间见到大老爷,神色木然地说了儿子的事,看牢他双眼。
大老爷温然道:“他正是率性而为的年纪,你却把他关到寺庙,他不跑才怪。”
“我正是因为他率性而为,才把他送进了寺里。”大夫人怒道,“这是不是你们父子两个串谋而成?”
大老爷睇她一眼,“爷们儿的事,也是你能管的?”
“你……”大夫人的眼泪簌簌地掉落,“你毁了自己还不够,还要毁了文晖……”
“住口!”这样的话,等于朝廷出兵之前见血光,太不吉利,“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做你的大夫人,等着结果便是。旁的,一概不准干涉。你发落文晖,我没与你计较,已是念着这些年的夫妻情分。”语毕,拂袖离开。
大夫人愣怔许久,身形下滑到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他与老四的恩怨,必是你死我活,她管不了,也没管过。眼下,她只想让文晖别参与其中,也办不到。
她在府里,怕是出了名的爱哭。
又怎么能不哭?
不论是夫君、长子的生死难测,还是自己与次子的祸福难料,随时随地,都能让她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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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了这一阵,大老爷也察觉出了端倪:自己督办漕运的差事,孟观潮看起来是勉为其难,其实是从那时起就给他下了套,给他,真就钻进去了。
他不在帝京期间,明里暗里交好的人,都被孟观潮拿捏住了软肋,但凡手里握有他诟病太傅凭证的人,都会在紧要关头跳出来——当下、之前的一出一出,不过是小打小闹。
他确信无疑。
老四最是暴躁,可也最沉得住气,他比谁都清楚。
沉不住气的人,带不了兵,打不了仗,更不能有例无败绩的荣耀。
可是,大半年前设了局、挖了坑,到现在才让他往里跳——怎么想都不对劲。
是因为宫里、宁王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是非惹得老四乱了布局,还是,他这一整年都在因势利导地布局?——若是前者,他可不大相信,又不是军国大事,老四便是暴怒,也会存着一份清醒,不会乱了方寸;若是后者,那么,是不是要追溯到西北跳着脚地清君侧时期?——老四从来是把大事小事放在一起谋划的做派,只是,他的所谓大事、小事,每一日都有不少,局外人看不住的是,他会利用哪一件。
若事关西北,那么,靖王回到帝京,便也是有缘故的,说不定,是甘愿被老四利用一回,从而在人情账上扯平。
可若真如此,事情就真的很棘手了,他能走的路,只有一条。
很明显,老四都动用一位王爷了,定是打定主意要置于他于死地。其次让他心慌的就是,西北两位总兵一直没有定罪,还在牢狱之中,与他们两个有牵连的官员亦如此。
一群侵犯齐齐栽赃污蔑他的话……就算神佛显灵,恐怕都不能从老四手里救下他。
从老四九岁起,从九岁的老四就差点儿杀了他那次起,他就知道,父亲的继室生下的简直是个妖孽、祸害,不论如何都不能留。
这么多年了,在老四位高权重之前,一直变着法子暗算、暗杀,却无一次成事。
父亲病故之后,尤其又发过那样的毒誓,他就想着,老四定然是当真了。
老四是言出必行之人。
由此便想着,他与二弟、三弟、子嗣不妨韬光养晦,等到太傅终于犯了权臣自大狂妄贪财的过错之后,他们的羽翼也已丰满,足以与之抗衡。
哪成想……
大意了,算错了。
从老四亲手击碎老三周身重要关节的时候他就知道,算错了。
孟家的老四,根本就是一头嗜血的狼。根本不会在乎发过怎么样的毒誓,亦根本不曾忘记过与他们兄弟三个的仇怨。哪怕一日,恐怕都不曾放下。
毋庸置疑,老四已经占尽先机。
是以,他能选择的路,不过是破釜沉舟。
他能指望的,是靖王,和两广总督。
只要两广总督用心斡旋,便能保住他与二弟。
至于两广总督是否情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康清辉已经来到帝京,在他掌控之中。两广总督若是能豁出嫡长子的安危,他认命。
至于靖王,算计起来,其实最是容易。
靖王,自有他的软肋。寻常人不知,只是中了靖王府的障眼法。
第59章
进到腊月, 靖王妃每隔一两日就派人送一份请帖到孟府。
前世, 因为从无往来,见面都少,靖王妃在徐幼微记忆中, 并没留下多少痕迹, 只知晓是少见的纵着夫君收揽美人的女子, 孱弱多病, 颇有经商的天赋。
徐幼微不知道她前世是何结局。
靖王妃与观潮是旧识, 除非一门心思要追随靖王而去, 否则,在靖王服毒自尽之后,原冲总会对她网开一面。
徐幼微对靖王妃没有任何偏见, 甚至于, 上次相见时印象颇佳,只是真的没空相见——上午送林漪到原府,担心孩子到了新的环境不适应,起初一段日子,便在近处陪伴,让她心安。加之原府女眷和善、孩子们可爱,她非常喜欢和婆媳几个一起哄着孩子们玩儿。而到了下午, 之澄要腾出一个时辰左右指点她。母女两个每日回到家中,已是申时左右。
靖王妃却是个妙人,每次差人送请帖过来的时候,总会附带一样精巧的小礼物, 或是给太夫人或徐幼微的,或是给林漪的。
一来二去的,徐幼微便有些过意不去了,等林漪完全适应了原府的环境之后,忙带上礼品,去了靖王府。
靖王妃等在内宅的暖阁,见到徐幼微进门,便站起身来,歉然地欠一欠身,“劳烦四夫人移步,真是罪过。”
徐幼微便也行礼打官腔:“殿下这般礼遇,臣妇着实惶恐。”
靖王妃笑道:“那些琐碎的场面话,我们就省了吧。快坐下说话。”
徐幼微笑着称是,落座后,照实说了这才前来做客的原由。
“原来如此。”靖王妃道,“我不知你家里具体的情形,也不好叫人探听,贸贸然登门的话,又实在失礼,只好隔三差五地送帖子过去扰你。”
徐幼微问道:“可是有什么吩咐?”
“自然没有。”靖王妃笑道,“上次相见,觉得你很是招人喜欢——别怪我托大,我年岁比你大一截。我就想着,我们应该投缘。至于王爷、太傅之间的事,随他们去,与我们无关。”
徐幼微由衷地笑了,“我也是这样想的。”靖王妃言辞间的直率,是她所欣赏的。另外,想到今生与自己投缘的原四夫人、靖王妃,都比自己年长几岁,算得一桩趣事。
品茶时,她听到了悠扬婉转的琴声,弹琴之处应该离暖阁不远,所以,能清晰地听到,又不会被琴声影响说笑。
“是一名侍妾在弹琴。”靖王妃道,“她琴艺还不错吧?”
徐幼微诚实地道:“很不错。”
“我这儿如同一个小女儿国,不乏有些才情的。”靖王妃笑道,“等我们熟稔了,你若是同意,让她们来给你请个安——好些人听说过你的美名,很想一睹孟四夫人的风采。”
徐幼微失笑,“外人谬赞罢了。殿下就是少见的美人。”这是真的,靖王妃那双妩媚的大眼睛,灿若星子,那般风情,全然展露的时候,对于一些人而言,定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
“就算有些许颜色,也只是个病秧子。”
“我不也一样么?”徐幼微笑道,“先前,可是结结实实病了两年多。”
“嗳,真是呢。”靖王妃端详着她,“虽然大好了,平日里也要好生调理着。对了,我在贵妇之间,两样东西算是多的,一是银钱,二是药材,什么样的药材、补品都有。补品若有短缺的,知会我一声就行。”
“眼下倒是没什么短缺的。”徐幼微开玩笑,“殿下怎么不担心我短缺银钱?”
靖王妃笑出声来,“孟老四才不会让自己的夫人手头拮据。”
徐幼微莞尔。
靖王妃道:“说到银钱,我要多事提醒你,万一遇到需要大笔银钱的事,告诉老四就行。太傅的夫人,该做的是帮他把银钱花到刀刃儿上,而不是赚钱。这一点,可不要本末倒置。”
这可是真正的忠告。虽然早就明白,徐幼微仍是诚挚道谢:“多谢殿下提点。”
靖王妃笑了,“我瞧着你和老四般配得很,他又看重你,便盼着你们过得更舒心,少不得啰嗦的时候。”
“我知道殿下是好意。”徐幼微说道,“说到经商,我早就听说,殿下颇有天赋。”
“没有的事。会赚钱的,还是王爷、老四那些人。”靖王妃笑道,“我赚了不少银钱,多亏了几名侍妾尽心帮衬。王府这些莺莺燕燕,有几个很是精明。”
徐幼微意识到,这是靖王妃第二次不经意间夸奖侍妾了,且是神色愉悦,态度类似提到寻常贵妇友人、得力的管事。分明是对那些人没有一丝芥蒂。
那么……所谓的靖王好色,是不是他用的障眼法?
应该是。靖王其人,给人感觉是没有软肋的——只有同谋者,没有至交,母妃早已病故,没有人认为他爱重结发之妻——爱重的话,怎么会陆陆续续收揽那么多美人?
不被夫君重视的女子,对于很多人来说,便没有利用的价值,同样的,也没有算计、迁怒的必要。
徐幼微觉得,自己应该没猜错。
这日,两女子相谈甚欢,徐幼微告辞时,与靖王妃约定,两日后的上午,在卿云斋再聚。
两人是真的投缘,你来我往的,走动得算是频繁。
没过多久,很多人就都得到了消息:太傅夫人与靖王妃像是交情不错,全不似一向不对盘的两男子。真是一桩奇事。
孟观潮自一开始就知晓,说也是好事,人就该多一些朋友。
一日,徐幼微去靖王府的路上,跟车的护卫微声与侍书言语两句。侍书上了马车,轻声禀道:“有人在暗中尾随。”
徐幼微心头突地一跳,没来由地想到了孟文晖。
大老爷已到穷途末路,孟文晖又一直记恨着孟观潮,在这关头,会不会出阴招?
靖王的态度已很明显,支持孟观潮清理门户,那么,大老爷父子二人,会不会也对他下手?那对父子对他,会不会有着和自己相同的猜测?
要是那样,靖王妃的处境,恐怕也很凶险。
见到靖王妃,她隐晦地提醒道:“已到年关,外面不是很太平,殿下出行的时候,要多带些人手,以防有人不开眼,冲撞了你。”
靖王妃则笑道:“没事,我已知晓。你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徐幼微如实相告。
靖王妃笑开来,“谁要是敢打你和太夫人的主意,可就真是活腻了。回家之后,你跟老四提一提。”
徐幼微笑着说好。
当晚,她跟孟观潮提及此事,他说道:“是文晖。”
见他语气笃定,她不由猜测:“他逃出寺庙的时候,你就派人盯着他了?”
“那是自然。”他微笑,“一来是怀疑他在暗中出损招,二来也怕他跑了。”
“那我就放心了。”她思忖片刻,道,“既然我和靖王妃都知道了,不如顺势做个局。”
“不行。”孟观潮想也没想就否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徐幼微道,“只好好儿地护我周全,等着靖王妃遇险的时候才抓人?”
“靖王又不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