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略微停顿了一下脚步。
那个男人说道。
“原小姐,我们可以做一场交换么?”
那时候她是如何做的。如同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她眨了眨眼睛,雨水打湿她的发梢,曾经丝滑如同绸缎一般的黑发,仿佛在漆黑的深夜之中,都能够发光。
但是如今却只是一头枯草,毫无光泽,被雨水打湿,黏在脸颊上。
而她的眼窝深陷,睫羽都显得无力,不再卷翘,眼眸里头毫无光彩。
失去了精气神的原温初,已经不是那个美得让整个港城上流社会拍案叫绝的她了。她那么疲倦——她的美一点点流逝,不复当年巅峰盛景,眼下的她,疲惫不堪,只有被岁月狠狠碾压过后的狼狈。
美丽得不到维系,反而成了一种让人惋惜的悲哀。
对面的男人看向她的眼眸是冰凉的,并没有多少怜惜,然后原温初听见她自己的声音,干涩地不像是从她的喉咙里头发出来的。
“我没有任何可以交换的东西。”
原家已经没有了。
她同那些穷困的歌女舞女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同样一无所有。
但是旁人放得下,她却还是放不下。她低着头,看着粗糙的地面,然后她听见对面的男人说。
“你有的。”
“何况,你能不能同我做交换,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我决定一切。眼下的你,没有拒绝的资格。”
那个人就是殷惜。
原温初的记忆有些模糊。
她只记得殷惜成了商业大鳄,但是她却记不得,她同殷惜什么时候,还有过更加深层次的接触,她皱起眉头,这场梦让她的心里头有些不安。
最不安的——
大概是她前世没有接触过顾铮行。
顾铮行同她好像是平行线。
她记得顾家如何,但是对于顾铮行却模糊得很。只听说顾家有个小少爷——却一点细节都想不起来。
她有点后悔。
她当初为何不多关注一些顾家,关注顾铮行。
但是后悔也没有用处了。
不过眼下一切都已经改变了。从她出身指认华必武,送他入狱开始,一切都在朝着有利于她的局面发展。
不论殷惜会变成怎么样可怕的人物。
他如今还只是殷家一个管家,这一世应当不会再变成曾经那种局面,还有孔家,她已经帮孔太狠狠反击了渣男,孔太这一次应当也不会郁郁而终,她还在,青雀就不会绝望。
即便不回港城,她那么坚强,异国他乡应当能过得很好。
原温初的呼吸慢慢地变得平稳起来。她闭着眼眸,脑海里头,那些往事逐渐散去。
路灯下,她踮着脚尖亲吻的少年,有最青春的笑颜,他一把拉住她的肩膀,加深的吻,同他灼热的气息,一直渗透到她心底里头去。他牵着她的手掌,同她肩并肩走在深夜冰凉的街道上头。
他说道。
“你相信我么?我能做你的依靠。我已经十九岁。我能喜欢一个人,也能自己做主了。”
“原家断掉就断掉,也没什么可惜。”
“你要是真的喜欢做讲师,也不用勉强,就做个讲师也很好。你要是想要做别的呢,我也能帮你。”
“我知道你觉得我就是靠着顾家,才敢大言不惭的说这些。”
“可是这些话,不是顾家的顾铮行跟你说,是我……我自己的想法。”
“旁人都说熬下去就会出人头地,但是出人头地之后呢。”
少年好似生怕她冷一样,紧紧地揽住原温初的肩膀,好似一下都不肯松手,他的神情那么认真,声音在寒风之中,让人心里头疯狂的心动,他说。
“我出人头地,不是为了给谁看。”
“我只想保护我喜欢的人。我找到了——我真幸运,我十八岁就找到喜欢的人。”
“有的人,一辈子也找不到。”
顾铮行好像有点紧张。他一紧张,就会一直说话。原大小姐有点忍无可忍。
“顾铮行,有没有人说过,你有的时候,话有点多?”
顾铮行唔了一声。
“你是第一个。我在你面前……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多说一点。”
他笑眯眯地凑过来,黏人又热乎地在她唇角偷偷亲了一下,明明已经亲过一回,还是笑眯眯的,灼热又热切,眼睛里头好像都是反射的灯光亮晃晃,他不再说话,只是用力地握住她的手掌,一直往前走。
她的男孩握紧她的手掌,他一言不发地握着她走过长街,路灯的影子一晃不会晃,他抓她的手那么坚定。
梦境里头,少年的影子,昏黄的灯光,同那场冷得冻透她骨髓的冷雨交叠在一起,然后最终慢慢的,那场冷雨的痕迹逐渐被冲淡,被覆盖。
只剩抓着她手晃晃荡荡走向前方的少年。
她侧过脸,他安静又温柔。
没有痛苦不堪,她听他说。
“明日你对付华必文,你不许我去的话,我就偷偷去看。我带相机去——拍下他的丑态,头版放大,这个家伙就是条毒蛇,我非得拔了他的毒牙,看他还怎么在背后使坏。”
“还有你那个没半点血缘关系的狗屁叔叔,再过几日就要被遣送到国外法庭,我才不会让他继续留着,那家伙瞧着就贼眉鼠眼,放出来迟早是祸害……”
“欸?”
“初初?”
少年挠了挠头,顾小少爷很不好意思。
“我是不是话又太多了?”
“真抱歉。可我总是忍不住想要多说一些。”
原温初转过头,她说道。
“没关系。你说吧,我都听着。”
她的不安,烟消云散。
不论如何,身旁这少年,是眼下紧紧握着她的手掌向前的人。
他比她更小,他比她更有热血,正因为他足够主动,所以她才能够拥有一个此刻最纯真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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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小狗前世去内地了~所以没跟原大小姐搭上线,就……有点可惜。
但是他现在拥有啦~(顾铮行在线得意~)
第67章 左先生的错误想法
原温初醒过来的时候难得神清气爽。天气很好,她早上上完一节课,去左先生的办公室的时候,里头没有其他人。
左先生伏案写作,抬起头看见她,对着原温初招了招手,态度倒是很客气。
“来了?”
原温初嗯了一声,她往前走了两步,从口袋里头掏出一本册子摆放在案台上头,左先生看了一眼,突然笑了。
“这是什么?港城律条?”
原温初点了点头。
“是,而且是最新一版本。我自己翻译的国文版本。”
她这么说,是因为这版本应当是用英文写成的,她开口说道。
“法华学院的图书馆里头有一批原文书籍,虽然也有译者,但是进度太慢。除了英文,还有德语,法语之类的书籍,我认识几个朋友,可以先翻译成英文,再翻译成国文,但是这样的话,经过几重加工,又很难保证原汁原味——很有可能在语言上,有失偏颇。”
她接着说道。
“翻译的原则是信,雅,达。我认为还是要把准确度放在第一位。”
左运时抬了抬眼镜。他看着眼前的原大小姐,眼神之中多出了几分笑意。原温初听她开口说道。
“你还有功夫做这些事情?”
“这些事情,杂志社做赚钱,你做的话,是不赚钱的。”
原温初嗯了一声。她说道。
“挤挤时间总有办法。实在不成,我只能联系几个在国外认识的朋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港城留学海外的那一波人,其实彼此还是有些联系。
原温初在海外的时候,积极热情,参加过不少社团活动,那些华人都打过交道。
不过有些来自沪上,有些从北平出去,如今分隔许久,又因为距离太远,所以书信不是很方便。
所以联系才少了些。
前世曾经她最穷途末路的时候,不想被朋友瞧见自己狼狈模样,所以也没对外求援过。
就让那些朋友心里头,觉得她还是那个张扬光芒四射的大小姐,总是更好一些。
但是如今原温初看得更开。
丢人没有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事情多得是——那些面子,当真值不了什么钱,比起当年同窗的情谊,港城这么点小小流言蜚语又算得上是什么。
“我有朋友在北平,也有在沪上的,只是我回来之后还没有联系过。”
对面的左运时点了点头。
他倒是颇为欣赏对面这女子的洒脱。
“多联系走动总是好的。你们这一波,一同出去留学的孩子,见过世面,知道世界之大,才有动力同方向。我们走在漆黑道路上头,总该有人举火炬,照亮前头的道路。”
“在我眼中,你们这些孩子,就是举火炬的人。咱们总该燃烧起来,让后头的人不要畏惧,向前走,看清楚前头到底有些什么。”
未知才可怕。
有人淌过暗河,那么那暗河也同这世上潺潺流动而过的流水,没有任何区别可言了。
左运时眸光平静舒缓,他轻声说道。
“我在沪上的时候,认识的朋友——也很苦恼。那边的局势乱糟糟的,港城迟早被波及,做不了独善其身的世外桃源。”
“这个世上,没独善其身这回事。”
“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血浓于水,毕竟都是同源同宗。”
“怎么能置身事外?”
对面的女孩,才二十岁。
这个年纪,像是盛开的花骨朵儿,在港城能过得有滋有味,但是北面却不是这样,满打满算,也只有沪上的租界,港城澳城,才有这样富丽堂皇的好光景。
可是谁又知道,这些繁华好光景能够维系多久呢。
左先生的手指握着派克钢笔,他手指用力,笔尖几乎要戳破白纸,听见对面的女孩说道。
“今夜还要拜托左先生。”
她的声音,极为诚恳。
左运时眯着眼睛。他的镜框背后的那双眼睛,虽然沉静,却拥有一种强而有力的洞察力,他开口说道。
“你就这么确定,今夜那艘船一定会出事?”
原温初点了点头。
“嗯。”
“因为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她低下头,低声说道。
“因为新官快要上任了。”
她这句话说得很含糊。但是左运时却眉头一蹙,声音严肃许多。
“新的警备司司长?还是谁。你说的是石岗被刺杀的事情?”
左先生就是左先生。这位大学者,也是如同表面上那么简单,两耳不闻窗外事。石岗被刺杀的时候,他应当还在内地,但是却也知道得如此清楚,可见他其实一直都在留心港城的动静。
原温初停顿了一下,她脸颊上的神色是一种很让人信赖,静如山岳一般的稳定,然后她继续说道。
“石岗的死,会带来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他主管码头,所以码头上头一定会出现混乱,一些平常很难进出港城码头的货物,也可以偷偷运进来。”
“比如……”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
“祸国殃民的那样东西。利润最高,能够让人铤而走险的那样东西。比烟草,名贵好酒,茶叶瓷器的利益还要更高,哪怕抓到上绞刑架,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也在所不惜。”
左运时其实知道原温初说的是什么。
她说的含糊,他却一语道破。
“是大烟?”
原温初点了点头。她盯着眼前的白纸,她绝美脸庞之上的神色极为严肃慎重,她轻声说道。
“从港城……再流入东南亚。或者北上,一转手,那利润……太令人疯狂。”
她前世就不明白一件事情。
华必文是怎么做到短短数年发家致富地那么快速,他一个过江龙,却能够在港城扎下根,从一个阿谀奉承那些港城大商行的小角色,变成真正能够占据港城资源,甚至豪掷千金买下无数地皮的大鳄,但是她最后才弄清楚,华必文做得是何等恶毒的事情。
她轻轻地眨了眨眼,她知道这是战役。
你死我活。
不单单只是她作证把华必文的弟弟送入监狱那么简单,她要断了他的后路,就从今夜开始。
真正不死不休,你死我活的战役,也不过如此。
左先生凝望她的面容。身体略微紧绷。
这等大事,哪怕他见惯惊涛骇浪也暗暗心惊。
更心悸于眼前这个小女孩,不过二十岁,出身富贵大家族,又刚刚留学回来,哪里来的这等惊人的气魄。
她当真是不怕死,才敢做这样的大事,跟那样黑暗之中的暗流涌动对抗,她是真的豁出性命在拼杀。
左运时的手指,搭在自己的眼镜边框之上,然后原温初听见他说道。
“我朋友派了几个保镖,送我回来。如今还未来得及回去,同我那老友复命,我想——今夜不如把我朋友派遣的那几个打手带上,也好作为保证。”
总要保全自己。
再去谋求更多。
原温初点了点头。她迟疑了片刻,才问道。
“是……岚帮的……人么?”
左运时有些惊讶诧异。
“你知道岚帮?”
原温初点头。
“我在英伦之地留学的时候,听同样留学的华人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