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贞手落下来,顺势用绫帕在眼角轻轻一掠,问他:“是武威郡王来了吗?”
“在殿外了。郭佶在皇后宫中叙话,臣方才已经命人去请郭佶来了。”徐采的声音如一泓清泉般舒缓,“因伏氏一事,郭佶已经对温泌颇多猜疑,这两个人待会见面,毕竟有一番龙争虎斗,互不相让。戴申手下还有三万神策军,不至于朝夕之间岭南便被吞没。殿下不必急躁,可等他们打个头破血流,再见机行事。”
“你见机行事吧。我不想跟他们说话。”吉贞有气无力道,她深深吸口气,扶案坐起,对皇帝道:“陛下宣武威郡王来吧。”
“陛下,”温泌施施然走进来,他衣袖间还盈满外头的寒气,才束起的鬓发,乌黑整齐,是一种如冬日般凛然的英俊,当做没看见徐采,他转而对吉贞施了一个很敷衍的礼,“殿下。”
“先前遣人去进奏院,称郡王染风寒不能动弹,”吉贞声音不高,表情还算和善,“这会看上去,似乎没那么严重。”
“臣年轻,服一帖药就好,还不至于病死。”温泌打量过吉贞,他露齿一笑,毫不客气地说:“臣以为殿下这会必定焦头烂额了,竟还装的这样镇定,臣真佩服殿下。”
“郡王面前,安敢失态?”
徐采敛眸听着这两个没事人似的,你一言我一语,他不禁瞟了吉贞一眼:不是说不想和他说话吗?前一刻还虚弱无力,一见面,登时精神抖擞。
“郭使君到了。”徐采打断了二人的闲磕牙。
郭佶巨大的身躯移动过来,似乎忘了对皇帝行礼,张嘴便问:“臣方才听闻,陛下欲往骊山行宫避寒,怎么不带皇后同去?”
皇帝被他质问,恼羞成怒,说:“皇后肥胖,总说喜寒畏热,行宫里多热泉,她去岂不是自讨苦吃?”他一说完,立即反击郭佶,“你做臣子的,瞪着眼睛同朕说话,是何道理?”
“臣失仪。”郭佶挺胸凸腹地,刚请完罪,又道:“皇后怕热,安置她在清凉的殿宇住就是了,可陛下驾幸行宫不与皇后同行,岂不是当着天下的面怠慢皇后?”
“朕知道了!请她同去就是了!”皇帝满腹怨气地说。
郭佶一看皇帝那个不情愿的样子便想打。他忍着气,又问:“臣请旨赴岭南增援神策军,陛下何时准奏?”
“陛下准奏。”徐采站在皇帝身侧,慢条斯理地说道:“数月前武威郡王请旨赴岭南讨贼,陛下今日也一便准奏。但,陛下亦有言在先,岭南一战,以神策军为主力,戴申为统帅,两位虽然位高权重,但此次出战,只是增援,凡事须听候戴申调遣,不得自作主张,若有违者,以军令惩处,二位可能答应吗?”
郭佶闻言,再好的隐忍功夫也没用了,勃然变色道:“陛下,臣年近六旬,戴申不过一个黄口小儿,要臣听他调遣?臣节度西川数十年,征战沙场近百次,还从未屈居人下,陛下要以戴申为主帅,是信不过臣吗?”
温泌有一阵没说话,听到这里,突然一阵闷笑,他乜斜郭佶,说道:“使君上次拿起刀,是十几年前了吧?西川久无战事,使君安泰惯了,心宽体胖,髋肉丰盈,骑在马上,还能如当年一般矫健敏捷?难道使君打算做个只稳坐中军帐的主帅?”
郭佶对温泌怒目而视,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动,“怎么,武威郡王讥讽我衰老?你我何不出殿一比,看我这个痴肥的老东西能不能将你打落马下!”
温泌长腿一抬,作势就要起身,“郭使君可要说话算话,若我将你打落马下,你就乖乖做我的副将?”
郭佶哪肯真刀真枪地比试?他板着脸,冷哼一声,“要比也是出宫比,在御前动刀枪,你将陛下置于何地?”不忿被温泌贬低,他故意将温泌一打量,摇头笑道:“武威郡王要做这个主帅?我时常听说武威郡王年轻气盛,性情急躁,你来统领全军?别说陛下信不过,我第一个不服。”
温泌道:“不服就打嘛。”
郭佶眯眼道:“行军打仗不是两小儿斗殴,使君还是将此事想得太简单了!”
温泌嗤笑:“郭使君连赤手空拳斗殴都不敢,还妄想去迎战十万敌军?岭南湿热,遍布毒瘴,使君肥胖,若热着了,或是染了时疫,可没有药救命!”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吉贞冷眼旁观。温泌到底胜在年轻,人比郭佶高,嗓门也比郭佶高,脸皮极厚,挖苦起人来专挑别人的缺陷,尖酸刻薄得可以。眼见郭佶节节败退,吉贞蓦地开口,“听闻河东一役,武威郡王险些沦为戴申刀下亡魂,当着全陇右军的面落荒而逃,武威郡王要强行做主帅,神策军岂能信服?连普通士兵都不服,谈何治军?”
温泌一张脸霎时变得又冷又硬,僵了很久,他喉头一动,“托殿下福,”齿缝里迸出一句,“臣侥幸捡了条命回来。”
“行军打仗,最忌将帅不分,指令不明,诸镇联军,原本就容易各自为营,沦为一盘散沙。”徐采道,“两位争执不下,不论以谁为首,都难服众。依臣看,陛下可遣金吾大将军姜绍为主帅,统帅五千禁军。姜绍亦身经百战,性情沉稳,神策军,及各镇边军,都可听从姜绍指挥。诸镇联军,以禁军马首是瞻,陛下、殿下,郭使君与武威郡王,”徐采依次看向众人,“诸位认为臣的提议可有道理?”
姜绍为统帅,驱策诸军,也算名正言顺,总比被郭佶或温泌夺取统帅之权的强。事到如今,吉贞也只能退而求其次,说道:“这样很好。”皇帝对吉贞言听计从,也频频点头,“朕看这样很好。”
这样一来,还有什么好处可捞?还得听姜绍指挥。可又实在没有理由反对,郭佶的热情瞬间降到最低,勉强道:“臣久疏沙场,年老体衰,可遣副将付尧臣同神策军一道自利州南下。”
徐采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即紧逼上来,“郡王可要亲自统御平卢军?”
又要借我来牵制郭佶,又怕我压过戴申,从岭南讨半点好处,做你的春秋大梦!温泌“哈”冷笑一声,“禁军、神策军、西川边军,已经足够了,平卢军还凑什么热闹?御史之死,臣尚未脱罪,不敢离京。”
“武威郡王不敢离京,无妨。你染了风寒,又旧伤未愈,温泉水有滋养之功效,郡王何不随陛下到骊山行宫休养?”吉贞笑盈盈的,关怀备至的姿态,“郡王遣曹荇领一万平卢军赴岭南也就够了。”
好处半点没有,还要平卢军白白去给姜绍做垫脚石,温泌紧紧咬着牙关,一双眼睛猛然看向吉贞,亮得慑人,他道:“殿下要调遣一万平卢军?可以。臣只要求殿下一件事。”
徐采抬头,两眼沉静地看着温泌。
吉贞静了片刻,说:“郡王请讲。”
“我要徐采今夜来范阳进奏院来见我。”温泌要凌迟徐采般,慢慢地,一字一句道,“殿下答应,我就放曹荇带一万平卢军南下。”
吉贞皱眉道:“天子脚下,京畿之地,郡王要为泄私愤而杀人吗?”
“我不杀他。”温泌懒懒地说,他唇边含丝笑,欣赏着徐采脸上的表情,像头猛兽,肆意玩弄着爪下的猎物,“要干什么,我还没想好,也许只让他磕几个头,也许,割了他的舌头。”
“臣……”徐采迟迟才开口,正要说臣愿意,却听吉贞稳稳说声:“好。”他始料未及、难以置信地看向吉贞,森森的寒气顿时从脚底窜到脊梁。
“好。”吉贞起身,说道:“先让曹荇出兵,徐采就去向你赔罪。”
温泌扬起下颌,“臣信不过殿下。先让徐采来赔罪,曹荇再出兵岭南。”
“要说信不过,宜应我信不过郡王。”吉贞澄澈的眼眸看向温泌,是揶揄,没有半点笑容,“前脚答应,后脚反悔。敷衍塞责,阳奉阴违……”
“够了!”温泌大怒。
吉贞扯了一下嘴角,“出尔反尔,是郡王的看家本事。我从来说到做到,当着陛下的面,郡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郡王放心。”徐采提起精神:“在下今晚必定到进奏院负荆请罪。”他口中含了黄连似的,还要竭力作出一副轻松状,“郡王,岭南遍地南金,平卢军南下一趟,兴许郡王在安南失窃的财货都找补回来了,何乐而不为?”
“我等你。”温泌的目光利刃一样,他杀气腾腾地对徐采指了一指。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来,大郎,吃药了。
大郎:唔唔……
大郎卒。
第22章 风起安南(十二)
徐采回到南衙的值房, 他脑子里仍有些混沌,看了一阵耀耀的天光, 苍苍的浮云, 又漫无目的地摆弄了一阵案头的笔墨纸砚。值房内寂静,只有同僚翻动绢帛的声音, 伴着墙角的刻漏,滴答滴答。
才晌午,离天黑还早。他摒弃了杂念, 提起笔来,集中心神誊写皇帝的起居注。
他冥冥中有种感觉,岭南一战,应是国朝史上重要的一笔。狼烟未起,京城里这局棋已经杀得腥风血雨。而皇帝的言行又有什么可记录的?星罗棋布, 尽在素手起止间。她原本不该出现在岭南一战的起居注中。
他绞尽脑汁, 运用春秋笔法, 将战前各方的勾心斗角粉饰得光风霁月。难得埋头书案一次,他不知时日悠悠过,摘录完一摞, 揉按脖颈抬起头,见清原公主正坐在旁边, 手里拿着一张誊抄好的成稿看。
“殿下。”徐采微怔, 手放下来,举目一望,室内除了他两个, 再无旁人,大概是同僚们见清原公主来,都躲避了出去。徐采起身,这是南衙值房,他该尽地主之谊,“臣为殿下沏茶。”
“不必。我经过这里,进来看看你。”吉贞神色如常,没有半点扭捏,她将起居注放在徐采案头,“这里头逢迎太过了。”
徐采没有否认:“臣是觉得……如实写,似乎太过不堪。”稍顿,他坦诚地说:“臣不忍写,不忍看。”
这话说出来,其实更不堪。吉贞笑了,“我知道你自恃才高,大概是看到蠢人就恨得牙痒痒吧?陛下是聪明的,只是年幼玩心重些。”
“是。”
彼此一时无言,墙角的滴漏“哒”一声轻响,两人不禁都扭头看了一眼。吉贞问徐采:“你下了值,就去范阳进奏院了吧?”
徐采点头。刚从紫宸殿回来时,胡思乱想了一阵,这会已经很坦然。在殿上没来得及说出的话,他认为还是应该让吉贞知道,“殿下,其实之前武威郡王要臣去请罪,臣本要说愿意的,被殿下打断了。”
“哦?”吉贞还以为他要交待身后大事,她看他的表情,“我知道……怎么这么郑重其事的?”
“臣不想让殿下认为,臣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我知道你并不怕他。”吉贞道,“你是文人,自有风骨。”
听到这句,徐采心中的窒闷顿时消散,仿佛夜里沉寂多年,突然窥见天光,他的眼里也闪耀着光彩,笑道:“其实,臣之所以答应,亦是因为知道武威郡王不会杀臣。冬至那日借酒装疯,这次难不成还装疯?满京城人的眼睛看着,他不是那种擅行不顾的人。”
“不是那种擅行不顾的人?”吉贞揣摩着温泌的性格,她觉得他时而鲁莽,也时而狡猾。最后吉贞也拿不准了,讪笑道:“他有时候犯起混来,比疯狗还不如。兴许不杀你,折辱一番是肯定的。”
“折辱就折辱吧。”徐采轻吁口气,已做好了生死由命的准备,“只要有命在,足矣。”
吉贞点头,特意向他解释,“岭南一战,毕竟敌众我寡,有一万平卢军,可多几分胜券。曹荇忠厚,姜绍能镇得住他。”
徐采眉头略微一拢,怕吉贞察觉,又立即岔开话。其实他对岭南一战,有些忧心忡忡,可想起早上吉贞崩溃落泪,又不想再给她增添烦恼。再说,他自己还命悬一线呢!人生将近三十年,何曾有过这样引颈待戮的时候?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又没有了说话的心思。
“殿下来外朝……是要出宫?”吉贞只顾自己想心事,徐采只能主动打破沉默。
“是。”吉贞道,“曹荇今日要依约往河东调兵,陛下已命人去范阳进奏院去传旨了。我去公主府一趟。”
“臣送殿下。”
徐采送吉贞到值房外。廊下桃符与一名内官同时迎了上来。内官中等身材,中等肤色,年纪不大,生得一双秀美的眉眼。他手里捧着翠帔,走得太急,长长的帔子踩在了脚下,险些被绊倒。吉贞不等他靠近,便示意桃符接过帔子。她嘴唇翕动了下,似乎无声地骂了声蠢,而后责怪桃符道:“怎么□□的?”
桃符嘟嘴,“他话都听不懂几句,我怎么□□呀?”
“新进的内官?”徐采仔细看了对方几眼,做不经意状问吉贞,“也是番人?”
“安南人。”吉贞大概对这新进内官不甚满意,不怎么看他,“郑元义走前荐给我的。”郑元义有私心,她只说不要聪明的,结果郑元义给她找来一个又笨又黑的。
徐采为要去温泌处请罪的事,一整日都心神恍惚,吉贞戏谑心起,逡了一眼那内官,脸朝徐采耳畔偏了偏,“比起你来,不遑多让吧?”
“我?”徐采不觉连音调都拔高了,满脸怀疑地看了眼安南人。
灞桥上,簌簌的飞雪自人的发鬓上落到肩头,长桥卧雪,漫漫白烟迷人眼。曹荇穿着甲胄,率十数名侍卫,与温泌等人辞行。
杨寂擎起一大杯酒,与曹荇碰杯对饮,依依不舍地拍了拍曹荇的肩头,他酝酿了许久,最后只说:“要是姜绍那些人再邀你去庆功宴,你千万别去。”
几人的眉目都在飞雪中沉郁了。曹荇见众人心情低落,呸一声,“你他娘别咒我。”他转而对温泌道:“我会加倍小心,使君不必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