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邈案审结了?”吉贞听得专心致志,“是如何判的?”
“判的姚师望因口角失手杀人,三司会审,已经决议将他发配钦州,只等陛下诏令。”徐采这几天都在琢磨此事,今早意识到不能再拖,才迫不及待要来寻吉贞,他提醒吉贞,“此案一经审结,就没有理由继续留武威郡王在京城了。”
“你让我想想吧。”吉贞没有立即下决心。
两人说话的功夫,仪卫已经抵达骊山行宫。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热泉蒸腾的水汽骤然遇寒,化作轻纱般的薄雾,弥漫在殿宇间,殿前是一片平湖,衰败的残花枯叶漂浮在水面,将殿宇的倒影搅碎。吉贞下车,立在湖边久久出神,然后侧首对徐采道:“我阿娘爱荷花,阿耶曾引热泉水精心培植,每年到骊山时,殿外白雪皑皑,殿前十里荷塘,碧浪翻滚,是骊山胜景。”她笑了笑,“现在,大概还有莲藕可吃。”
“殿下要臣去挖藕?臣可能今天真的要殒命于此了。”徐采掩嘴咳了一阵,摇头不迭。见吉贞失笑,他也莞尔,将复杂的眼神投向残败的荷塘。
观赏了一阵的残荷,徐采向吉贞告辞,还没挪动腿,忽听背后喧哗,两人闻声望去,见是队伍后段的王公贵妇们才刚刚停车,滕王气急败坏,将一名婢女自车上揪下来大骂,桃符去看了会热闹,回来对吉贞道:“是婢女假充寿光县主来了骊山,县主人不见了!”
吉贞愕然,连太后也闻讯赶来,滕王待众人回到殿上,将寿光留给婢女的信呈给太后,一脸懊恼道:“这个蠢东西,说她去岭南讨贼了!”
“她一个女孩,难道要上沙场?”太后气得头壳剧痛。滕王的女儿,比吉贞还要麻烦一百倍!她恨不得立马将滕王一家全都赶去岭南,再也不要回京城来!
“茂英大概是刚出宫就走了,这会已经离京。”吉贞扶住太后,急着对皇帝道:“陛下快传口谕给姜绍,令士兵在途中留神寻人,要是遇到南诏人,就糟糕了。”
又是一番人仰马翻,等吉贞安置下来,已近黄昏。日光将山间的积雪照得如新橙般色泽,桃符指挥着安南宦官阮福搭着高凳,去折梅枝来插瓶,阮福梅枝没够着,把自己摔得满嘴雪,桃符骂了他一连串蠢货,见戴庭望走进来,忙扯着他道:“庭望,去给殿下折枝梅花。”
戴庭望头上系着红抹额,身上的弓刀都没来得及取下来,一手攀墙,跃上墙头,要去够梅枝,才想起手上还拿着雉尾饰旒的小旗,他将小旗往桃符脚下一抛,说:“接着。”伸手将最高的一枝寒梅折了下来。
桃符拾起小旗,笑着叫道:“这枝好,快跳下来。”
戴庭望站在墙头,一手持梅,没急着动弹,往西面的方向看了一阵,才跳下来,将梅枝递给桃符。
“外头有什么好看的?”吉贞站在殿前,笑问道。
“庭望在看粟特女人。”桃符嬉笑,捧着梅瓶经过吉贞时,对她说:“奴刚才进来时也看见了,粟特女人在御苑的热泉里洗脚,随便别人看!她连披帛也不穿,露着一大片胸脯。”
戴庭望矢口否认,“没有。”他脸有些红,说:“臣看到那个卷毛黑脸的昆仑奴了。”
桃符一边掸着坐榻上的尘埃,念念有词,“又是粟特人,又是昆仑奴。高丽人走了,换来个安南蠢蛋。还有那个……”她现在对武威郡王深恶痛绝,很想骂他一句蛮夷,碍于吉贞的面子,没有开口,只哼哼一声,说:“这天下都快成胡人的了。”
“住嘴!”吉贞满含薄霜,呵斥她一声,见阮福睁着一双大眼睛懵懵懂懂地走进来,吉贞命令他道:“去请太后到陛下殿中议事!再传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卿!”
这一长串官名兜头砸下来,阮福更糊涂了,没头苍蝇似的在宫里转了一圈,等把三司的主官与太后都请至御前,天都快黑了。众人到齐,吉贞屏退一干侍奉的宫婢内宦,对徐采道:“你把今日提到姚师望一案的内情讲给陛下听。”
“是。”徐采瞥了一眼吉贞脸色,将铜钱与飞钱一事娓娓道来。此事所有臣子心里其实有些数,只有皇帝和太后听得惊讶不已,皇帝满头雾水,说:“我记得曾有诏令,百姓及官员家中不得私自贮藏大量铜钱,既然知道各个进奏院都有违禁,怎么不去查处?”
御史大夫隐晦地说:“陛下,若查不出来,倒还好了,若是查出来,此事如何善了?”
“治罪便是。”
徐采伴驾有些时日了,对皇帝比御史大夫要多些耐心,“陛下,此时岭南战事胶着,诸镇联军正合力抗敌,若是贸然查封各镇留邸,动摇军心,怎么办?”
皇帝拧眉,“难道任由他们掠夺民脂民膏?”
徐采道:“亦不可。藩镇之祸,甚于夷獠。夷獠不过劫一时之财,藩镇却遗祸百年。姚师望一案,要么轻描淡写得结案,惩处姚师望一人,放过郭佶、滕王、武威郡王等人。若要严惩,则须趁此良机,以雷霆之势将其拿住问罪,封锁骊山,以防走漏消息,待岭南一战得胜,再昭告天下。”
太后手心一层冷汗,说:“这也太险了,一气将几个节度使全部治罪,天下要大乱了。”
徐采道:“擒贼先勤王,可以借狩猎之机,捉拿温泌。”他说话时,眼睛只盯着吉贞,见她蘧然变色,抬头之际,二人视线撞个正着。
无人出声,良久,太后喃喃地说:“还是太险了。”皇帝已经大了,她也记得要去看皇帝的脸色:“陛下怎么看?”
皇帝也肃容思索了很久,转脸问道:“阿姐呢?”
吉贞避开他的眼神,望着铜炉上袅袅的青烟,“请陛下定夺。”
皇帝迟疑地说:“太后说太险,还是按前面那个法子办吧。”
徐采望着吉贞,有柔和的光亮在深邃的眸子里一闪而过,不知是释然,还是气馁,他沉寂片刻,说道:“那就将姚师望发配钦州后,陛下可下诏令,禁止民间流转飞钱,这些藩镇们借以敛财的货栈,会被瞬间挤兑一空,想必也维持不了多久。虽然不能根除弊病,也能解一时之急。”
诸官领命而去,皇帝即刻传召中书,拟定诏令,禁止私印与流通飞钱。吉贞听着几名中书舍人喁喁低语,斟酌诏令所用言辞,她心里乱糟糟的,又坐了一阵,才想起来要走,徐采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吉贞回头看了一眼,徐采恍然,解释说:“臣目不识途,跟着殿下,省的一脚跌进池子里。”
他不高兴时,嘴里也是虚虚实实,没有准数。吉贞没心思和他置气,走了几步,说:“你其实是对昨日的事怀恨在心,挟私报复吧?”
“臣也曾沦为武威郡王阶下囚,受尽□□,种种不堪,殿下都亲眼目睹,难道臣不该怀恨吗?”徐采反问,语气有些淡。
吉贞踩着澹澹的月色与雪光,走回自己的寝殿。皇帝驾幸当日,寿光县主走失,行宫各处杂乱无序,吉贞这里,只剩三三两两的侍卫,连戴庭望也被监门卫借调走了,吉贞与桃符走入殿内,桃符将烛台搬进寝室,吉贞才将发间的金簪放在案上,烛光乍亮的瞬间,她飞快抓起金簪,连声音都变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温泌旁若无人,坐在案后,阮福满头大汗,正抱着他的腿试图把他往外拖,回头一看是吉贞,阮福慌了神,桃符尖叫一声,上去就要打阮福:“反了天了,殿下寝宫,怎么放男人进来?”
阮福抱着头躲避,结结巴巴道:“他闯进来,打倒两个侍卫,还踢了奴一脚。”
吉贞看到这荒唐一幕,刚才在御前对温泌那一丝愧疚登时烟消云散,怒火蹭蹭地往上冒,“掖庭禁宫,郡王随意进出,是做臣子的本分吗?”一想到不远处的寝殿,住的正是皇后与晁妃,她气得要吐血。
温泌揪着阮福的衣领把他推开,扶案而起,慢慢走到吉贞面前,“刚借了一万平卢军南下迎敌,转头就要合谋杀我,这是做君主的本分吗?”
“你说什么?”吉贞如遭雷击,一张脸青中泛白。
温泌离的很近看她,浓密的睫毛下,眸中含着轻蔑,”你们都当我是聋子,瞎子,还是傻子?”他又逼近一步,“我先抓了你,他要来杀我,我就先杀你,谁都别想活。”
他倏的来抓她手臂,吉贞经过大慈恩寺那次,早有防备,脚下急转,躲到案后,遏制住险些出口的惊呼,她气息不定地说:“陛下愿意放你回范阳,无意杀你,你快走吧!”她担心桃符与阮福乱喊乱叫,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疾言厉色地下令,“你们也闭上嘴,武威郡王走错路了,送他出去!”
“怎么,你这么怕死?”温泌笑道,“你死了,拖着我这个垫背的,替陛下解除心腹大患,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吉贞眼眸一利,“我怕死,你不怕死?”
“怕。”温泌说,“我怕明天陛下就要请我去狩猎,以免夜长梦多,你还是先送我出京。”
吉贞闭眼,气息微定,她从袖中将一叠飞钱扔到他脚下,“岭南正在打仗,陛下不肯杀你,只下诏令要废止这些纸券。于你而言,不过破财消灾而已,要不了命!”
温泌抓了一把飞钱,咬牙切齿,“昨天没杀了徐采,大错特错。”
吉贞警惕地瞪他,“你答应过我的,难道又要食言?”
“我不食言,你也别忘了自己说过什么。”温泌道,“河东暗算我的事可以放他一马,曾经夜宿大慈恩寺的事,我还没和他算账。你别让我再看见他在你面前打转,否则我一定要赏他几个耳光。”
“你有完没完?”吉贞气得跳脚。
“我不想纠缠,是你一再逼我。”温泌冷冷地说完,抬脚要走。
吉贞暴怒,对桃符大吼,“去把徐采给我叫过来!”她见桃符不动,一把扯下肩头的披帛丢在地上,指着阮福,“你去,叫徐采进来!”
温泌笑了一声,“好,”他冲她徐徐点头,“你还要逼我。”他一把抓起案头的错金刀,“我现在就去杀了他。什么许诺?全是狗屁!”
吉贞垂手站在案后,胸口一股郁气,憋得她呼吸不得,眼前一阵阵的眩晕,愤恨和恼怒把她的理智都逼到九霄云外,她茫然无措地在案头乱抓一气,撞倒了笔山,抓到一把紫毫,她一股脑扔在他身上,眼泪唰的落下来,“你、你,”她喉头哽咽,“你”了半晌,想说的话,如鲠在喉,又把一个砚台扔了过去,正砸在温泌的肩头,“你赔我的猫!”
温泌木然立了半晌,蓦地转身走回来,眼里喷火,“我赔你的猫?”他猛然提起声音,“弥山死了!”
吉贞含泪,扬起脸对他笑,“乱臣贼子,死了又怎么样?”
这是温泌最恨的地方,他大喝:“谁说的乱臣贼子,他谋反了吗?”
“他不是乱臣贼子,攻克西北,为何不奏请朝廷委派朝臣节度三镇,要擅自主张?”吉贞摇头,“我看不起你,你是我见过最虚伪的人,”眼见着温泌被激怒,一步步逼近,她郁气顿消,笑得更艳,字字句句都悴了毒,“杀了弥山又怎么样,你告诉容秋堂,让他这辈子都不要进京,否则我一定要把他凌迟处死,大卸八块……”她离那么近,盯着温泌,眼泪打湿的脸庞皎洁如梨花,她的视线更模糊了,声音颤抖着,“还有你,你眼睁睁看着,一句话都不说,等着我死……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温泌气得握拳,“容秋堂昏了头了,他发疯了!要不是我拦着,你早死在他手下了!”
“你是菩萨转世啊?”吉贞道,“你怎么那么好心啊?你应该别管他,让他打死我,我就不用被你这么折磨,你杀我的猫,闯我的殿,你还想干什么?你想让我陪你睡觉吗?我愿意,你来吧!你不就喜欢这个吗?”她当着他的面,把腰带扯开,一把拂开珠帘,就往浴池里走。
温热的水汽,穿过珠帘,扑面而来。温泌默然站着,他突然转头走出门。
“殿下!”温泌刚走,桃符扑了进来,她也被吓傻了,六神无主地,“刚才徐采来了,在门外站了半天,又走了。”
吉贞站在珠帘后,雪白的五指抓着冰凉的珠串,半晌没有言语。
“哐”一声巨响,吉贞猝然回首,见温泌去而复返,他飞快走过来,珠串被猛然荡起,发出玉碎般的一串轻响。他也抓住了珠帘,二人的手相隔寸许,他垂眸死死盯着她的脸,胸膛急剧起伏,吉贞挺起身,对他嫣然一笑,“怎么,你想啊?”她的气息和声音都如游丝,缠缠绵绵,她媚眼如丝,勾着他,纤手欲往他身上移,“我陪你啊,你就留在京城,这辈子都不要回范阳了。”
温泌闭眼,一把将她的手挥开,“疯女人,”他喃喃地说,声音极轻,再睁眼时,连眼眶都红了,他摇头:“想让我跟你一起发疯?你做梦!”丢开珠帘,他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
寒风卷入帘后,桃符浑身一个寒噤,她愣愣地看了半晌温泌的背影,转过头来,看着吉贞,“殿下,”她讷讷地,“武威郡王他被你气哭了。”
吉贞满脸的泪水,顿了顿,她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止都止不住,只觉浑身无力,手渐渐松开珠帘,伏在浴池畔的青玉案上,吉贞肩头簌簌地抖动着,笑得喘不过气,桃符觉得不对劲,轻轻摇晃着她的肩膀,吉贞始终没有抬头,桃符却看见她薄绫的衣襟渐渐被洇湿了。
桃符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里堵得慌,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很久,吉贞没有声音了,她说:“殿下,你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你别吓我啊。”
“我高兴,”吉贞抬起泪痕犹存的脸,嘴角眼眸都含笑,“我把他吓走了,怎么不高兴?”她轻轻推一把桃符,“我太高兴了,你把我的琵琶拿来。”
“半夜弹琵琶啊?”桃符咕哝着,从柜子里将紫檀五弦琵琶拿给吉贞。
吉贞接过来,就坐在池畔,她脑袋一歪,脸颊依恋地贴着一颗颗的螺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琴弦,她说:“弹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