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逞窈窕(二)——绣猫
时间:2020-04-06 09:15:43

  “你先去吧。”吉贞转而对姜绍道,“那两个人不会安分待在府里,加派人手盯防,别出岔子。”
  姜绍目光在周里敦身上稍微一停,对吉贞道:“是。”便持刀出宫而去。
  “你说,”待室内寂静下来,吉贞问周里敦:“杀何邈的不是姚师望,又是谁?”
  周里敦的拳头紧紧攥在袖里,他感觉自己后背出了一层密密的汗,将内衫打湿,冰冷地贴在脊背上。周里敦一咬牙,说道:“何邈尝向太后与陛下进言,弹劾固崇擅权。固崇曾于冬至前夜,遣郑元义召姚师望至内侍省,那夜之后,姚师望便心情郁结。臣以为,是固崇逼迫姚师望为他所用,被姚师望所拒,因此谋害何邈,嫁祸姚师望。殿下不信,可召郑元义问个清楚。”
  吉贞眉头微微一挑,“郑元义昨日便赶赴丹州,与戴申往绥德剿匪去了,近日不会回来了。”
  周里敦呼吸一窒,忙道:“臣亦可作证!固崇素与何邈有隙,他昨夜也在滕王宴上,三司应捉拿固崇,以免放纵疑犯!”
  吉贞的手轻轻搁在冰凉的隐囊上,她身体略微一斜,日光正照在金丝与翠羽交织而成的帔子上,仿佛照得整个室内都绚丽起来。她的脸色确实冷凝的,笑一声,吉贞道:“何邈也曾攻讦我妄议朝政,按照你的意思,大概我也有杀害何邈的嫌疑了?你是不是要即刻去三司作证,将我也捉拿啊?”
  周里敦浑身一震,“殿下,臣怎么敢?”
  吉贞道:“姚师望不过与你是朋友,并不是你父母兄弟,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替他奔走了。”
  “即便姚师望与臣素不相识,臣也要为他奔走!”周里敦下颌一紧,血丝通红的两眼盯着吉贞,“殿下不是这样的人,今日却百般维护固崇,难道此事殿下早就知情?甚而……”
  “甚而什么?”吉贞侧过脸,看着他。
  周里敦闭眼,高声道:“甚而殿下也参与其中!”余音未落,榻边的隐囊飞了过来,砸在周里敦脸上,他没有躲避,重重叩首,流泪道:“殿下,臣失言。姚师望于国有功……”
  “有功便赏,有过亦要惩。”吉贞道,“你来我这里撒泼耍赖,也不过是仰仗我平时多给你几分颜面,此事有三司与刑部审理,我一个公主,如何置喙?言官难道不会因此更要攻讦我?”她别过脸,是不想和周里敦再多说,“你退下吧。”
  见吉贞坚决不肯松口,周里敦一颗心彻底沉底。“臣知罪,臣不该强殿下所难。”他对吉贞拜了拜,要起身,“臣自己去三司,指证固崇。”
  “不准去!”吉贞拍案而起,脸色冷冽极了,“周里敦!当初我向陛下举荐你,在大慈恩寺你感念我的恩德,此生都要效忠于我,你忘了吗?”
  “原来殿下是为了这个。”周里敦黯淡的眼眸无望地看着吉贞,“臣……殿下的大恩,臣定会回报,但臣不会忠于殿下,”他慢慢地说:“臣只忠于大义。”
  吉贞讽笑,“这世上何来大义?”
  “大义在臣心里。”周里敦对吉贞深深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殿下闭会眼吧。”桃符走进来,对周里敦离去的方向翻了一眼,“忘恩负义,喂也喂不熟的狗。”她把隐囊从地上捡起来,拍了拍上头的尘土,有些担心地看着吉贞。她还从来没有见吉贞在朝臣面前发过这么大脾气。
  周里敦是这样的人,吉贞也不意外。但失望是难免的,她心情复杂地沉默了许久,最后摇摇头,说:”有人来,就有人去,难道这世上还能有谁对谁一成不变吗?”
  “武威郡王被关起来了,徐采今天大概敢出门了。”桃符要逗吉贞开心,她满脸的笑容,“也许他这会已经到紫宸殿了,殿下去不去凑热闹?”
  吉贞摇头,“叫庭望来。”
  戴庭望在右监门卫,也随金吾卫奔波了半天,回到宫里,听闻吉贞传召,忙将染脏的绢甲换下来,穿着一件窄袖圆领袍,青绢束发,精神饱满地走进来。刚施礼,桃符捧着一盘焦黄酥脆、异香扑鼻的古楼子放在他手边小案,说:“殿下传你来之前,就叫膳房去做这个了。快趁热吃吧。”
  戴庭望立即起身:“臣不饿。”谁知正说着,肚子就响了。他脸一红,假意咳了几声。
  “你这个年纪,没有不饿的。”吉贞看戴庭望一脸窘迫,也笑了,“上次看你不吃蜜煎,大概是不喜欢甜的。这个是咸的,里头裹的羊肉,陪我尝一尝吧。”
  戴庭望真是饿了,尽量斯文地吃了几口。吉贞说是陪她,也没动手,只看着他吃完,才问:“滕王和武威郡王府里有动静吗?”
  戴庭望道:“滕王闹着要进宫觐见,被姜将军的人拦回去了。范阳进奏院倒是没有什么动静。”
  “为一个五品官,将滕王与武威郡王一起软禁,虽然是以保护之名,其实有些勉强。”吉贞对戴庭望道:“为免其他节度使猜疑,陛下应当亲自赴滕王府与范阳进奏院,以示慰问。你一会去紫宸殿告诉陛下。”
  戴庭望说的很委婉:“路上积雪未化,陛下……大概不愿意出宫。”
  “徐采在。你说是我的意思,他会说服陛下的。”
  “是。”戴庭望转身之际,回眸望了吉贞一眼,“陛下去范阳进奏院探视武威郡王……殿下也去吗?”
  “我去干什么?”吉贞摇头,“你去吧,你和陛下年纪相仿,有话说。我说多了,陛下大概不爱听。”待戴庭望答是,吉贞又对他细心叮咛:“回来就去睡觉吧,不必来回禀了。你这个年纪,要多吃多睡,才能长高啊。”
  戴庭望绽开一个旭日般清朗的笑容。
  何邈被杀一事,牵连甚广,朝臣各自明哲保身,不敢随意出头,言官也都安静下来,周里敦受姚师望远在义山的家人所托,竭力为他脱罪,却人微言轻,连台狱的大门都进不去。有小黄门来禀报固崇,固崇道:“随他去吧,看公主的面子。”
  待到元日,皇帝再摆宫宴,大加庆贺。滕王与武威郡王也获准入宫参加宴席,皇帝因为刚得到喜报,一张小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兴奋,宴至一半,皇帝举杯,高声道:“神策军奉诏讨贼,不到半月,大获全胜,反贼尽数伏诛!”
  夏季,太后力主设立神策军却中途放弃之后,这是皇帝初次当众再提“神策军”三字。
  陇右兵一战立威,禁军在京中威慑诸节度使,这神策军,是彻底与禁军无关了。众官面色各异,酒杯擎在手中,稍顿,众官齐声道:“陛下圣明!”
  “陛下,”在一片颂扬声中,滕王质问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何邈一案,何时才能查清?臣欲回岭南,”他还要拉温泌做自己的同盟,将温泌一指,他振振有词:“武威郡王称元日后返回范阳,如今元日已至,陛下是否也不打算放郡王回去了呢?”
  温泌却完全没有和滕王同仇敌忾的意思,他脸上却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说:“大王赠送给在下的粟特美人甚美,京城人事风物,在下还没有看尽,乐不思蜀,不急着回范阳。”
  滕王张口,气得够呛,宴会散后,他抓着温泌的衣领,命他把粟特美人还给自己。皇帝亲自调拨的十数名禁卫,尽忠职守地跟在两人身后。温泌不顾滕王在身后大吼大叫,上马之后,执辔回首,对滕王笑道:“送都送了,大王怎么这般小气?”
  回到留邸,杨寂迎上来使个眼色,二人前后来到书斋,杨寂一转身便道:“神策军并未返回丹州,大概是要直接去岭南。”
  “戴申不进京?”
  “他在京城里宿敌不少,怎么肯进京?”杨寂道,踯躅一下,他说:“清原公主命人,去接他那个女人秦氏了。”
  “痴情种子。”温泌哈笑了一声,将乌鞭丢在案头,他说:“在这院子里关了半个月,我真有点憋得慌。”
  “据闻皇帝元日后要去骊山行宫。”杨寂怂恿他,“咱们也去吧,我身上有点痒痒。”
  作者有话要说:  热水一化,药效更佳哦。你们懂的。
 
 
第19章 风起安南(九)
  烛火荧荧。秦住住转眸, 身侧的戴申一手搁在额头,望着头顶的承尘,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戴申的变化。从前, 他在外人面前不苟言笑,唯有两人独处时才会直抒胸臆。现在的戴申在外面口若悬河, 回到私邸,有时从早到晚都不张口。他没有烦恼可倾诉,也没有喜悦可分享。这巨大的变化令秦住住感到一丝发自内心的不安。她转过身, 凝望着戴申,手落在他的胳膊上,脸也贴了上去。
  “我明天要去京城了。”秦住住打破了深夜的宁静,“清原公主不安好心,她这样大张旗鼓地来接人, 全天下都知道有我这个人了。”
  戴申听着, 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件事上。他说:“知道就知道, 怎么?”
  “都知道了……”秦住住字斟句酌,说得极艰难,“面对京城那些贵妇们, 我怎么说?是你什么人呢?”
  戴申将额头的手臂拿下来,作出一副要入睡的样子。他闭眼道:“不必跟他们打交道。”
  “怎么能不打交道?你岭南这一仗打胜了, 肯定有封赏, 兴许要调进京,我以后要做你的夫人,怎么能不和她们打交道?”
  戴申没有说话。
  秦住住坐起身, 一双幽幽的眸子盯着戴申,“你说过此生只愿娶我为妻,没忘记吧?”
  戴申没有睁眼,良久,他“嗯”一声。
  秦住住道:“听说郑元义很得太后宠信,你与他同去岭南,顺便请他在太后面前替我求个恩典,赏我个出身。”她声音略低了些,“你一年拖一年,我现在仍非良籍,怎么结婚呢?”
  戴申道:“以后再说吧。”
  秦住住死死盯着他,眼泪忽然无声地落下来,她竭力保持着平稳的语调,“你后悔了,是不是?”她知道戴申不会承认,她下狠心逼迫他:“你从东川到丹州后,就再没碰过我,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她不管不顾,脸面也不要了,上手就去扒他的衣襟,扯他的腰带。
  戴申深锁眉头,嘴唇紧绷,被秦住住撕扯得七零八落,他终于忍不住,蓦地睁眼。他眼神不明地看着秦住住,说:“你身上有郑元义的味道。”
  “你说什么?”秦住住被吓得手一抖。戴申没有再装睡,也没有再掩饰。他用一种没有情绪,没有波澜的眼神与秦住住对视,他甚至不疑惑,也不愤怒。秦住住如坠冰窟,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一直命人监视我,是不是?是谁,莱儿吗?”
  戴申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没有再回应。惊骇和痛苦像把刀,将秦住住的声音割得支离破碎,语不成句,“郑元义来丹州传旨那次,他逼迫我,威胁我,你心知肚明,却装作不知道,是不是?我被杨寂所骗,偷用你的私印,你也知道了,是不是?你每天同我虚情假意,其实心里早就对我厌恶至极,所以连碰都不想碰我,”她激动地浑身颤抖,尖声叫道:“你也不打算再娶我了,是不是!”
  相比秦住住的歇斯底里,戴申的镇定简直冷酷,“你盗印的事,我原本只是怀疑,”他说:“现在是确知了。”
  秦住住泪如雨下,她抓住戴申的衣领抓他,打他,摇晃他,可他像一尊泥塑的像,毫无反应,任她用何等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他都毫无怨言地忍受着。秦住住痛哭,“你怀疑?你怎么不来问我?你来问我,我一定都告诉你。你什么都不问,监视我?你看我的笑话吗?”
  “不是看你笑话,只是怕你轻生。”戴申的脸上突显一丝厌倦,他闭上眼睛,说:“我想知道的事,一定会知道,不需要问你。”
  “你把我当妻子,就应该来问我!”
  “你放心。”戴申道,“我答应过你的,不会食言。”
  “我这一生什么都没有。”秦住住像一抹飘荡无依的魂魄,满含了怨毒,居高临下地盯着在榻上岿然不动的戴申。她的声音轻而清晰,“如果你食言,我就去死,我说到做到。”
  没再等戴申的许诺,她径自躺下来,盯着承尘。她知道他绝对不肯去求郑元义,她要自己去,郑元义会答应她的。她双手交叠放在胸前,默默地计划着。她要让所有人都承认她,包括戴申自己。
  翌日,戴申率神策军自丹州出发,兵分两路,前军自利州入蜀,往邕州进击南诏,后军绕经荆湘,自山南道直奔岭南东道,意欲屯兵广州,以作策应。两军南下途中,每日均有信使在神策军营与京都两地往返,传递军情,御案上眼见得摞起厚厚一沓战报。皇帝起先还兴致高昂,每封战报都仔细看过,后来见每日都是“照常行军”、“畅通无阻”、“遇小股流匪,已顺道剿灭”之类报平安的,也就没了兴趣,只叫人放在案头,便不去理会了,又与太后张罗驾幸骊山行宫之事。
  吉贞到紫宸殿时,皇帝与太后各自坐在一端,都在攒眉思索,吉贞笑问:“两位又在为江山社稷而烦忧吗?”
  皇帝竖起一只手指,煞有介事道:“是有一件为难的事。要带谁去骊山行宫,我很为难。”
  吉贞饶有兴致:“陛下请讲。”
  皇帝年纪渐长,思虑周到了,说话也头头是道,“茂英姐姐爱玩,骊山她必定要去。她去了,滕王叔亦应同行,他被那起命案连累,已经怨声载道,急需安抚。滕王叔要去,又岂有将武威郡王继续关在进奏院的道理?武威郡王去了,阿姐心里一定不痛快,”皇帝一口气讲完,重重叹息,犯难道:“我思前想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吉贞忍俊不禁,说:“这事再简单不过。只要我不去,就万事大吉了。”
  皇帝立马跳了起来,“阿姐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太后哪肯惹皇帝不快,忙轻抚皇帝的后背,她说:“滕王一大把年纪,脾气又大,不要他伴驾,武威郡王尚未脱罪,也让他老实待在进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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