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逞窈窕(二)——绣猫
时间:2020-04-06 09:15:43

  “阿耶。”郑元义惊慌地呼唤一声。他被固崇踢翻在地,那只没有着袜的,苍白冰冷的脚就踩在脖子上,像条凉滑的蛇缠上来,扼住了他的呼吸。
  小内官窃笑不止,手一歪,连铜盆打翻,洗漱过的水浇了郑元义满头满脸。
  固崇的脚踩在郑元义脸上,他狠狠一捻,□□着他的鼻子和嘴巴。
  郑元义被水淋得睁不开眼,在固崇抬脚的空隙,没命地叫唤:“阿耶!”
  “闭着嘴干什么?”固崇哼笑,“阿耶的脚臭,没有清原公主那样香喷喷的,是不是?”
  郑元义一腔豪气,毫不犹豫地大喊:“阿耶是儿的生身父母,儿给阿耶尝粪问疾,和血为丸,都甘之如饴!”
  固崇哈哈大笑,脚趾在郑元义嘴唇上一揉,“张嘴。”
  郑元义不敢问,乖乖张口,固崇瞧了瞧他的豁牙,说:“牙掉的不够,还没长教训。”
  固崇一抬脚,郑元义立即翻身起来,抹着眼泪道:“我长教训了,也知错了!孩儿愚不可及,自不量力,好好一桩喜事搞砸了,给阿耶丢脸了。”
  固崇蹬上靴子,瞥一眼涕泗横流的郑元义,摇头道:“你当神策军是块好肥肉?想也不想就急着吞,也不怕烫嘴?要不是忌惮我,你莫说牙,连命都没了。哼,我当初随口一提,就把你给试出来了。”他一副惋惜心痛状,“你也不算蠢,只是性子太急,清原公主还怂恿你?我看她也一样,年轻不懂事。”
  郑元义不住口地恭维:“是,儿年纪小,眼皮子浅,哪能及得上阿耶万分之一?”固崇把他当脚下的泥,平日不稀罕和他计较,这次大为光火,是痛失神策军的缘故,郑元义心里有数,嗫嚅道:“神策军黄了……”
  固崇道:“谁说黄了?”
  郑元义不解。固崇抬一抬手,左右随侍的小内官退了下去。固崇落座,郑元义知道这是还打算把他当心腹的意思,他暗叫侥幸,忙凑上去,“阿耶教我。”
  固崇瞟他一眼,却笑了,“我先问你,清原公主因何与武威郡王闹翻了?”
  离得太近,固崇眼睛隐现的皱纹都展露无疑,郑元义细长的眼角一扬,嘴巴一撇,“好像……武威郡王对殿下动手……”
  固崇半信半疑,“没别的?”
  “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固崇舒口气,直起腰,“就这个?”他不屑一顾,“清原公主那个脾气,也是自找的!”要真是这样,那的确是再没有和好的可能了。武威郡王那里没戏了,总得给她找个去处。固崇思忖着。
  郑元义不眨眼地看着他。
  固崇眼睛一转,对着郑元义心怀叵测地一笑,忽道:“神策军这事,也不算彻底没戏——当下么,就有桩差事给你。”
  “儿听阿耶吩咐。”
  “陇右兵与禁军斗殴以致死伤,御史台已有公断,罪责皆在陇右兵,政事堂请太后将戴申及属下全体降罪,这道旨意,交由你去陇右兵营传吧。”
  郑元义顿口无言。御史台判得不公,明显偏袒禁军,陇右兵又暴戾——再加上剑门关之仇,这道旨意传过去,他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怎么,不敢去?”固崇笑问。
  “敢。”郑元义暗自打个寒噤,语气里不禁有些虚。
  “敢就去吧。”固崇轻飘飘地打发他。
  郑元义辞别固崇,心神不定到了吉贞面前。下了和离诏书之后,太后大约是又受了固崇的蛊惑,起意要替吉贞在宫外修缮府邸,将作监与工部遣人来,将图纸呈给吉贞过目。自西北三镇平定后,河西恢复三司使,六月凉州四县的夏税纳毕,尽数收归内库,皇帝有旨,吉贞的府邸营造费用,皇帝与太后各出四成,吉贞的食邑出两成,算一算,银钱十分充裕。吉贞拿着图纸,正就府邸选址和工部商议,郑元义冒冒失失走了进来,“殿下……”
  吉贞放下图纸,看一眼落汤鸡似的郑元义,叫工部与将作监的人退下,“说。”
  左右无人,郑元义一鼓作气,将和固崇的对话讲给吉贞。
  吉贞对神策军这事没抱太大希望,因此不像郑元义这样患得患失。闻言她只是一笑,揶揄郑元义:“这种美差都交给你了……固崇有意要把你纳入麾下,你没感恩戴德,趁势求他把你调回去?”
  郑元义差点吐血,这算什么“美差”?分明是要命的差事。他苦笑一声,说:“殿下别取笑奴了。”顿了顿,他又道:“奴没打算回固崇那里。”
  吉贞骇笑,“我一个遭太后厌弃的公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忠心耿耿了?”
  郑元义被她取笑地脸上一红,嗔道:“殿下看奴,难道是那种见异思迁、唯利是图的小人吗?”
  吉贞点头,“我看你是这样的人。”
  郑元义一窒,索性直言:“固崇并非信赖奴,是因为奴是殿下的人,他差奴去,要得罪人,也是殿下得罪。他手下爪牙多得是,也不稀罕奴去投靠。殿下不同……”他顿了顿,瞟一眼吉贞,“奴在殿下这里,不可或缺。”
  这话是指吉贞势弱。他想吉贞这种不服输的性子,怕不把自己大耳刮打出去。心惊胆战地等着,谁知吉贞不怒反笑,“固崇当你傻,你不傻呀。”她心旷神怡地摇着扇子,往窗前踱步,经过郑元义时,徐徐清风带着香气掀起了他的纱衫,郑元义的身子不禁跟着她打个转。
  “陛下大了,总要亲政。郭佶和晁延寿这些豺狼,能放任太后把持朝政?”她嗤之以鼻,“你不看太后这些年都疯疯癫癫的,分明已是强弩之末。固崇仰仗她,能有什么好下场?”
  郑元义心快跳出嗓子眼,只盼吉贞能多说几句,“殿下……”
  “嘘。”吉贞用纨扇在他脸上随手一拍。
  郑元义只能闭上嘴,跟吉贞一起聆听院子里的动静。
  “陛下投中六支,戴小将军投中七支。是戴小郎君赢了。”新竹笑道。
  “只差一支!”皇帝毫不气馁,兴致勃勃地说:“你比我大一岁,才比我多投中一支——再来!”
  箭支飞舞的嗖嗖声过后,新竹忍笑道:“这回陛下投中七支,戴小郎君投中八支。“又投几轮,戴庭望不多不少,总比皇帝多中一支。
  皇帝不服,跺脚道:“再比再比。“
  自从知道吉贞要搬出宫,皇帝隔三差五都要跑过来,而且有戴庭望在,皇帝来得更勤快了,拉着他投壶射箭,斗鸡走狗,交情弥深。闹了半天,总算戴庭望手下留情,皇帝险胜一局,戴庭望赶紧告辞:“臣得去当差了……“
  “别走。”皇帝扯着他的胳膊,“我有话问你。“皇帝竟然有些扭捏,声音也低了,“你在凉州时,时常去晁家吧?晁延寿的孙女,长得真那么好看吗?”
  戴庭望有些犯难,“臣……没太注意。”见皇帝嘟嘴,他编了一句瞎话,“不过臣偶然听阿妹说过,是挺好看的……”
  皇帝“哦”一声,还想追问,新竹拦住他,“陛下,人家晁家的娘子,不好这么背后议论的,等今秋郭家与晁家两位小娘子一起进宫,你就知道啦。”
  皇帝顿觉扫兴,对戴庭望摆摆手,“你走吧。”不等戴庭望告辞,他又道:“是太后要治你叔父的罪,不是我,你可别怪我啊。下次还来跟我比箭!”
  “臣遵旨。”戴庭望一丝不苟地拜别皇帝。
  皇帝这句话,郑元义心里顿时沉重起来。他轻轻闭上窗缝,对着吉贞露出一个苦笑,“这话,说中臣的心事了。”
  吉贞在缓缓合起的窗缝里最后瞥了一眼新竹柔顺的背影,侧首看一眼郑元义——她的眼神里,犹带一丝厌恶的意味,明知这厌恶不是针对自己,郑元义仍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奴心里其实有个主意,特来跟殿下商议的。”
  “你说。”她坐下来。
  郑元义轻声细语,说得喉咙发干,吉贞却不置可否,只盯着他一张脸思索,眼神显得有些高深莫测,郑元义咽口唾沫,轻唤一声,“殿下?”
  “照你说的做吧,这会还不是和固崇翻脸的时候。”吉贞道,就着此刻的心事,她径直吩咐郑元义,“你在新近宫的内官中替我找一找,要一个年轻的,长相清秀,嗓音轻柔,脾气温顺。”她补了一句,“不要太聪明。”
  “这是……”郑元义迷惑。
  吉贞纨扇遮住嘴,发出清脆的笑声,“固崇和你,不都这样的吗?”要说,徐采除了没脂粉气,其实也差不离,太后的喜好多年不变。不过徐采好歹是个文人,还是不要把他和宦官们相提并论了——吉贞忍住了,没有提他的名字。
  “奴不明白……”郑元义有点猜到,但又觉得这事太过诡异,不像吉贞能干出来的事。他佯做不解地说。
  “你去找就是了。”吉贞嫌他话多,哼一声,面朝铜镜理了理肩头的披帛。
  “是。”郑元义应道,见吉贞的披帛顺着一边肩膀滑下,他顿时想起初见时的情景。此刻密闭的室内唯有二人窃窃私语,她巧笑嫣然,他昏了头,醉了酒似的,晃晃悠悠到了吉贞背后,将披帛拾起来,手顺势在她肩头一停,吹气似的低语,“殿下觉得……我长得漂亮吗?”他对着铜镜摸了摸自己脸颊,调笑的语气问她。
  吉贞脸上笑容瞬间凝结。她将披帛一扯,反手将镜台上的金簪冲他掷去。郑元义没躲开,尖利的簪头在他眼角划出一道血痕。他面色微变,拾起金簪远远看着吉贞,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瞎了你的狗眼。”吉贞面若寒霜,“你当我是太后吗?”
  “奴该死。”郑元义早已清醒过来,自己先在自己脸上扇了一个嘴巴,低头将金簪放在桌上,他正色道:“奴去戴申那里传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你们想问——预计前夫下章露面吧。
 
 
第7章 庭前弄影(七)
  郑元义轻车简行,在阴凉山道穿梭两日,抵达丹州宜川县。下榻驿馆稍事休整后,遣使往陇右兵府署传讯,使者回报称戴申暂离府署,往营中练兵去了,郑元义道:“那是谁在府里?”
  小黄门道:“是名年轻的青袍郎君在府里主事,长得挺秀气。”
  郑元义戴冠的手一停,缓缓落下,拇指在唇角来回抚弄,带着丝诡笑。“去府里等戴申。”他突然来了精神,将官服换做常服,圣旨掖在袖中,策马往戴申府署而来。
  陇右兵暂时驻扎丹州,府署是宜川县衙辟出的一方狭窄宅院。郑元义下马,登堂入室,那主事人才得信自厢房赶来堂屋。
  “天使驾临,有失远迎,勿怪。”青袍小郎君匆匆跨过门槛,一面叉手为礼,顺势抬眼一看,猛然止步。隔门对视片刻,小郎君飞快垂眸,“天使请稍候,某这就去营中唤戴将军。”丢下这句,掉头就要走。
  郑元义大步追上来,拽住他的瘦胳膊,笑眯眯道:“久别重逢,怎么见我就想跑?”
  小郎君低头皱眉,“某不认识中贵人。”用力扯了下胳膊,没有扯动,他脸色有些发白,“中贵人放手。”
  “来人。”郑元义叫小黄门来,“去府署请戴将军回来接旨。不必着急,”他横一眼小郎君,语中含笑,轻轻的,很柔和, “慢慢来回,我就在这里等着。”等堂屋无人,他才松劲,负手欣赏着对方微微颤动的长睫和唇瓣,凑在他耳边阴恻恻地说:“遣奴仆去就行了,哪用劳烦娘子?”
  他的气息喷洒在耳际,秦住住顿时毛骨悚然,她僵住身子没有逃,与郑元义拉开一步,才疏离有礼地说:“中贵人知道奴妾身未明,何必要来为难奴?”自知刚才露怯,她昂然起步,领头踏入堂屋,“中贵人请上座。”
  郑元义盯着秦住住青竹般的背影,舔着豁牙轻轻一笑,走到上首,掀袍落座。
  “来人,上茶……”秦住住刚一开口,便戛然而止。
  “不麻烦了。”郑元义很随和,“我不渴。”闻声而来的侍婢又退下了,郑元义面朝秦住住,半边身子倚在圈椅的扶手上,“咱们俩说说体己话。”
  秦住住扯动嘴唇,对他露出一个敷衍的笑,“我和中贵人没什么体己话可说。”
  “怎么没有?”郑元义在吉贞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他憋着满肚子的气,见着秦住住,那股邪气喷薄而出,他细长眼睛一睐,有威胁的味道,“我听你是京都口音,戴申离京时尚有婚约在身,谁狗胆包天,敢赠滕妾给他?你是跟他私奔到河西的吧?”见秦住住脸色大变,他愈发笃定,灿然一笑道,“戴申到现在不给你名分,怎么,你的户籍还在教坊司?”
  “不是!”秦住住噌的起身,握拳冷声道:“没有!“
  “有没有,去教坊司查一查当年有没有私逃的官伎就知道啰!”郑元义往椅背一靠,气定神闲地看着秦住住。
  秦住住泥塑似的僵立了半晌。郑元义接连唤了几声“住住“,她才恍然回神,略显麻木地走到郑元义面前。眼睛一闭,流出两行清泪,她用那双盈盈的水眸望着郑元义,”中官,”她示弱了,从话语到姿态。捧住郑元义的手,她哀求道:”中官手眼通天,奴是蝼蚁一样的人,饶了奴吧。“
  “早这样不就没事了?“郑元义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把玩着秦住住的纤纤十指,”给脸不要脸,装腔作势,我就看不惯这个。”
  “奴再不敢了。“
  她太柔顺了,郑元义又嫌乏味,呵斥道:“好好说话,别这么低三下四的。“他在她脸颊上掐了一把,怜惜地笑道:”你和我,谁还不是蝼蚁一样的?我从京都一路赶来,肩膀酸得很,你替我捏一捏,陪我说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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