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逞窈窕(二)——绣猫
时间:2020-04-06 09:15:43

  皇帝接过酒杯, 停了一瞬, 突然连杯扔到郭佶脸上。他霍的起身, 指着郭佶,怒不可遏地说:“朕要杀了你,朕要杀了你, ”他喃喃道,又爆发出一声怒吼, “朕要杀了你!”
  “陛下!”吉贞冲上去, 将皇帝推坐到案后,抓着他的肩膀用力一摇,“冬郎, 你住口!”
  从未受过这样的耻辱,皇帝此刻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将吉贞甩开,嘴里还在反复大喊,“来人,把郭佶给朕拿下!”
  郭佶脸上的肉颤了一颤。他咬着后槽牙,抹去脸上的酒液,又恢复满脸笑容,“今天是臣冒犯陛下了,陛下莫气——等日后陛下想起今日,还要感谢臣呢!”目的已经达到,郭佶懒得再和皇帝磨牙,他拱了拱手,便退出帐外去了。
  皇帝像无路可走的困兽,在帐里来回转圈,胡言乱语地骂了一通。半晌,怒气总算平息下来,他红着眼睛对吉贞道:“阿姐,我还要去打猎。”
  已经夜幕降临,侍卫们将白日猎得的野兔野鸡褪毛剥皮,架在篝火上炙烤。皇帝十几岁的少年,憋着满肚子气不发泄,怕夜里又要发作,吉贞点头,说:“陛下多点侍卫……”
  “不要。”皇帝烦躁地摇头,“阿姐,你陪我。”
  “好。”吉贞对皇帝有求必应,她将戴庭望叫来,“你举火把,跟着我和陛下,再点十余名机警的侍卫,在后面护驾。”戴庭望没有多言,很快将人手召集到帐前,迎着身着铠甲的皇帝,往林中举火围猎。
  此值冬去春来,林中月色皎洁,皇帝命众侍卫退到远处,唯独与吉贞策马徐行,戴庭望举着火把,眼睛在周遭逡巡。皇帝闷头走了许久,说:“阿姐,我没有用。”
  吉贞心里一痛,转脸看着皇帝,努力做出微笑,说:“冬郎自幼聪颖,阿耶在时,时常夸你,你不记得了吗?”
  先帝薨逝,已将近十年,那时皇帝才是孩提之时。皇帝认真回想着,摇头说:“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阿耶是很爱抱你在膝头的。”
  吉贞道:“那时冬郎是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怎么能像小娘子一样整天坐在阿耶膝头?”她将缰绳挽在手里,看向皇帝,“公主府建成时,恰逢太后千秋。我要将它献给太后,请太后去宫外居住,固阿翁也去宫外侍奉太后,陛下答应我吗?”
  皇帝是被太后抚养长大,他闻言有些惊讶,又不舍,说道:“为什么要出宫?在宫里不好吗?”
  “宫外清静,也自在,太后被政事所扰,时常头疼,陛下不知道吗?”
  皇帝怏怏不乐地点头,“我知道的。”
  “还有陛下身边的宫婢宦官们,”吉贞观察着皇帝脸上的表情,没有贸然开口,稍微停顿了一下。
  皇帝立即紧张地抬起头,“阿姐,你不要把新竹要回去!”他眼睛又红了,“太后和阿翁都出宫后,我身边再没有亲近的人了!”
  吉贞心里愀然,隔了会,才说:“新竹暂且留在陛下身边吧。”
  “陛下,”戴庭望打断了二人的絮语,他眼尖,看见了草丛中一只幼年的獐子,指给皇帝看,“快射!”
  皇帝惊喜不已,慌忙掣箭去射,那幼獐机灵地左右跳跃,皇帝总射不中,戴庭望悄悄放了一箭,射中它后腿,獐子拖着伤腿移动缓慢,戴庭望没再放箭,只提醒皇帝,“它跑不动了,陛下快追。”
  皇帝兴高采烈,一马当先,去追幼獐,戴庭望也举着火把紧随其后,吉贞莞尔,知道戴庭望是有意要鼓舞皇帝,她没有阻拦,也驱马赶上。
  谁知马突然扬蹄嘶鸣,吉贞毫无防备,缰绳自手里松脱,她重重滚落在地上,还未动弹,革靴的系带却勾在马镫上,整个人被马拖行了数丈,无数的断草枯枝被手扯断,直到革靴从脚上松脱,那马才狂奔而去。
  吉贞伏在地上,被枯草割破的掌心和颈侧疼得火烧火燎。她从头到脚无处不痛,喉头发不出声音。
  “殿下!”戴庭望正与皇帝追幼獐,见吉贞的马狂奔而去,他大惊失色,忙催马折返,还未靠近吉贞,见一个半人高的黑影地往吉贞附近边嗅边走。
  “阿姐,快起来,有野猪!”随后赶来的皇帝也看见了,吓得毛发直竖,大老远便高喝,“庭望,快射死它!”
  戴庭望闻言忙抓了支箭在手里,一箭射中野猪屁股,那野猪也发了狂,嚎叫一声,亮出雪白的獠牙,径直往吉贞身上拱。戴庭望魂飞天外,跳下马飞奔过来,一边往腰间去拔刀,谁知摸了个空,他只背了箭囊,没有挎刀,“殿下快醒醒!”戴庭望顾不上去看吉贞,徒手抓住野猪两只獠牙,却被它一头拱倒在地。
  皇帝骑在马上,慌得六神无主,拼命叫喊:“来人,来人,护驾!”
  “殿下,殿下!”戴庭望混乱中手往后乱摸,正误中吉贞的脸,似乎还有温热的呼吸,他心头微定,忽觉一阵腥臭的气息到了颈侧,他紧闭双眼,飞起一脚踹中野猪的脸,野猪不由退了一步,戴庭望正要起身再踹,后领却被揪住,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武威郡王,”他打个滚翻起身,借着月色辨认出来人,“快救殿下!”
  “把她拖走。”温泌也刚策马而来,气息很急,他把戴庭望扔在地上的火把丢给他,“有野兽来就烧它。”
  戴庭望见有人来帮手,顿时勇气倍增,抢在温泌前面,“郡王快把殿下抱上马,我来杀了这只畜生。”
  两人说话时,野猪又嚎叫着冲过来,温泌一脚将戴庭望踢开,“毛长齐了吗你,滚!”他“锵”一声拔出腰刀,力沉千钧,一刀砍断野猪的獠牙,被腥臭的血喷了满脸,温泌“呸”一声,来不及擦嘴,抓了满把猪鬃,又去搠猪腹,谁知这野猪皮糙肉厚,一刀没搠透,被它狂性大发,一口咬烂了他的衣襟,险些连皮肉都撕下来,温泌大怒,使出浑身力气把这畜生摁倒,一刀捅进喉咙里。
  野猪哼哧几声,不动弹了,温泌从头到脚,被猪血和汗水浸透,他有些脱力的手慢慢拔出刀。
  “陛下!”大批的铠甲侍卫蜂拥而至,熊熊的火把将林间的情形照亮,郭佶从马上跳下来,奔到御前道:“臣来救驾!”随即指挥众侍卫将那头气息奄奄的野猪砍作肉泥,又亲自将皇帝扶下马,满脸真诚的关切,询问皇帝是否有恙,此刻皇帝的亲卫才姗姗而来,纷纷下跪请罪。
  皇帝被吓傻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摇头道:“朕没事。”又慌着去找吉贞,“阿姐!”
  吉贞被戴庭望半拖半抱放在树下,她早已经醒了,只是浑身作痛,革靴没了,脚踝也肿了。戴庭望轻轻呼唤了许久,她才哑声道:“我没事。”
  “殿下能动吗?”戴庭望手脚无措,不知道该怎么把她搬到马上。
  “别吵,”吉贞靠在树上,气息虚弱,过了一阵,她对戴庭望道:“你去看陛下是否有恙,让我静一静。”她的发辫松了,散乱地披在肩头,没受什么伤,语气亦很坚决。戴庭望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往皇帝身边去了。
  郭佶虽然来得略迟,多少也算救驾有功,皇帝对他脸色好了些,说:“朕手脚有些发软,不能骑马。”
  郭佶忙道:“陛下稍微歇息片刻,臣背陛下回营帐。”又要亲自去马身上解了水囊给皇帝喝水。
  温泌一边擦刀,目视着郭佶殷勤地来回忙活,不由一笑,低声道:“使君来的真快。”
  郭佶拿着水囊,对温泌笑眯眯道:“我动作虽快,却还是迟了温郎一步。”他的目光落在温泌狼狈不堪的身上,又在温泌阴沉的眉宇间一停,啧啧地,“少年人呐,真不知是该羡慕你,还是该同情你。”
  所有人将皇帝众星捧月地围在中间,温泌站在人群之外,看向吉贞,她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睡是醒。
  低头一丝不苟地将刀身擦拭干净,他把刀送回刀鞘,又看了一眼吉贞。
  所有的光明与温暖都被皇帝所有,她是个沉默的、毫无生气的影子。
  他往吉贞的方向走过去,脚底踩着枯草,婆娑作响。他在几步外停下来,审视了她一阵,叫道:“喂。”
  吉贞没有看他,她脸往旁边一偏,背靠着树没有动,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睫。
  温泌又看了她几眼,没再说话,只把身上被那畜生撕烂的血衣脱下来拿在手上。吉贞仍未睁眼,只觉有人靠近,要来拉她的手臂,她无力地推了一把来人的手,呓语似地说:“我好累,你别碰我。”
  戴庭望觉得她的语气有些异样的娇软,他又叫声“殿下”,吉贞睁眼,毫厘之间,正见戴庭望一张清朗端正的少年脸庞,她也一怔,戴庭望道:“殿下,陛下要回营帐了。殿下不能走,臣背你走吧?”
  吉贞笑了,说:“你背得动吗?”
  “背的动。”戴庭望蹲下,喊一名侍卫将吉贞放在他背上,定定神,他站起身。
  吉贞的视线在人群中扫过,火把中人影晃动,没有温泌,他已经走了。
  回到营地,皇帝总算恢复了精神,想到刚才戴庭望、温泌与野猪搏斗,又觉得刺激恐怖,全无睡意,郭佶是一力要培养皇帝的男儿气概,以压惊为名,一会劝酒,一会命舞姬乐伎上来助兴,皇帝被他奉承得密不透风,谁也插不进去。徐采在吉贞帐外,等御医退下,他走进来说道:“已经把那匹发疯的马找到了,是中了箭。”他从袖中将箭簇递给吉贞看。
  银白色的箭簇上,镌刻着元龙九年薛城营造的字样。
  “郭佶。”吉贞一点也不意外,她将箭簇还给徐采,“别让陛下知道。”
  “臣知道。”徐采道,“郭佶如此明目张胆,是料定殿下不会将此事告诉陛下。”
  “他不过是想告诉我,我和陛下的生死,不过在他一念之间。这次是我,下次是谁呢?”吉贞道,她的头发还没来得及梳理,牙色短袄肮脏不堪,因为脸色雪白,颊边和颈侧的血痕更刺目。她身上有种委顿、疲倦的消沉气息。
  “殿下,”徐采有些担忧。
  “我有点累。”吉贞说。
  “是,”徐采顿了一下,说:“臣刚来来时,听见武威郡王同陛下辞行,要连夜出骊山,回范阳。’
  徐采说完,便退出帐外。吉贞坐在案后,她从头到脚,没有一丝力气。等了很久很久,她才极尽艰难地起身,蹒跚走到帐帘处。她停了停,用手指掀起帐帘,见数丈外的河畔,篝火堆边,粟特美人裹着红纱,身上缀满金色的铃铛和璎珞,正在急速的旋转着。她的绫裙如一朵云,盘旋着飞起,又飘落,在这忽起忽落的红云间,她依稀看见温泌已经换过了衣裳,郭佶将一杯酒传给他,眉开眼笑地说话。
  温泌把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
  “桃符,”吉贞轻声唤道,“你去禀报陛下,我要回京。”
  桃符诧异地走过来,“明天吗?”
  “现在。”
  皇帝闻讯,赶来吉贞帐中,很不解道:“阿姐要走,怎么不等明天?”来行宫这一趟,一波三折的,他也打了退堂鼓,“我也想回京了,等明日和阿姐一起走。”
  “武威郡王要走,”吉贞看着帐外。温泌和皇帝辞行刚辞到一半,也随着皇帝走过来,他没进帐,在外面默然等着。他侧眸看了吉贞一眼,吉贞凝视着他,对皇帝道:“武威郡王说过,要我送他出京畿,正好顺道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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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风起安南(十六)
  出骊山, 天边乍现一道鱼肚白,约是凌晨了。
  桃符脑袋靠在车壁上摇摇晃晃, 眼巴巴望着吉贞。
  说是送行, 一个在车里,一个在马上, 互不干扰,形同陌路。武威郡王一言不发,随行的侍卫们也都不吭声了, 闷头慢慢地走着,不时转头去看越来越亮的天空。
  “殿下,”桃符忍不住出声了,“咱们真要送郡王出京畿吗?”
  吉贞点头。一路出了骊山,她肢体上的痛楚已经退去, 有些疲倦地倚在绒毯上。帘子随着车身晃动而摇摆, 透过缝隙, 正见如火如荼的朝霞铺陈在黎青的山影之上。
  从离开行宫到此时,一个通宵了,没人合眼, 也没人说话。桃符憋得难受,趁队伍停下来, 跳下车去和侍卫们打听行程, 回到车上,她对吉贞道:“武威郡王要东渡黄河,过河东, 北上范阳。”她掰着指头算,“从骊山到同州,过了大荔、澄城、合阳,再到韩城县,才是黄河口,要两天后才到。”
  念了一长串,吉贞没有丝毫触动,反而闭上了眼睛,桃符叹口气,只能闭上嘴。
  京城往河东的这条驿道,车水马龙,商贩云集,桃符边走边看,倒也不觉枯燥,倏忽间天已大亮,马车抵达驿站,桃符又来告知吉贞:“武威郡王早已传信回京给杨寂,要在驿站等他半日。殿下趁机养养神吧。”她带点忧愁地抱怨:“走得这么慢,怕两天到不了,要拖三天呀。”
  吉贞没有回应桃符。从骊山之行到此刻,她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其实三天、三年,都没什么区别。能一辈子这么走下去倒好了,不知前方是何处,什么也不必想。
  “殿下能走得动吗?”桃符扶她下车,看见吉贞还红肿的脚踝。
  吉贞戴上幕篱,下车站定,她隔着面纱看了一眼,温泌正从马上跳下来,昨夜那身血和汗打湿的行头早被丢了,他换的轻便的窄袖胡服,昼夜未眠,精神还好。他扶着马背,偏头看了一眼天际,春日煊暖的阳光爱意浓浓地拂过他浓长的睫毛。
  侍卫们将驿官唤来,把闲杂人等都挪了出去,室内很清静,吉贞一躺下,顿觉四肢百骸宛如漂浮在云中。吃上了酒菜,侍卫中气氛轻松了些,开始大声说笑,吉贞在声浪中辨认了一会,没有听见温泌说话,不多时,她就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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