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猛地抬起头来。
他以为赵允煊寻他,是因为看到他在阿觅的庄子外。
他以为他寻他,会是警告或者责难。
但完全没有想到,他找他,说的竟是船行和福建水师的事。
*****
慈恩宫。
岑太后靠在软塌上,岑贵妃坐在她的身侧扶着她,垂首帮她轻轻抚着后背。
对面则坐着贞和帝。
岑太后按下岑贵妃的手,对贞和帝冷笑道:“陛下真是好定性,皇嫡子流落在外,竟是生生瞒了哀家二十几年。”
“陛下明明知道当年明和宫大火,说允煊被大火烧死,虽则只是场意外,但那时魏后病重,贵妃和淑妃两个孩子都怀着身孕,正是哀家执掌宫务,因着这场意外,哀家愧疚了二十几年,心痛了二十几年。”
也是因着那场大火,宫里宫外都认定是她容不下魏后,容不下皇嫡子赵允煊,皇帝刚登基不到一年,就用火烧死了赵允煊,逼死了魏后。
她为永泰帝皇后二十几年,勤俭克己,兢兢业业,为永泰帝打理后宫,助他登上帝位,抚养子女得来的贤后之名一场大火就蒙上了洗不去的污名。
在那之后,皇帝更是明里暗里开始消减岑家的势力。
而那场大火虽与岑家无关,却到底心虚理亏,也觉得该让皇帝发泄一下怒火,所以就一步步退让,立后之上更是不敢强逼。
结果......呵呵。
岑太后一阵咳嗽,岑贵妃忙又伸手帮她抚了抚背。
岑太后这才又苦笑了一下,道,“可到头来,那孩子竟是被你送出宫去的。皇帝,你竟是这般狠的心,眼睁睁看着哀家心痛愧疚,这样的事却不肯跟哀家说?那不是哀家的孙子吗?”
贞和帝面上似也露出愧疚之色。
他道:“母后,这是儿子之过,但实在也并非是儿子有意瞒您,这都是元陵大师和翼皇叔的意思,道是这孩子命途多坎,出宫抚养一事,委实不可更多人知道,是以才未能告知母后实情,还请母后见谅。”
岑太后看着面前的贞和帝胸中一阵气血翻涌。
这是从四岁起就养在她身边的儿子。
也曾母子情浓,依缠过她的儿子。
可是什么时候跟她离了心呢?
好像一路都无所觉,他一直都是孝顺的。
只是突然有一天,她就发现这个儿子对着自己的笑原来竟都是虚情假意了。
原来他早就开始防备自己,开始算计岑家了。
无怪得人多说皇家无亲情。
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血,又有周边那许多不知何心思的人日日挑唆着,就算你付出再多,曾经感情再好过,微不可见的嫌隙也能被扒拉大,直至成为不可跨越的鸿沟,甚至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她此刻看着贞和帝,只觉得心中恨极。
可是却也无计可施。
他不也就是仗着自己无计可施吗?
她闭了闭眼,道:“罢了,既如此,便也罢了。”
她喘了两口气,再睁开眼,道,“不过哀家听说允煊在宫外已经成亲,还有了一个嫡长子,已经快五岁了?哀家没能亲眼看到允煊成亲生子,趁哀家还有一口气在,改日就把他媳妇和孩子都召进宫来,让哀家看看吧......这样,哀家也能瞑目了。”
你瞑不瞑目跟允煊的媳妇孩子有什么关系?
不过听到岑太后提起次子在宫外娶的那个女人,还有生下的那个孩子贞和帝也有些头疼。
依贞和帝之意,那女子只是个商户女,随便放到儿子后院也就是了,将来也不差一个宫妃或者嫔位,可偏偏就因为她闹出这么多事来,还让儿子和温家,和淑妃那边闹出嫌隙来。
贞和帝迁怒,便对阮觅十分不喜起来。
至于孙子,他孙子已经有好几个,对阮觅生的那个孙子见都没见过,着实谈不上什么感情。
他道:“那不过是允煊在民间时纳的,是商户人家出身,算不得什么媳妇。母后要是身体尚许的话,倒是可以看看有哪家闺秀不错,合适允煊的......不过这事劳神,母后身体不好,还是多多休养为好。”
岑太后看了皇帝一眼,道:“哀家怎么听说允煊十分爱重他在宫外娶的那女子,还为了她当着满朝文武拒了温家的婚事,让温次辅无脸?那温家大姑娘可是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家世有家世。”
“既然允煊能为了她拒绝温家大姑娘,想来那女子也必是不凡......允煊是皇嫡子,婚姻大事是不可马虎,世家闺秀也可以看着,但那女子毕竟给允煊生下了长子。”
“世人皆说帝王重长子,百姓爱幺儿,这长子的意义也是不同的。依哀家看,不若就先赐两个教养嬷嬷去教导一下那女子宫规礼仪,再传了她和那孩子到宫中让哀家看看。”
说着顿了顿,道,“若是那女子真的不堪,那就该将那孩子接进宫来教养,待允煊成了亲,再接回去由他的王妃教养才是。”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提到温家和赐婚一事,贞和帝心气更是不顺。
他本也不喜阮觅,并无心护着她,且若太后把矛头对上了阮觅母子,也能缓了次子和淑妃还有温家的关系。
只是想到阮氏就住在自己生母隔壁,若是岑太后派了人过去可能会打扰到生母,所以他就皱了皱眉道:“朕听允煊说过,以前他身边的几个嬷嬷现在都在阮氏身边服侍,想来那阮氏宫规礼仪应该都是熟悉的。”
看到岑太后面上的冷色,他笑道,“不过母后想见见她和那孩子的心儿子倒是能理解,就是儿子也没见过那孩子。不若朕明日就着人传旨,召阮氏和那孩子入宫吧。”
岑太后面色这才缓了些下来。
贞和帝近来身体不适,此时和岑太后说了几句话就也咳了几声,露出了疲惫之色。
岑太后看见,道:“皇帝你身体不好,也早些回去歇息吧,平日里也别太劳累操心了。”
“是,儿子劳母后担心了。”
贞和帝也不想在这里继续母慈子孝下去了。
他在大太监德庆的搀扶下起了身,道,“那儿子就先回去,母后您保重身体。”
又看向岑贵妃,道,“贵妃,你好好照顾母后,这里就辛苦你了。”
岑贵妃起身微微向贞和帝行了一个福礼,道:“这都是臣妾应尽的本分。”
贞和帝点头,状似很满意的离去了。
待皇帝的身影出了门已经不见,岑贵妃这才抬起头来漠然的看向那空荡荡的大殿门口。
眼中的恨意一划而过。
这许多年来,两人的交流好像就只限这么一两句了。
呵。
*****
贞和帝出了大殿之后在德庆的搀扶下上了龙辇,从慈恩宫回乾元宫的路上途经温淑妃的流庆宫,他就摆了摆手,唤了人停下。
德庆躬着身子问道:“陛下,要进去看看吗?”
自从赵允煊的身份爆出来,皇帝下了诏书之后就再没召过温淑妃过来侍寝,温淑妃也没有再主动过来服侍皇帝......以往不管贞和帝召不召见,或者去不去流庆宫,温淑妃也时常过来乾元宫或是陪皇帝说说话,或是做了些点心给皇帝尝尝的。
贞和帝看着那紧闭的宫门默了半晌,最终还是道:“不必了,走吧。”
回到了寝宫,贞和帝才又问道:“淑妃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德庆一边扶着贞和帝上榻,一边就柔声禀道:“陛下,淑妃娘娘前两日就染了风寒,一直病着,因怕过了病气给陛下,就不敢过来探望陛下。这事也怪老奴疏忽,怕陛下担心,就没将此事禀告陛下。”
“病了?”
贞和帝怔了怔,道,“那现在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陛下不必担心。”
德庆道。
贞和帝点头,默了默,又道:“既然淑妃病了,那就召温家的老夫人过来陪淑妃说说话吧,温老夫人一向大义明事理,让老夫人开解开解她也好。”
德庆:“是,老奴这就下去吩咐。陛下放心,娘娘一向是最能体会陛下苦心的,待她病好了,必就会过来服侍陛下了。”
贞和帝点头。
但愿他们都能明白他的苦心才好。
第37章 传召
流庆宫。
温淑妃是真的病了。
此刻她病恹恹的躺在床上, 眸子里没有半点神采。
她年纪已经不小,但这些年保养得很好, 原本肌肤神色体态都保持得仍是犹如少女一般, 艳彩夺人,又让那经了岁月沉淀的珠子, 愈发莹润, 人到底不是珠子,“犹如”也不是“真是”,赵允煊未死的事情一出, 温淑妃就如同那突然失了水分的牡丹,一下子老了数岁。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只剩下了温老夫人坐在床前, 其他人早就被打发了出去。
温老夫人看着自己女儿, 心里也十分心痛。
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
被皇帝给骗了, 难道还能去跟皇帝撒泼卖痴不成?
只能趁皇帝还心有愧疚着, 尽最大限度的要好处, 给温家留后路罢了。
而且来之前, 丈夫便已经千叮咛万嘱咐了她。
她道:“娘娘,事已至此,你一定得好好的振作起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陛下做什么,圣意如何, 你也不能跟陛下犟着,只能顺势而谋罢了。你想想,若是让陛下厌弃了,你要让温家,让四皇子和公主殿下怎么办呢?”
丈夫虽然贵为朝廷次辅,但却绝不是不可取代的。
这些年之势虽也是因丈夫的勤勉为政,但却更是与皇帝的特意扶持分不开的。
“阿娘。”
温淑妃的眼泪流下来。
她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否则她也走不到今天。
可是,可是她真的心不甘,心气也不能平......
她步步艰辛,步步筹谋,为了讨他的欢心费尽了心思,就在以为终于要到最后一步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切竟然是一个天大的骗局。
皇帝对她的宠爱是假的。
皇帝在朝堂上扶持温家,又一系列的赐婚联姻,是在给自己儿子铺路是假的......
都是假的。
或许分明是在给赵允煊铺路。
不过是为了平衡朝堂上的势力,让温家对抗岑家。
一如当年恩宠自己不过是为了给魏后挡刀,替她挡岑家人的仇恨罢了。
明白了这些,简直是把心血淋淋的撕开。
温老夫人伸手拍了拍女儿的手。
她当然女儿的愤恨和不甘。
现在不仅是儿子的帝位幻灭了。
还有这么多年的宠爱也都幻灭了。
她叹了口气,柔声道:“娘娘,臣妇在过来之前,你父亲曾跟阿娘深谈过。其实陛下他,未尝没有立四皇子为储君的意思,奈何大周多战事,历来以武为尊,陛下想要立四皇子,真的是阻碍重重。”
“而二皇子......他背后是魏家。魏家在朝中虽然势力不显,但手上却是实实在在的兵权,只要他还活着,他是元后嫡子,陛下就不能越过他立别的皇子为储君,否则陛下在时也就罢了,但待将来......他是元后嫡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届时魏家以他之名反了,那我们整个大周都必会是一场大震荡。”
“更何况,更何况他竟然还是翼亲王养大的?娘娘您应该知道,翼亲王虽不在朝堂,但却仍是很多世家大族心目中的正统......”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声音愈发低了些,道,“而且臣妇听你父亲说,明绪帝最为宠爱翼亲王这个嫡子,若不是当年他年幼,身体又病弱,对帝位不感兴趣,明绪帝也不会从其他皇子中选储......”
“就算如此,听说明绪帝为了保得翼亲王的安全,应是给了不少的暗中势力给他。所以,娘娘,若二皇子当真是翼亲王抚养长大的,就是陛下,他也不可能不忌惮的。”
温淑妃被自己母亲的话说的怔住。
但她随即就又是一阵锥心的剧痛袭来,道:“翼亲王,翼亲王,那陛下为了他还真是费尽心机啊!”
“娘娘!”
温老夫人一把攥住了温淑妃的手,看了看门外,再看向女儿,道,“不,娘娘,您千万别这般想。”
“娘娘,依臣妇看,此事倒不像是陛下手笔......而且臣妇听你父亲说,翼亲王的性子十分狷傲冷漠,他跟陛下根本就没有过交集,陛下就是求他抚养二皇子,他也多半是不肯的。”
温淑妃看向自己母亲。
温老夫人就再压低了声音道,“娘娘,臣妇以前曾听过一些谣言,道是魏后幼时曾和翼亲王有些渊源。魏后素来机心,臣妇和你父亲都怀疑,二皇子被送走一事,怕是她见自己时日无多,一手策划出来的,否则为什么能那么巧,竟是被送去了北疆,让翼亲王抚养?送去翼亲王处,明显就是连陛下都防着。”
温淑妃听得呆住。
总算是从先前的自怜自艾和愤恨痛苦中走了出来,吃惊的看着自己母亲。
温老夫人看着女儿的神情,再握了她的手,正了正神色,道:“娘娘,说起来,陛下应该是想要替娘娘,替我们温家好好打算的......你忘了,陛下还曾想将惠姐儿赐婚给二皇子,就在这之前还说过要将魏家女赐婚给四皇子殿下......这些应该都是陛下在给我们温家,给四皇子殿下谋后路啊。”
可惜恵姐儿一事却是被他们给搞砸了。
想到这事,现在温老太爷,温老夫人都十分懊悔,别说是温雅恵的父亲和母亲了。
*****
温淑妃只是一时被多年的企盼幻灭,以及皇帝的欺骗给震碎了心神。
但她到底还是个现实又聪明的人,被温老夫人这一劝,那心神总算是又收拢了回来。
而且若是二皇子离宫一事真是魏后一手安排......
她也算是了解贞和帝了,被人这么逼着,想来心底也定是不知道怎么愤怒的。
还有翼亲王和魏后......
温淑妃的心里就是咯噔一声。
温淑妃翌日就去了乾元宫见了皇帝。
她红着眼圈娇娇弱弱的给皇帝请了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