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眼前伸手不见五指,没有掌灯,不知是什么时辰,吉贞扶着床坐起身,她瞬间便感觉到了床畔有另外一个人的气息,没出声,她定睛看着来人的轮廓,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后,她认出温泌来。他没动,也没开口,只看着她。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良久,温泌说:“杨寂来了,我走了。”
吉贞张了下嘴,嗓子太干涩,没发出声音。
猜到了她要说什么,温泌说:“不必你送我过黄河,你回去吧。”他起身要走。
吉贞慌忙伸手,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她的力气,简直微弱渺小,一指头就能捺开,可温泌有一阵没动。吉贞抱住他没再松开,她心想:他的脊背好像没有早晨在马上那样硬挺,不知道什么时候软化了,柔和了,可能是在床畔看她睡觉的时候,亦可能是她拥抱他的时候。确知了这一点,她心里没有那么慌,轻轻把脸颊贴在他后背上。
温泌转过身,手抚摸上她的脸颊,把她下颌抬起来,他俯脸,离得这么近看着她,气息吹拂在她脸上,她感觉到他无声地笑起来。
“你干什么啊?”他低声,开玩笑似的,“你一路跟着我,不会还想着那个事吧?”
“什么事?”吉贞没反应过来,但他这个戏弄的语气,令她立即警觉起来,她要松手,温泌反而把她揽在了怀里,温热的嘴唇在她眼角碰了一下,又在她眉间一吻,他轻声说:”做的什么梦,都吓哭了。”
吉贞一愣,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眼角,果然有点湿意,可她完全不记得做了什么梦。此刻,依偎着一个温暖坚实的胸膛,那些毫无头绪又挥之不去的凄惶都消失无踪,她想了一会,说:“好像梦见了野猪。”这个念头提醒了她,她一只胳膊挣脱出来,在他胸前摸索着,能感觉到衣服底下发热的肌肤,知道他没有受伤,她心头略定,说:“你身上好多血。”
“都是那头畜生的。”知道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昨夜,温泌握了一下她的手,很自信地说:“野猪而已,就算郭佶本人来了,我也能一刀给他开膛破腹。”
吉贞啐他一口,“别说这么血淋淋的事。”
温泌说:“我在行宫那夜,好像听见你弹琵琶了。”
瞎扯,吉贞想,隔得那么远。她没怎么用力,推了他一把,“是你的粟特美人弹的吧?怎么没看见你带她一起回范阳?”
“还给滕王了。”温泌捻着她柔弱无骨的手,漫不经心地说。
“也是美人,为什么要还?”
“滕王送的,我哪敢带在身边?”
吉贞抬脸看着他,“别人送的,就会带回去了吧?”
“兴许吧。”温泌看着她,眼里满含笑意,“喜欢就带回去。”
吉贞哼一声,知道他有意作弄自己,她作出一脸的不在意,脸颊贴在他胸膛上,感受到他的气息温柔地吹拂着她鬓边的发丝,她又说:“你喜欢崔娘子吗?”
“听说性情很贞静,”温泌回忆着,“上次在宫里见过,似乎长得也不丑。”
吉贞身体一僵,柔软的手陡然用力,还没来得及抽出来,被温泌牢牢攥住,他把她的手拉过来,在她掌心细细地吻着,她的力气又泄了,酥软无比,如春日里的残雪,无法抵挡地融化成水。温泌亲了下她的指尖,笑着说:“我那天回去就后悔了。”
吉贞知道他说的是浴池水畔那一夜。她另一只手在他肩头掐了一把,嗔道:“你敢回来,我大耳光打你。”
温泌“哦”一声。她穿的短袄,很方便,他的手从纤腰伸进袄里,贴着她的嘴唇,声如细丝,“我现在就解你衣服,你打不打?”
吉贞横眉,手扬起来,顿了顿,还没落下,被他猛然一扑,重重跌倒在榻上,昏天黑地的,她茫然四顾,看不见他的脸,伸手抓了一把,正触到他俯下的胸膛,衣服解了,触手是滚烫光滑的肌肤,突然涌上来的记忆,让她不知道该推开还接受,愣神的功夫,他压下来,在她的樱唇上咬了一口。本来是调情似的,很轻的一口,吉贞却不知道被触动了哪根神经,手轻轻搭在他肩头,抽抽搭搭哭起来。“你对我不好,”她又哽咽着,含糊不清地控诉:“你对我不好。”
“我对你不好?”温泌不想再提这些旧事,可她耿耿于怀,他不得不辩解,“你当着所有人的面骂我骂得那么难听,又是畜生,又咒我去死,我回嘴了吗?”
回嘴了吧?吉贞不记得了,她摇头,还是哭,“我不记得了,你肯定也骂我了。”她像个孩子似的,哭的肩膀颤抖,“我太生气了。”
温泌一颗心化作春水,又怜爱,又好笑,哪舍得再去争执,“我不好。”他笼统地表个态,又在她颈侧那些细微的伤口上轻吻,“疼吗?”
“不疼……”吉贞含着泪摇头,话音未落,她陡然拧眉,指甲掐进他腰肉,“疼!”一声惊呼后,她抓着他的腰,不适地挪动了一下,“你不能轻点吗?”
“嘘。”温泌在她红唇上亲了一口,算是安抚。她咬着嘴唇,闷声不响,隔了一会,才意识到手下凹凸不平的伤口,她的手他腰上来回摩挲着,“这是在河东受的伤吗?”她幽幽地问,嗓音还带点鼻音,格外软糯。
“嗯。”温泌无意再多说。
“你不是武艺超群,无人能敌吗?”吉贞娇嗔。
“下次再见,一刀砍死他。”温泌说,语气难辨真假,他忽然笑起来,停下来,胳膊撑在枕畔看了她一会,气息略微恢复平稳,他把她的手拉开,“别摸了。”
“疼吗?”吉贞有些紧张。
“痒。”他在她下颌捏了一下,说:“认真点好不好?你来不就是为这个事吗?”
“滚开!”吉贞恼羞成怒,抬脚就要往他脸上踹,被他眼疾手快,将脚捉住,摁住不许她再动。吉贞浑身无力,也懒得挣扎,任他去了。
夜半时分,温泌将灯点起,回到榻上,两人对面而卧,隔了一年,才初次这样认真地打量对方。吉贞见过他各种各样的神情,或喜或怒,反而他的眉目五官略显得陌生了,她闭眼,抚过他脸上的此起彼伏的轮廓。新婚那夜的情形,温泌早忘了,他把她的手拉下来,看着她,戏谑地说:“你没怎么变,唯独脾气比以前更大了。”
吉贞的眸子如同生晕的明珠,她樱唇微微一嘟,说:”没比以前变得更美吗?”
“一直都美。”温泌情意绵绵地说,很认真。
吉贞紧抿嘴唇,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她笑得合不拢嘴,是真的高兴。温泌也不由一笑。
吉贞的手软软地放在他胸膛上,“你回去,不会娶崔娘子了吧?”
温泌枕着双臂,转身正面而躺,似笑非笑地说:“再说吧。”没等吉贞长而尖利的指甲掐过来,他反手将她的柔荑一握,侧眸说:“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你再送了。”他唇边含着一丝调侃的笑,“我死不了,只要你别来暗算我。”
吉贞面色一冷,倏的把手收回来,她坐起身,面色不善地看着他,“陛下根本没有打算要狩猎时杀郭佶,是不是你在郭佶面前捏造的谣言?”
“不是。”温泌眼睛眨都不眨,立即否认,然后他别过脸来看着吉贞,“要不是他逼迫陛下,你还会来送我吗?”
吉贞眉头一蹙,正要说话,温泌不失时机地将她嘴一捂,另一只手将人拖回身边。他紧紧揽着她,把她肩头的被子掖了掖,“冷不冷?”见吉贞摇头,他侧首倏的吹灭了灯。一瞬间,突然变得睡意沉酣,“睡吧。”他口齿不清地说,“我好困。”
吉贞只能闭上眼,安静了一会,她以为温泌睡着了,他却又说了一句:“我很快回来看你。”余后半夜再无动静,到翌日,吉贞心中牵挂,怕他要走,天蒙蒙亮时便惶然醒转,谁知枕畔冰凉,果然他早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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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风起安南(十七)
绵绵细雨打湿了周里敦的衣衫。他紧抱着酒坛, 守在驿道边。
姚师望总算出现了,带着木枷, 被两名衙役押着。他衣衫褴褛, 形销骨立,没有同僚来送。周里敦脚步沉重地迎上去, 把一摞衣裳鞋袜交给衙役,“你爷娘捎给你的,路途迢迢, 他们赶不来了。”他往小碗里倒了半碗酒,捧给姚师望,“这碗酒给姚兄你送行。”
姚师望两手从枷上捧起酒,慢慢饮尽,辣得涕泗横流。京城沦陷那次, 他虽然瘦得不成人形, 但怀中藏有国玺, 眼里是掩藏不住的野心,此刻,他的一双眼睛彻底地黯淡了。
“周兄, ”姚师望干枯的十指将他双手紧紧一握,“亡国之君, 当亡国之运, 你也好自为之。”眼泪从杂乱的短须上流下来,他字字句句都浸染着血腥气,“阉竖乱政祸国, 我遭人构陷,恐怕要身死异乡了。死后过了鬼,我也不会放过他们。”
周里敦大恸,反握住姚师望冰冷双手,“姚兄保重。”
目送姚师望远去,周里敦在微雨中呆愣良久,咀嚼着他临行前的泣血之言,顿觉胸臆间一股愤懑来回碰撞,最后往天灵盖呼啸而去。他激动得涨红了脸,将衣襟一理,快步往宫城而去。
来到紫宸殿,皇帝正在与政事堂的几名宰相议事,说是皇帝议事,不过是徐采在越俎代庖,皇帝间或插句嘴。
自去年春起复任起居郎,至此才短短一年,徐采已经被再次擢封,是炙手可热的中书舍人之一了。深绿袍子也换做了浅绯色,腰间银鱼袋若隐若现。
清原公主与固崇也在殿上。太后最新宠信上了一名清原公主送的安南宦官,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出现在了紫宸殿。周里敦胸中的激荡在途中已经平复,但此刻再看到固崇的脸,仍然让他有种浓浓的憎恶,他耷拉着眼睛,只对清原公主一揖。
“要设监军院,西北三镇自不在话下,岭南收服后,也在情理之中,而剑南西川与河东河北,互为朋比,只要一个咬死不肯,另一个也会抗命不遵。”徐采说着,看向吉贞,“郭佶势大,日前又替他的子侄求娶伏大娘子,言语咄咄逼人,臣看,还是先从郭佶着手。”
“皇后尚无子,郭佶太心急了。”吉贞把茶瓯放在案头,对固崇道:“阿翁,稍后可传伏大娘子进宫,我有话要与她说。”
固崇称是,他已经将监军院看作了自己的囊中之物,对这事很热诚,每逢议事,都要以太后的名义来听。“奴还有一事不明,”他说,“这监军院,是只各道边军有,还是神策军与禁军都有?”
“都有,”吉贞看向他微笑,“禁军仍是政事堂掌印,至于神策军,尚待陛下决断。”
固崇眸光一闪,谁也没看,只做恭谨状垂头答道:“是。”
周里敦在角落里听得正入神,忽听一道尖锐的声音道:“岭南有军情禀报。”
“哦?”皇帝立时来了精神,坐直身体,兴奋难耐地说:“快讲。”
内侍快步走进,双手将急报呈给皇帝,皇帝一把抓过来,见那潦草的字迹极难辨认,遂递给徐采,“你读。”
徐采展开卷轴,极快地扫了一眼。他猛然抬头,慢慢合起卷轴,乌黑深邃的眸子看向吉贞。吉贞被他这一眼看得心跳顿止,攥着绫帕,下意识起身。
“是胜了吗?”皇帝追问。
徐采掀起襕袍,跪地叩首,“回禀陛下,”他声音很沉,“岭南西道失守,姜绍率西川、范阳诸镇联军,伤亡惨重,又失了桂州。岭南五府,已失其四,吐蕃亦增兵五万,与南诏大军横扫岭南西道,逼近广州,此刻神策军退守岭南东道,正在广州死守。”
“什么!”刹那间,吉贞只觉天旋地转,险些跌坐在地。
“殿下小心。”周里敦正在她身后,见状忙扶住吉贞后背。
吉贞冰冷的手抓着他手臂,慢慢坐回圈椅,无暇去看周里敦,慌忙去听徐采讲述战况。
“南诏人十分狡猾,我军进,他便退,我军退,他便进,姜绍以付尧臣为前军,曹荇押后。付尧臣不听指令,率西川边军深入滇西,士兵多染瘴毒,曹荇又在营中坚守不出,未及增援,不过半月,诸军已被南诏吐蕃冲散,依次击破。”
“混账!”皇帝一把将案头的方鼎拂落地上,“付尧臣违抗军令,为什么不直接斩了他?”
“陛下,”字里行间,徐采感受到姜绍的满卷无奈与愧恨,他替姜绍解释,“付尧臣甚为郭佶宠信,又是利州刺史,麾下西川边军上万,一旦问罪,要军心动荡,于战事更加不利。他怎么敢杀他?”
“付尧臣,是不是那个有意阻挠神策军南下的?”皇帝暴跳如雷,“把他马上给朕押进京,朕要治他死罪!”
“陛下,”政事堂一人提醒皇帝,“听闻付尧臣娶的是郭佶侄女,与郭佶沾亲,要治他死罪,郭佶怕要心中不满?”
皇帝不容置疑:“朕失了岭南,别说付尧臣与他沾亲,就算是他亲儿子,也要照杀不误!”
诏令一下,付尧臣被绑缚进京,西川边军大乱,愈发抵不过敌军,节节败退。皇帝大怒,不等细问,径直命人将付尧臣推出去斩首,朝廷顿时又陷入一片仓皇,吉贞怕皇帝杀心大起,不可收拾,赶到紫宸殿安抚他,话没说两句,信使来报:“姜绍率领所剩不过数千的禁军,被南诏围困桂州,曹荇伤亡最轻,却擅自率军退回河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