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急道:“姜绍还困在桂州,谁让他回河东的?”
信使称:“曹荇接到温使君手书,令他即刻撤回河东,于是当夜便率兵退出了岭南。”
“阿姐,”皇帝发了一通脾气,彷徨无助地看向吉贞,“怎么办啊?”
吉贞这些日子,日夜煎熬,已经心力交瘁,脑子里嗡嗡的响,她没听见皇帝说的什么,茫然抬头,看向皇帝身侧的徐采。徐采也拧眉思索着,看一眼吉贞,他对皇帝道:“陛下,此刻敌众我寡,只能暂且召集残军,退至东道,与神策军汇合。岭南东西两道,以广州为重中之重,只要广州还在,仍有半壁河山。可命神策军誓死防守,待敌军退后,休养生息,再图西进。”
吉贞费力地张口,“姜绍还在桂州。”此刻的桂州,四面八方,必定已被敌军包围。
“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徐采深深地看向吉贞,火上浇油的话,没有说出口。
你以为姜绍就算浴血杀出桂州,就是好的结果了吗?回到京城,不知还有多少的责难和唾骂等着他,于他而言,兴许生不如死。
“姜绍若侥幸回来,殿下还要保他吗?”离开紫宸殿后,徐采在甬道上问吉贞。
吉贞点头,“他要是能回来,当然要保。”温柔的黑眸看着徐采,她说:“朝廷已经经不起再失去一兵一将了。”
徐采叹气,“臣知道。”
春末,姜绍率不足一百的亲兵,返回京城。此时,皇帝已经从刚得知岭南大败的盛怒中有了缓解,又闻神策军守住了广州,南诏与吐蕃联军退兵回了安南,只占据了岭南西道。皇帝稍稍有了些安慰,对神策军上下大加封赏,擢戴申为岭南兵马总管,神策军三品统军。姜绍亦有降职罚俸,并未重惩。姜绍面圣之后,来到吉贞处谢恩。
数月不见,他憔悴了些,原本就是一张硬朗方正的脸,经此一役,更添了冷峻沉默之感。
“谢殿下在陛下面前为臣求情。”姜绍说,声调还算稳,令吉贞略觉安慰。她只怕他这趟回来,会自暴自弃,全无斗志。
似乎从吉贞的忧色中猜到了她的心思,姜绍淡淡一笑,说:“殿下不必多虑,臣这些年,经历过的战事也不少了,输一场而已,不至于天就塌了。”到底心中有愧,他声音略低,“只是有负殿下对臣的信赖。”
“我还是信你的,”吉贞声音柔和,“从范阳到陇右,那一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从得到噩耗那一天,到现在,连续数月的慌乱无措后,她终于接受了岭南战败这个事实,轻轻叹气,她说:“这一战,也不全怪你。”
姜绍沉默,这一仗,他是真的愤懑,不甘,也说不出违心的话。过了一会,他忍不住问道:“付尧臣已认罪伏诛,曹荇擅自退兵回河东的事,陛下是否有圣裁?”
吉贞苦笑,“武威郡王预知此战难以得胜,因此果断退兵。曹荇都已经回河东了,陛下又能怎么样呢?郭佶已经为付尧臣的事在陛下面前说了不少狠话了。”
知道结果也大概如此,姜绍很平静,没有将失望表露出来,他起身,对吉贞施礼,“殿下若没别的吩咐,臣告辞了。”
“还没来得及去看你妻儿吧?快回去吧。”吉贞点头,看着姜绍的背影,她挺直了背,拿起纨扇摇了一摇,“姜绍,”她出其不意,又把他叫住了。看着姜绍,她说:“我记得你夫人与皇后是族亲,你和付尧臣,也沾亲?”
姜绍张嘴,凝滞了片刻,仍旧说了实话:“臣与付尧臣是连襟。”
“怪不得,”吉贞了然地点头,“因此你到底还是没有及时斩了付尧臣。”
被她一双眼睛洞察人心地看着,姜绍不禁垂眸,“臣知罪。”
“言官已经屡次弹劾,都被压下去了。”吉贞道,“郭佶势大,隐隐有不臣之心,我知道你与你夫人伉俪情深,但你不要与郭氏走得太近。”
这话平淡,用意却深。姜绍面色一紧,马上说道:“殿下,臣绝无此念。”
“知道你没有那种心思。”吉贞说,“但你身在波涛之中,难免要被浪潮推着走。你、我都是身不由己之人,正因为身不由己,才更要明哲保身。”她笑了笑,“让你不要在岸边走,你非要走,一个浪头来将你卷走,怪谁呢?我因为与你有昔日的旧情,所以特意提醒你一句。”
“臣明白。”姜绍沉声说,“多谢殿下。”
姜绍走了之后,吉贞走出殿外,看着蔚蓝的天空,春燕衔泥,柳絮纷飞,离骊山之行,有两个月了吧?
“殿下,”桃符看着宫婢们晒书,见吉贞走出来,她提醒吉贞道:“你上个月就说要请伏大娘子进宫来说话,还说要请太后去公主府看景,总算腾出功夫了,奴去传伏大娘子吗?”
“去吧。”吉贞颔首。
桃符走出院外,半晌,又折回来了。她怔怔地看着吉贞,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又怎么了?”吉贞目光从柳絮转移到她脸上。
“有范阳进奏院的人在宫外求见,说武威郡王有口信给殿下。”
吉贞眸光流转,“说呀。”
“郡王说,岭南战事已了,请殿下莫忘大慈恩寺之约。”
吉贞的纨扇停在胸前,良久,她说:“知道了,没有忘。”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从来都偏爱“失败者”的故事。
本文梗概是:女主试图降龙伏虎披荆斩棘,结果功亏一篑,一败涂地(截至目前为止)。
问公主:如果还能重来,你依然这样选择吗?
公主答:是。
明知不可为而为,到底是愚蠢还是勇敢,作者也很难下定论,但作为一条现实生活中的咸鱼本鱼,我希望笔下人物过一个不同的人生。
不要再把作者代入其中任何一个角色了,非要代入的话,还得代入我最爱的敦敦吧 -3- 隔空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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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今夕何夕(一)
元龙十年四月, 谷雨初晴,时逢顺德皇后祭日, 清原公主请旨赴京畿玉京宫修道, 以幸冥福。皇帝竭力挽留,公主坚辞, 皇帝也只得挥泪送别,准许公主携十数名宫婢内官,往蒲城而去。
蒲城位于京畿东北, 北望黄河,西临骊山,是先帝与顺德皇后罗氏的陵寝所在,玉京宫与皇陵为邻,方圆十里, 人踪绝迹, 唯有阵阵的蛙声和蝉鸣, 伴随守陵人日复一日的钟鼓声,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
桃符生就一张聒噪的嘴,到了玉京宫, 只能对着满池的青蛙一唱一和,不到三天, 已经生不如死, 她央求吉贞道:“有那么多投帖谒见的朝臣内眷,殿下不拘哪一个,请她们来说说话, 解解闷吧,不然奴要憋死了。”
吉贞自出宫后,衣饰极简,只穿着素色的曳地绫裙,发间全无装饰,坐在窗下写字,像一抹浅淡的影子,霎一霎眼,就要烟消云散。桃符看着她,心中百味杂陈,委屈地说:“殿下,你才二十岁呀。”
“你比我小一岁,”吉贞察觉桃符声音中的幽怨,她看向桃符,“你想嫁人吗?”
挂冠三年,吉贞完全没有当一回事。桃符赌气跺脚,“不嫁。别说三年,三十年我也能呆得住。”
“不会在这里三十年的。”吉贞停笔,望着窗外,不远处正是帝陵所在,“你看这重重青山环绕,像不像盘旋的玉龙?”她并非心如止水,只因这里是阿爷阿娘埋骨之处,虽然寂寥,也能忍受。
这里里外外的景,桃符早看腻了,她跑出去,又指挥戴庭望抓知了,用丝线缚了知了翅膀,扯着它飞翔。折腾没一会,知了气息奄奄,庭望忍不住将丝线解开,高举知了,轻轻放在树干上。
桃符笑话他心软,“看你整天舞刀弄枪的,原来也跟小娘子一样。”
庭望略微不快,怕桃符还要去祸害知了,他在窗下,小声提醒桃符,“殿下小名叫蝉,你忘了?”
“没事,你们玩吧。”隔着一扇窗,吉贞的声音响起来。风吹残红落在窗棂上,她纤指轻轻一拂,说:“寄身宇内,却天生不寿,侥幸存活,也难过三秋。”语毕,有一阵没动静,抬眼一看,庭望皱眉看着自己,吉贞不由为他的孩子气一笑,叫桃符道:“都有谁来投帖?”
桃符把一摞雪白芬芳的纸笺拿起来,“澄城公主请殿下去她府上。”
吉贞摇头,“素无交往,她在突厥数年,恐怕习性也不同,不去了。”
桃符又拿起一张帖子,“丹州刺史夫人娄氏,现居合阳。”
“丹州刺史?”吉贞接过帖子来。戴申驻军丹州,多得丹州刺史庇护,她不禁多看了几眼,“下帖请娄氏来。”
娄氏得闻清原公主相邀,受宠若惊,乘车携仆,自合阳来蒲城谒见。然而她一个内宅的妇人,翻来覆去,谈论的都是宅门里的琐事,方圆百里各州各县的豪门士族,都让她絮叨了个遍,吉贞听得神思昏昏,桃符忙将蒲城县令送来的尧山春茗递给娄氏,不断劝她,“夫人吃茶。”
“殿下,”戴庭望走进来,见娄氏还赖着不走,他迟疑了一下,“宫外有人求见。”
“是谁?”吉贞还保持着微笑,瞥了庭望一眼。见庭望踯躅,她眸光往自己身侧一点,庭望心领神会,走近在她耳畔低声道:“是伏沛的女儿,伏大娘子,殿下和她一起看过花灯。”
“我知道。”吉贞手在他胳膊上一按,顺势推了他一把,“放她进来,在偏殿等着。”
娄氏吃着茶,眼睛在庭望与吉贞身上打转,待庭望离去,才问:“这是哪家的少年?大概不是寻常侍卫吧?”
桃符打个哈欠,说:“夫人,这是朔方节度使戴使君家的长子,右监门卫侍卫,幼时常伴陛下读书的。”
娄氏一脸的果然如此,“生得很像他叔父。”她是管不住嘴,随即又问:“多大年纪?”
吉贞捧起茶盏,轻轻吹了吹,垂眸问桃符,“看看什么时辰了。”
“殿下疲倦了,妾先告辞。”娄氏总算站起身。
娄氏离去后,吉贞走至院中,遥见车马停在宫外,两名婢女无所适从地站在车边,脚下一堆箱笼。她心里大致明白了,来到偏殿,正见伏娘子一手支颐,愁眉不展地坐在桌边。吉贞倚门,注视了她一会,笑道:“娘子比几月前清瘦了,但美貌不减。”
伏娘子羞得面红过耳,嗫嚅道:“殿下取笑小女了。”她快步走到吉贞面前,当场便要下跪,“小女走投无路,唯有来求殿下庇护,请殿下看在当日同游灯市的情分,救小女一命。”
吉贞扶着伏娘子的皓腕,端详着略显憔悴的花容,关切地问:“娘子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伏娘子只觉难以启齿,叹道:“殿下在京中时,应该也有耳闻。”
吉贞落座,“是郭氏求娶娘子的事吗?”
“是。”
吉贞不理解,“郭氏乃蜀地豪族,女儿贵为皇后,似乎并不辱没娘子。”
伏娘子蹙眉看向吉贞,“殿下难道不知道郭使君别有意图?小女只恨不是男人,不能振兴家门,更不想连婚事都被人摆布。殿下素有男儿之志,想必能明白小女的苦衷。”
吉贞忍不住要笑,“我当初想要替娘子和武威郡王撮合,娘子似乎也不抵触。”
伏娘子脸上一红,断然道:“小女宁愿嫁猪嫁狗,也绝不进郭家的门。郭使君要是再来逼迫,小女便也和殿下一样,遁入道门,只求殿下赏小女每日一餐饭食。”
吉贞还是摇头,“你不求父母做主,来求我,是什么道理?”
伏娘子怆然落泪,“要不是父亲懦弱,伏氏怎么会落到这样的田地?”
吉贞倒有点同情,允她在玉京宫暂住。伏娘子感激涕零,吉贞道:“你旅途劳顿,早早歇息。”在偏殿外的围廊上低头想了一阵,走回殿中,却不见桃符,心道她是和庭望去外头捉知了去了,也没理会,走到案前将抄写的经文拿开,却见早先压在下面的诗笺不翼而飞,吉贞诧异,忙往案下去找。
一声熟悉的轻笑。
她一惊,脑袋碰在案上,强作无事直起身来,果然看见温泌在门口,穿着一件灰扑扑不起眼的翻领胡服,指尖夹着她的诗笺晃了晃,说:“乍著薄罗偏觉瘦,懒匀铅粉只宜眠……夏天都快到了,你发的什么春情?”
吉贞看着日影里的人,有瞬间的恍惚,她立即横眉呵斥,“是发文思,不是情思,”她冷笑一声,“你什么时候又懂诗了?”
温泌长长的“哦”一声:“写诗就写诗,藏在经文下面干什么?”
吉贞不想看他,转身走入室内,口中怒道:“要进来就进来,不进来就滚,杵在门口,生怕别人不知道郡王未曾奉诏擅自进京?”
“微服出行,没人察觉。不过我刚才的确要走,”温泌淡淡道,见吉贞愕然回首,眸中水汽氤氲,他又嘴角一扬,说:“一来就看见伏氏在,我怕你又要按着头逼我娶她,不如趁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