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嗯了声。
邰明霄又饶有兴趣地回头同叶濛说:“我之前跟你说过那发小,记得吧,前两天刚被他家老爷子给接回来,正式介绍下,李靳屿,木子李,革字旁的靳,就靳东的靳,岛屿的屿。”
她觉得很好笑。
这名字的介绍,她听过三遍,三遍都是从别人嘴里说的——杨天伟、梁运安、邰明霄。
她看着后视镜,也淡淡嗯了声。
李靳屿问周雨:“你俩怎么认识的?”
周雨轻声细语地跟他们解释着他跟叶濛的相遇经过。
六榕寺那天大雨,叶濛去上香问缘,看见周雨身上挂着个牌子,跪在地上行乞,想要点路费上京去寻母亲。别人都看他有手有脚,还这般年轻,便觉得这人必定好吃懒作,都不予同情。
周雨始终都低头跪着,一句话不说,有人给他丢钱,他便鞠躬,嘲讽、讥笑那些眼神他都不理会。叶濛知道十乞九骗,但她还是往里头丢了张一百块。约莫是没见过这么大的,周雨有些感激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给她深深鞠了个躬。
结果等她从上完香出来,雨势渐大,叶濛走出寺门的时候,周雨已经晕倒在路边。她便立马叫车给他送医院,护士问她是不是亲属,她说不是,又问她医药费怎么结,叶濛把他行乞的碗丢过去,除了她那张一百的,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十块。
周雨只是普通的感冒和发烧,但因为跪太久有点低血糖。好了,现在叶濛给他送进医院,一上午好不容易讨来那些寥寥可数的钱,又全砸手里了。周雨急得涨红着脸,又要跪回去。
叶濛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吧,我带你去北京。”
……
李靳屿回头问他:“你有手有脚,为什么不去找份工作,工地里工资按天结的,凑点路费不用两天。”
叶濛心想,你这会儿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当初买票还不是花姐姐的钱。
“他找过,”叶濛插嘴道,“他力气小,老被工地里的老工头欺负,一天没结几个钱,还天天有人打架,他不参与就被打,没办法钱也没拿就走人了。”
李靳屿终于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哦了声。
周雨就是少年身材,排骨一样瘦,李靳屿他们是男人的身形,宽肩窄臀。如果说在宁绥的李靳屿有点阴郁,那么这个周雨就是有点阴柔,他长相也像女孩。
周雨很自卑,因为长相,“以前同学都叫我娘娘腔,觉得我喜欢男人。我被人取笑惯了,也不太在意,谁知道,工地里的人都是真刀实枪的打,我觉得我打一次就要被打死了。第二天就跑了。”
叶濛安慰他:“不用理会,你长得很好看。”
邰明霄开着车,也跟着宽慰说,“对啊,你长得很好看,跟我这兄弟不相上下啊。我这兄弟可是从小帅到大,从小学开始就是那什么校什么草的。”他说李靳屿。
李靳屿看着窗外冷淡说:“走开。”
邰明霄笑笑,“那你怎么安排这小子啊,不能你俩住吧?一男一女多不合适。”
“我都结婚了,怕什么。”叶濛说。
邰明霄一脸心有余悸的样子:“结婚了才怕好不好,十八岁的小弟弟好歹也什么都懂了,我十八岁女朋友都俩了,而且你那醋坛子老公要是知道了,不得疯啊,不合适不合适。”
一直都没说话的勾恺又开始了:“我就说你那小镇老公配不上你。”
叶濛:“……”
李靳屿:“……”
车厢静默半晌,叶濛对邰明霄说:“那住你那吧,等他找到妈妈再说。”
“不行不行,我最近刚找一女朋友,这他妈办事的时候,多不方便啊。”
呸!
“住我那吧。”李靳屿说。
叶濛看着他,问:“你住哪啊?”
邰明霄立马狗腿地解释说:“丰汇园,老爷子刚给了他一套院子,两千万。怎么样,心动吗?要不要改嫁?”
叶濛嘁了声。
李靳屿听出她口气里的不屑,没说什么,回头对周雨说:“有行李么?没有的话等会带你去买。不过要先送这位姐姐回家。”
周雨看了叶濛一眼,似乎在征求她的同意,见她没说什么,才点点头。
安顿好周雨,车子抵达她家楼下。
然而临下车叶濛才知道今天李靳屿为什么会在车上,他们仨要去黎忱的俱乐部,就顺便一起过来了。叶濛下车去拿行李,李靳屿和勾恺下车抽烟,他半坐靠着车头,一手夹烟一手握着手机不知道在给谁发微信,一边还跟勾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时不时轻笑。
她以为,是他甘愿平庸。她现在才发现,“甘愿平庸”就已经不平庸。
她曾一直希望他来北京,面对过去的一切,打开他的心结,可现在,叶濛看着来到北京的李靳屿,却有一种疏离感,冷冷清清,仿佛孑然一身,透着万物不喜的冷淡。
“这个点去找黎忱干嘛?” 叶濛问在后备箱帮她拿箱子的邰明霄,“快九点了。”
邰明霄“嘭——”关上后备箱,一脸兴奋,眼底闪着跃跃欲试的光:“当然是去飙车啊。九门岭车神回来了,我们不得嗨一把,快,你上去吧。”
第55章
叶濛上楼的动作有点不太高兴。“噔噔噔”这个装腔作势的高跟鞋踢蹬声, 李靳屿很熟悉,她每次走路走累了,便装模做样地蹬着高跟鞋, 想要他抱。
邰明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他哪管叶濛高不高兴, 他的心已经迫不及待地飞到九门岭,兴冲冲回身吆唤两位少爷上车, 李靳屿靠着他那台小百万的爱驹, 不紧不慢地冲他举了举手里的烟蒂, “抽完这支。”
等楼上的灯骤然亮起。李靳屿才把烟揿灭,懒洋洋起来, 打开车门上去, 边绑安全带边随口问了句:“她怎么了?”
邰明霄:“什么?”
“小姐姐看起来不太高兴呐, ”李靳屿神情轻佻,下巴冲车外楼上一扬, “你跟她说什么了?”
邰明霄跟叶濛一般大, 勾恺比他们几个都大两岁,这里头算起来是李靳屿最小,哦, 现在还有个周雨。想到这,李靳屿回头看了眼坐在后座始终一言不发的男孩。
邰明霄掰下车镜照了照,有种要登台唱戏的整肃感,边照边说:“不知道, 女人嘛都有那几天,我刚就说咱们要去飙车, 不知道踩她哪根神经了。”
……
飙车这件事,对于李靳屿来说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自从他哥车祸死后, 他几乎很少碰车,算不上PTSD,只是也厌倦了这种需要用肾上腺激素分泌来麻痹自己的活动。
所以无论邰明霄怎么热情似火地再三邀请,李靳屿一身金贵地夹着烟、翘着二郎腿坐在俱乐部的轮胎椅里,像个浪子回头的纨绔子弟:“我没兴趣。”
邰明霄本以为他这次肯回,是以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合着他想多,压根没有。那是为什么回来呢?而且他依稀感觉这次傻白甜回来,像变了个人。倒也不是说变化有多大——说话,气质,还是老样子。只是他以前在李家不受疼爱,李凌白对他不闻不问,但他至少像个有家的孩子。而此刻的李靳屿,则完全是百无禁忌,有种无家无室孑然独身的感觉。
不过邰明霄也没强他所难,毕竟当初李思杨车祸的时候,李靳屿可是惨兮兮地目睹全程。于是,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宽慰,“那我去了。”
俱乐部门外就是九门岭那段崇峻的盘山公路,那座神秘的山头像群山的王,四周小山环绕附庸着,唯独它孤峰自立,蜿蜒的柏油路像一座旋转楼梯扶摇直上,直登顶空。山顶缭绕着朦胧的雾气,好似一条仙女的袖带。
这座城市所有的高潮全都在这里,这些年轻人尽情发泄着内心的爱欲,而这样的生活,李靳屿早就过腻了。
“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黎忱看着那条公路上,听着那些年轻人疯狂放肆的尖叫声,说,“我总觉得你变了。”
李靳屿人仍是靠在椅子上,二郎腿翘着,笑着掸了下烟灰,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变坏了。”黎忱又笃定地补充一句。
李靳屿抿了口烟,笑着摇摇头:“我本来就这样,只是现在懒得装。”
突然,油门声在山间发出沉闷的轰鸣,为夜晚那些高潮拉开了序幕。李靳屿对这声音无比熟悉,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手表,如果快的话,八分钟到山顶,邰明霄会比他晚三十秒左右。副驾驶要有人的话,或许还可以接个吻。
一瞬间,两台除了颜色,形状别无二致的跑车如同刚出笼的猛兽在山间疾驰、咆哮着往山顶冲去。他们这么乐此不疲地在这厮杀,其实也不光是为了这片刻的刺激。男人的乐趣其实也挺无聊的。俱乐部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九门岭山顶常年插着一顶小旗子,是登顶记录保持者的名字。
最早是李靳屿和黎忱打赌,那时候十八九岁的少年人好胜心强,信誓旦旦想改江山,黎忱到底大他八岁,又是职业车手,一直没让他赢过。但其实黎忱心里挺清楚自己胜在哪,但凡等李靳屿两年,那上头的名字恐怕就易主了,后来少年走了。这条规矩保留至今,隔三岔五便有好胜者来挑战,始终都没打破,那小旗子上一直都是黎忱的名字。
黎忱的记录是七分五十六秒。而李靳屿二十岁那年的最快记录是,八分零二秒。也是这几年来,唯一一个跟他相差十秒内的人。
“不再去试试?”黎忱心里竟有些期盼。
金贵少爷惜命的很,“算了,没什么兴趣。”李靳屿活动了一下脖子,灭了烟站起来:“我去趟车厂。“
“老车厂?”黎枕狐疑地跟着站起来,“你去那干嘛?”
“看下监控。”
黎忱跟着走出去,将那帮小孩甩在身后,两人并肩迎着夜风往车厂走:“你不会也来查那什么新加坡华藏的案子吧?”
“嗯,好奇。”李靳屿说。
李靳屿不是什么好奇心旺盛的人,一回来就毫不遮掩地直奔这,显然是目的太过直接。黎忱多少有点了解他。于是在李靳屿大剌剌敞着腿,像个大爷似的靠在保安室的椅子里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监控过去一个月的监控画面,黎忱也有一搭没一搭地盘问。
“这几年上哪儿去了?”
李靳屿姿态很随意地靠在椅子上,因为太过随意,显得有点像是在看什么无聊至极的电影,手上还一边剥着刚从黎忱俱乐部拿的几颗花生,懒洋洋地丢进嘴里,眼神散漫地盯着电脑画面。
却偏偏还能跟黎忱一问一答。
“我奶奶家。”
他向来一心三四用都没什么问题。黎忱则靠着保安室的大门,有些意料之外地点点头说:“做什么呢?”
李靳屿盯着那一动不动的监控画面说,又心不在焉地敲了下键盘的进度条说:“混日子。”
黎忱抱着胳膊,往里头探了一眼,“这画面从刚才到现在,动过吗?”
“没有。”李靳屿如实说。
车厂保安室能保留的是近两个月的监控,加上这边几乎没人来,画面几乎都是静止的,要在这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找出一点蛛丝马迹,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
但李靳屿不这么认为,低头看了眼手机:“有时候静的东西,一旦动起来,它就是致命的。”
再抬头时,李靳屿眼神兀然一紧,渐渐定住,仿佛有发现。然后他盯着屏幕看了会儿,下一秒,一把捞过桌上的手机低头劈里啪啦一同查。
黎忱好奇地凑过去,“发现什么了?”
李靳屿充耳未闻,一边看手机,一边将进度条来回倒,确认了两遍,笃定自己没有看错。然后随手将画面用手机截下来给黎忱看,但两张图在黎忱眼里就几乎是一模一样,丝毫认不出区别。如果不是对视觉尤其敏感或者像李靳屿这种脑袋里有记忆宫殿的人来说,很难看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这对黎忱来说,就是他最头疼的游戏——找不同。
李靳屿谑他:“两棵树你看不出来,给你换成俩美女,哥你能打通关了吧。”
黎忱盯着手机失笑道:“……我是那种人吗?”
李靳屿轻笑。他跟一般人不太一样,他看监控时脑中自动成像,两张图会自动重叠,不同的地方会尤其明显,哪怕只是在树丛里多出一只小蚂蚁,也躲不过去。
“监控被人剪过。”他关了监控室的电脑,靠在椅子上,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很无关紧要的事情。
黎枕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后背汗毛全体肃然起敬。因为是深夜,又是偏僻郊区,混了这么多年的车厂他突然觉得陌生恐怖。他甚至都不敢回头瞧,总觉背后有股凉飕飕的风,仿佛有只爪子在他背后阴森森地等着他投入天罗地网。
李靳屿站起来,靠着桌沿,双手抄进兜里,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散漫、镇定:“17号的监控画面被人替换成了10号的监控,也就是案发前一周的。其实就算这边人少,监控画面没什么变化,但根据每天的天气和风级,还有阳光的阴影角度,也能看出每天或多或少还是有点区别的。看见那棵树了么?我刚扫了眼17号和10号的监控,这两天不管从树叶的晃动幅度和阳光的阴影角度来说,几乎都是一模一样,仔细看就知道这其实是同一段视频,而且,我刚查了,17号的北京风级很小,远不及画面里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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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叶濛睡得很早,李靳屿没有再找过她。手机也仿佛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这天,梁运安来找她,两人照旧坐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服务员看见他俩已经熟门熟路地笑眯眯招呼道:“还是两杯拿铁?”
咖啡厅人不多,说话声也细密,嗡嗡嗡的,各自忙碌,谁也不曾将注意力往别人身上放。
叶濛开门见山:“有进展了?”
梁运安郑重其事地点头,从未见他脸上神情如此严肃,“这次有人提供了一个关键线索,经过我们公安技术部门的分析,车厂的监控确实有问题,有人将17号的监控视频调换了,所以我们一直无法确定王兴生进入车厂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