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庭望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心急,跑得太猛,前胸后背都汗湿了。他不禁用衣袖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掩饰似的望了望天上的艳阳,说:“天真热。“一张脸被晒得红通通的。
“给他个汗巾。”吉贞告诉桃符,将帘子放了下来。
很快,桃符将汗巾递给戴庭望。绫帕浸了冰水,触手极凉,戴庭望对着太阳展开,是丝薄的缭绫,上头绣了芍药和藤蔓。他待要擦汗,又怕染脏了,只拎在手上,到了公主府外,他跳下马,把汗巾还给桃符。
桃符被他逗笑了,“你都用过了,怎么还给殿下?拿去丢了,这种汗巾,我这里一大摞呢,你还要不要了?“
戴庭望摇头,犹豫了一下,把绫帕收在袖子里。吉贞把他当孩子,桃符见他这个动作,也不甚在意,只摇头道:“你真仔细。”又往他腰刀上一指,”那是什么?“
戴庭望未及回话,吉贞正下车来,随手将他腰刀上的红璎珞拾起来看了几眼,说:“是你阿妹系在发髻上的吧?”有一年多了吧?红璎珞依旧鲜艳。吉贞也不禁赞道:“是个仔细孩子。”
戴庭望眼睛追逐着她,“殿下还记得?”
“记得。”她回眸一笑,“你阿妹可爱的很呢。你是个好兄长。”
戴庭望如在梦中,恍恍惚惚跟在吉贞后头。走到这座宏伟昳丽的宅邸外,吉贞仰首看去。这宅邸正在曲江池畔,大慈恩寺附近,由王府改建而成,此时还在营造中,将作监主事前来见礼,又领着吉贞看外头的匾额。
吉贞看了几眼,目光一垂,见徐采也在工匠中对自己拱手施礼。他本来就高,穿着打扮又阔绰,真是固崇所说,如同鹤立鸡群,让人不留意都难。
“你怎么在这?”命将作监的人退下,吉贞质问徐采。
徐采大概也知道自己这身打扮太显眼,他退后几步,走在树荫下,对吉贞微笑道:“将作监的人请臣来给各处亭馆楼阁题词。”
吉贞一听这话就忍不住要讥讽他,“徐郎文采天下第一,银台门一群待诏都不及你?”
徐采默然,隔了一会,才老实说:“臣听闻有言官奏称此处建筑逾制,一时好奇,混进来看看。”
吉贞不置可否,“哦?”
途经正殿,徐采指着屋脊上的脊兽,“看形制,的确逾越。”他侧眸一看,见吉贞面色如常,他停住步子,转向吉贞,“殿下许可的?”
吉贞不答反问,“你看这里风景如何?”
徐采环视四周。有风穿廊而来,掀起他的衣阙。他弹指一触廊下挂的走马灯,看着它滴溜溜转。徐采一笑,说道:“逐队随行二十春,曲江池畔避车尘。人间胜景,更难得是清静。”
吉贞坐在围栏上,手指拂过脸颊上的发丝,清风吹得人神清气爽。她也带了笑意,“听说你在京都时,是最会享乐的一个人,你都说好,想来太后也不会太嫌弃。”
“太后?”徐采讶然。他放开走马灯,正色道:“太后可知道这事?”
吉贞狡黠地一笑,“这是给太后明年的寿礼,我要给她的惊喜,她怎么能知道?”
徐采恍然大悟。他一时嘴快,半真半假地笑道:“万幸万幸,我本来还打算倾家荡产赁这旁边的一间小宅院,还好尚未下定,否则要悔之晚矣了!”
吉贞笑乜他,“怎么,怕有人夤夜造访吗?”
“不怕。”徐采道,“只怕来的是不想见的人。” 徐采凝视着吉贞的面孔,见她眉头一拧,是要发作的征兆,他立即抬起眼来,作势左右看了看,说道:“也是,听说太后最近为了伏沛的事焦头烂额,估计也没心思来这里闲逛。”
吉贞摇着扇子,说:“不给郭佶,一时也找不出得力的人,难办。”
徐采依廊柱而立,低头思索。见他们两个是长谈的姿势,桃符命随行人等都退下了,只拉了戴庭望,在不远处看湖景。廊下有片刻的静谧,徐采抬头道:“郭佶势大,女儿又即将封后,随意派了人去东川,怕反而引起祸患。不如暂且许了他。”
吉贞摇头,“政事堂拟自今年起,不许节度使再兼领数镇,郭佶领东川事,政令就难以施行了。”
徐采发出轻轻一声笑,“驳了郭佶,难道这政令就能畅通无阻了?殿下忘了威武郡王吗?一人兼领三个重镇,有他这个幌子在,别的节度使又岂肯岂遵循太后的旨意?注定没用的政令,不如不提。”
“难道东川就轻易让给郭佶吗?”
“东川节度使名存实亡,郭佶已经在东川盘踞数月了,只差一个名头。陛下索性把这个名头许给他,换些好处。”
吉贞笑道:“他能给朝廷什么好处?他那个女儿吗?”
徐采莞尔,“他那个女儿是丑了些,但陛下长成后何愁不能坐拥天下美人?殿下不必替陛下抱不平。”他沉吟片刻,“听说朝廷欲对岭南用兵?”
吉贞扇子一停,似笑非笑道:“你消息倒灵通。徐度仙人在街坊,心在朝野呀。”
徐度仙毕竟是他父亲,徐采不服,反唇相讥道:“殿下一个深宫中的女子,也不是无所不知?”
吉贞剜了他一眼,又徐徐摇起扇子,将扑上来的蝇虫赶走。
徐采道:“西北战事初歇,不宜再妄动。河北三镇龙盘虎踞,岭南郭佶恩宠正盛,废除藩镇可自岭南着手。陛下可借大婚之机,将滕王软禁在京,待南诏群蛮扰边,朝廷派兵往岭南御敌,借机废除岭南经略使。滕王虽为王叔,多年偏安一隅,也无力抵抗。待滕王归附,陛下趁势在各镇设置监军院,扼制边军,西北三镇自然没有二话。郭佶为换取东川,也无异议。届时温氏远在范阳,即便不肯,其余各镇相继点头,他有什么理由阻挠?”
吉贞沉思许久,说道:“也只能勉力一试。”
及至九月初秋,吉日前夕,郭佶携女入宫,晁延寿不甘示弱,也亲自进京送嫁。滕王奉旨自岭南北上,戴度亦有使者赴京朝圣,除范阳外,几名节度使不约而同齐聚京都。而伏沛致仕一事太后也终有决断,准伏沛留京,改任检校礼部尚书,东川节度使一职暂且空悬。
吉贞欲召徐采来商议,徐采人没来,只回了个口信,称自己身无半职,进宫不便,吉贞闻言冷笑道:“这是要讨官的意思吗?”置气在宫里耽搁了半日,才命桃符去备车:“出宫。”
“殿下,姜将军来了。”郑元义通禀后,领着姜绍走进来,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奉了茶,他阴阳怪气道:“将军,有半年不见了,稀客。”
姜绍没有争辩,但面色也不算好看。
吉贞呵斥郑元义一声,对姜绍一笑,说道:“我知道你是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说吧。”
“是。”姜绍一只手握着茶瓯,迟疑片刻,抬眼道:“听闻朝中欲对岭南用兵,臣想请旨南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吉贞茶瓯放了下来,失笑道:“怎么这事人尽皆知了?你要领禁军南下?”
姜绍点头。
吉贞盯着他,不轻不重地说:“你领禁军南下,京城交给谁来戎卫呢?交给陇右军吗?”
姜绍眉头微拧,沉声道:“殿下,府兵衰弛,若不重整,禁军只会日益凋零。此次南下,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怎么能让给陇右叛军?”
吉贞唇边含一丝笑,“陇右军已经归顺,哪来的叛军?”不等姜绍开口,她端茶送客,“政事堂的人怂恿你来做说客的话,就不必多言了,此事太后与陛下自有决断,我无从置喙。你领你的河西边军和京畿府兵,不要瞎掺和了。”
“是。”姜绍握了握拳,低声称是,“臣告退。”
“郭小娘子进宫了,就住在太后侧殿。你夫人如今也有诰命了,请她没事多进宫来,陪郭小娘子说说话,毕竟自家姊妹。她初来乍到,寂寞得很。”吉贞柔声嘱咐。
姜绍答应着退出去了。
吉贞坐了一会,摇摇头,乘车往宫外而来。抵达公主府,徐采已在门口久候多时,脸颊都晒红了。见吉贞姗姗而来,他紧皱的眉头一展,迎上来道:“殿下。”吉贞下车,与他并肩而立,尚未抬脚,忍不住冷笑一声,说道:“一块肥肉,人人都挤破头的抢,今秋的京都,可热闹极了。”
徐采正要细问,忽见一人一骑,流星似的自官道上飞驰而过,扬起的尘土迷了人眼。吉贞微惊,险些踩空台阶,被徐采一扶,才站稳身形。吉贞愤而回首,望了一会,那郑元义急匆匆自宫里赶来,称道:“殿下,武威郡王抵达潼关,要请旨进京。”
第9章 庭前弄影(九)
“滕王到了商州丰阳?”太后起身。想到那个阴险的计划,她心里不安,又问:“真来了?”
“是。”内官称道,“滕王此行拟进献滇马千匹,听说这些马训得有灵性,会随音乐跳舞,还会衔杯下跪。丹凤门下演百戏时,太后可一观究竟。每匹舞马配马夫两名,另有滕王侍卫五百,随行约莫三千人,还请太后传旨丰阳县,放滕王通行。”
太后听着新奇,点头道:“传旨准滕王随行人马进京。”
“不能。”吉贞快步走了进来,脸色不愉,“朝贺而已,哪用这么多人随行?千匹滇马,宫里没地方养,准他献两匹,剩下的留在丰阳,着人精心照料就是了。”
“殿下说的是。”此事固崇与吉贞已有默契,他附和一声,对太后道:“舞马而已,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养两匹瞧一瞧就够了。”
“我哪是为看舞马?”太后道,“只是不想驳了滕王的好意。”她随意摆了摆手,“那就算了,照七娘说的吧。”
“武威郡王在潼关,要请旨进京,太后知道吗?”吉贞问。
“有这事?”太后吃了一惊,和固崇对视一眼。刚才在密议滕王一事,大概是信使被拦在了宫外。“先头三催四请都不肯来,怎么突然就到了潼关?”太后自言自语。这个关头——怕也不是什么好事。皇帝大婚,竟是多事之秋。太后焦躁地抚了抚鬓发,忙吩咐固崇道:“去传人来回话。”
未几,固崇领着信使来回奏,称武威郡王为贺皇帝大婚,请旨赴京。太后半信半疑,固崇摇头,堂堂节度使,不管他到底是何居心,“已经来了,当然要准奏。”
“武威郡王打算带多少人进京?”吉贞问信使。
“郡王随行不过十数人。”
这倒出乎众人意料。当着吉贞的面,太后和固崇不肯议论这事,便叫信使退下了。吉贞面色稍缓,辞别了太后与固崇,慢慢走回自己殿内。桃符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见着吉贞,立即扑了上来,紧紧攥住吉贞的手,颤声道:“那个容……也来了吗?”见吉贞摇头,她脸上才恢复了点血色。定定神,一面送茶给吉贞,嘟囔道:“来了也不怕。难道他还能闯进宫里来?”
吉贞没有接茶,倚着引枕思索。相比警惕的滕王,温泌随行只带十数人,不啻形只影单赴龙潭虎穴,是真心来朝贺,料定这趟安全无虞?恐怕是自知河东数万雄兵盘踞潼关,有恃无恐!
她紧蹙的长眉猛然一扬,蔻丹染成的尖利红艳的指甲越过茶瓯,抓过团扇,摇得狂风大作。
等到武威郡王及随行人等奉召进京,在留邸住下,皇帝才闻得消息,赶来吉贞这里。他对温泌的感情是有些复杂,忌惮他手握雄兵,又不满他与吉贞和离。皇帝的脸上明显有些无措,进来时吉贞正靠在榻上,像是在打盹,皇帝一把将她摇醒。“阿姐!“
吉贞睁开一双清明的眼眸,望着他。
“你没睡?”皇帝微讶。
“睡了,被你吵醒了。”吉贞不承认,她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有心事的样子,皇帝油然地佩服她,“温泌此刻就在京里,你还睡得着。“
吉贞嗤一声,“难道他来了,我就要哭天抢地?“
“阿姐,“皇帝快和吉贞一般高。他坐在榻边,秀丽的两眼看着她,是不加掩饰的忐忑,“他来了有三天了,没有主动要请旨觐见,我是不是该传他进宫?”
吉贞坐起来,看着皇帝,“宣,或是不宣,都在陛下自己。你要宣他,打算等他进宫说些什么,可想好了?”
皇帝讷讷道:“没有。”
“既然没想好,又何必急着宣他?陛下是君,他是臣,君使臣,臣事君,礼之所在。”
皇帝进来颇有长进,凡事总能争辩几句,“堂堂范阳节度使,任他在留邸置之不理,似乎于礼不合。”
吉贞轻哂,“伏沛在留邸无人问津三个月,难道范阳节度使三日都等不得?”见皇帝低头,脸上仍带犹疑,吉贞顿了顿,又道:“陛下不日就要大婚,没有功夫召见外臣,也合情理。若怕怠慢了位高权重的范阳节度使,”位高权重四个字,她咬得重,讥诮意味极浓,“遣使去留邸送些赏赐,慰问一番,也就行了。”
“送什么好呢?”皇帝还是没主意,“不知道他喜好些什么?”
“陛下不论赏什么,为人臣者,唯有感恩戴德,哪用计较他的喜好?”吉贞说,“金银珠玉,想必他也不稀罕。况且别的节度使都在,赏的重或轻,都有顾此失彼之嫌。每个留邸都送几筐时鲜瓜果,聊表心意即可。”她从榻边起身,拨开水晶帘,珠玉相撞,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吉贞倚门望着双燕绕着画梁翻飞,不经意地说:“葡萄,石榴,不拘什么,他大概也不嫌弃。”
皇帝走后,吉贞坐在廊下看了一阵燕儿衔泥,又逗了逗猫猫狗狗。初秋的天高远明净,时光悠长。刻漏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才到晌午。郑元义成日跑得不见踪影,桃符见吉贞寂寥,陪她说了半天的话,吉贞却烦躁起来,发脾气说:“你们这些人,面目可憎,言语无趣,真没意思。”
桃符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告罪道:“奴脸丑,嘴笨,真不知道怎么哄殿下高兴了。不如出宫去吧。宫外的徐郎,生的俊,也很会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