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宋府大爷回府后一连半月有余,府里席宴不断,不是昔日同窗好友来访,就是同僚下属来拜,人熙熙攘攘的来,酩酊大醉的去,府里热热闹闹的犹如过了节,膳房的人却被折腾了个彻底够呛。饶是柳妈这样资深的膳房劳动者,这一连半月有余的日夜颠倒的干活也多少吃不消了,人瘦了半圈不止,精神瞧着也大不如前,常常剁着剁着菜眼神就涣散了起来,好几次要不是苏倾警醒,柳妈可就要吃了大亏了。
在苏倾又一次的及时的阻止柳妈那锋利的菜刀剁上她的手背之际,旁边烧火的红燕忍不住了,急忙劝道:“哎呀我的柳妈呀,您老快快歇着吧,怕是这连日将您老给累着了,这菜刀子切菜瞅着都吓人哩!别说旁边的荷香姐了,就是我在这看着都心惊肉跳着!”
柳妈暂搁下菜刀,疲惫的按按额头,嘴里没好气道:“你嘴上倒说的轻巧,歇着,我这把老骨头要歇着了,等晌宴席开始喽,难不成你要去前厅跟厅堂里候着的爷们说,各位爷们对不住,柳妈那个老骨头不中用的倒下了,咱膳房今个没法招待,各位爷们还是统统喝西北风去吧!”
膳房里的人噗嗤一声都笑了,红燕也知道她先前说错话了,虽说膳房林林总总算起来也不下十来个人,可除去采买跑腿的、挑水刷碗打杂的,再除去洗菜烧火这些个伙计,真正能上得台面掌厨的也只有柳妈、于叔和王厨三人。以往宋府人丁稀少,宋家二爷也不时常在府上宴请宾客,因而三人掌厨足以应对府里的一干事务。此次大爷回来,虽宴席繁多,可若三人配合,虽累些倒也能应付,偏得王厨早在三月前就请辞离去,听说是近些年攒了些积蓄,欲回乡开家酒楼自己做东家,因他本就不是宋府的家生子,当年也是宋家从别的酒楼聘请而来,宋家老太太向来仁善也没多做为难,给了些银两痛快的放他而去。如今仅剩柳妈和于叔二人维持,孰料屋漏偏逢连夜雨,前些日子于叔家的老母重病卧床,身为人子不得不归家侍奉,于是这膳房的所有事物就全权落在了柳妈身上,兼之柳妈本就是膳房管事,若是这膳食上有所纰漏,宋府头一个要拿她是问,因而柳妈饶是再累也得强撑着身体在菜板前,实在是膳房除了她没人能够掌厨。
苏倾看在眼里也着实不忍,将洗好的萝卜搁在菜板上,随手拿过柳妈手里的菜刀,说道:“红燕也没说错,柳妈您再这样下去身子当真是熬不住的。不如这般,统共咱们也随着您学过些日子切菜的手法,虽刀工远不及您,但我努力仔细着些,切出来的菜炒炒或炖汤,成菜出来应该也差不多像些样子。您且在旁先歇着,待炒菜时,你也不必动手,只需指挥着咱们使劲,加多少个调料,舀多少水,您动动嘴皮子,咱们动动手,估摸着出来的味道也差不几许。”
柳妈本想开口拒绝,奈何头晕一阵上来,眼前一阵金星直冒,只好扶着额头在灶前的杌子上坐着,缓缓劲方摆摆手道:“罢了,荷香的切工我大概知道的,倒也差强人意吧,菜你先帮忙切着,可要论及上锅,还是由我这把老骨头来吧,这可出差不得。”
苏倾笑道:“成,您老先歇着,等上锅的时候我再唤您。”
席宴过后,约莫申时左右,常在大爷身旁伺候着的一等得力人福禄,端着红绸缎盖着的托盘,径直来到了膳房,他这毫无准备的突然到来,无端惊了膳房一干众人一大跳,短暂的面面相觑之后,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屋里头出来,探头探脑的看着他手里端着的托盘,窃窃私语的猜测着红绸布下会是什么。
福禄虽不是宋府的大管家,可宋府里哪个不知宋府的大管家见了福禄都要弯腰问声好?因为这位可是打小就跟在宋家大爷身边,无论大爷是求学、入京为官还是外放调任,他都时刻紧随,如今随着大爷的官越做越大,福禄的身价自然是随之水涨船高。别说宋府中福禄是奴才中的金字塔,连主子见了也给三分体面,就是外头的那些个朝廷官员们,任哪个见了福禄不得拼命巴结着?
如今这么个大人物突然来到他们膳房这个腌臜地儿,怎能不令众人惊奇疑惑?
柳妈心头也打鼓,不知是好是坏,不着痕迹的扫了旁边同样惊疑不定的苏倾一眼,收敛心神,忙迎上前满脸堆笑道:“哎呀,怪不得今儿喜鹊在廊檐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哩,原来是贵人上门,提前来给咱们报喜来着!你们几个猴崽子们,还傻杵那干啥,不赶紧给福禄爷爷问个好?”
众人忙七嘴八舌的给福禄问好。
福禄面相生的一团和善,嘴角又常带笑,看着和和气气。闻言,他看着柳妈笑道:“妈妈可折煞我了,小的也不过是大爷身边跑腿的罢,都是尽心尽力伺候主子们的,也没甚高也低也的,妈妈这声爷爷可要让小的诚惶诚恐了,这要让咱们大爷听着,我这身皮小心也得撕下一层。”
“瞧您这话说的,咱这府上哪个不知您老可是大爷身边一等一的得力人,大爷看中您都来不及哪里舍得罚您?再说,咱们可是打心眼里敬重您老的,您对大爷的忠义咱们心里可都敬佩的打紧。”柳妈恭维的笑说着,见福禄笑而不语,遂又试探道:“不知您老此次来,可是主子有何吩咐?”
福禄笑着:“妈妈不必忧心,福禄此次前来是传大爷的旨意,给膳房送赏来了。”说着福禄将托盘上的红绸布一掀,露出里面银光闪闪的五锭银子:“大爷说了,这半月余来膳房里头的众人早起晚歇的甚是辛苦,咱家大爷向来体恤下人的不易,这不好容易宴席散了,便特意嘱咐咱去账房支笔厚厚的赏银来送与大伙吃肉喝酒去。大爷说了,从明个起就不在府里接待席宴了,妈妈可以安排大伙轮流歇个,好好松快松快,莫要熬坏了身子。”
雪亮的银子一亮,众人倒抽口气,眼睛再也离不开那白花花的银子。好家伙,一锭五两,这五锭就是整整二十五两雪花银!二十五两啊,足够一家子十来年的嚼用了。大爷出手果真不一般,当真大方的很!
柳妈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神情甚是感动:“咱家大爷真真是菩萨样的人,从大爷归来半月余来却是重赏了两回,这样的体恤下人,试问这天下间又有几个主人家能做到这样?大爷对咱们这般仁慈,倒是叫咱们心生忐忑,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耗在膳房为大爷竭尽全力才是,才能不辜负大爷对咱的期望。”
福禄笑着将托盘硬塞到柳妈手里:“妈妈要是将身子熬坏了,那可是真真辜负了大爷的期望呢,要知道现在咱膳房可就剩下了妈妈这个顶梁柱了。”
不等柳妈说别的,福禄又道:“对了,今个咱膳房做的萝卜饼子咱家大爷可是好一阵夸赞,我也是跟了大爷这么多年了,说起来还真是有些年头没听大爷在吃食上赞上个好字的。大爷今个吃了不少,我在旁看着也高兴。大爷也说了,以后吃食上可以放些新鲜的清淡的,自从来家里,这大鱼大肉的连吃个半月有余,实在是油腻的紧了。”
听闻这话,柳妈这电光石闪间脑中闪过些什么,不着痕迹的打量了福禄一眼后,随即竟飞快的抽出一只手,将一直居在人后的苏倾给拽了出来,笑呵呵的将她推到福禄身旁道:“这还幸亏是大爷吃的高兴,要是大爷吃着不妥,当真是我这个老婆子辜负了大爷的厚望。说来也是我这老婆子不中用,今个突然头昏眼花的实在切不得菜,也亏得荷香这孩子孝顺,平日里苦练刀工,今个倒是帮上了我的忙。也是这孩子心实,看我今个身体不爽利,唯恐我没法子做糕点被主子怪罪,便自作主张的弄出了个萝卜饼子来!也亏得大爷仁慈不怪罪,荷香,来给福禄爷爷道个谢,托了你福禄爷爷的福气,你才免了这通罪责。”
福禄也被柳妈这突然的一出给弄愣了一跳,稍息便回过神,连连摆手道:“妈妈快别,荷香姑娘既有善心又手巧,饶是爷知晓也只有夸赞荷香姑娘孝心的份,又岂会怪罪?”在大爷身旁伺候多年,什么忠臣奸臣高官小官没有见过,早就将福禄雕琢成了人精,柳妈这一将荷香扒拉出来,他就立刻知道这是柳妈想让这姑娘在他跟前露个脸。
他飞快打量了下面前这位名叫荷香的姑娘,如膳房里的粗使婆子丫鬟般的粗布荆钗打扮,不同的是这姑娘瞧着比旁人白净了许多,眉眼端正,面容姣好,虽算不上绝色,倒也是中上之姿。福禄随大爷在京城那一等一的富贵地待过多年,什么绝色没见过,这样的姿色倒也堪堪算得上中上之姿吧,倒也不能让他有所侧目。唯一令他有所惊奇的是,这姑娘身上的气度不似旁人,虽与旁的奴仆般低眉顺眼,可若细看便能发现这姑娘的脊背挺得很直,神情亦无其他奴仆的或卑微或谄媚或瑟瑟,平静坦然中有疏阔之意,这种神情姿态在一个粗使丫头身上体现,着实令他有些纳罕。
不过这些倒与他无甚干系。念头在心里转过一圈后,福禄不着痕迹的收回目光,在和柳妈客套几句之后,托言大爷令有事情交代,就离开了。
第5章 腊月至
待他人走后,柳妈也没藏私,大方的将银两平均分配给膳房众人,约莫每人能分上2两左右,这让苏倾心头欢喜异常,这样离她出府的日子又近了些。
柳妈却拉过苏倾于一旁没人处,不重不轻的掐了她一把,狠狠道:“再让你自作主张!亏得大爷今个心情好没计较,要赶上主子心情不好的时候,这番瞎捣鼓保管有你的板子挨!”
苏倾倒抽口气:“柳妈您老轻点!我这不是希望您多休息会儿嘛,先前瞧您老那么累,沾上灶旁就沉睡,咱们几个哪里舍得叫您再过辛苦?且这点心做起来繁复不说,天天这般甜腻的吃着,想来府里的几位也吃的腻歪了,换样简单清淡的吃食岂不更好?瞧这,大爷吃的不挺开心,还赏了银呢?”提起这个,苏倾就开心的眯了眼。
“你瞧你那个没出息的样,才2两银子就让你高兴成这样!”提起这个,柳妈就恨其不争的点点她额头:“刚多好的机会让你在福禄面前露个脸,这不比那几两银子强?你却个闷葫芦似的,头不抬眼不争的,福禄连你的囫囵面都没见着,你让他日后如何能清楚记着你?”
苏倾闻言讶异的看着柳妈:“为什么要让他记着我?”
柳妈瞪大了眼,直冒火:“你这个榆木脑袋!福禄多年跟着大爷办差,大爷没娶亲,因而他也不好娶亲,便一直拖着。府里头不知多少个小丫鬟盯着呢,就你露了脸还不懂得珍惜?”
苏倾倒抽口气,虚指了门口,又指指自个:“他……我?!”
柳妈眉头倒竖:“你这是什么神情,难道你觉得福禄还配不上你不成?他虽然年纪比你大些,可大些的男人会疼人,再说他比大爷的年纪还小上一些……”可能觉得拿大爷来说话不妥,后面的话柳妈就咽了下去。
苏倾忙摆摆手:“不不,福禄自然很好,只是那么多人争,我铁定争不过的,到时候头破血流就不好了。再说,柳妈,您先前不是还告诉我不要去凑这大爷他们的热闹吗?”
“我那是说的大爷,可福禄不一样!”柳妈气的牙根痒痒:“咱这身份,自然靠不近大爷身旁,况且多少达官贵人盯着,哪怕真如意了将来主母也未必容得下。可福禄不一样啊,虽说咱也是高攀,可要真是能让他看上,只要你手段使得,你就能当上他们福家的当家主母!况且他无父无母,只有个叔父,你嫁到他家就能当家做主,福禄又是个有出息的,将来你的造化指不定大着哩。”
苏倾嗫嚅:“我还是去看看水烧开了没。”说着,一溜烟钻到灶台下添柴,烧火。
柳妈看她那没出息的样,气的心肝胃疼,白瞎了这副好相貌!
如此又过了一月有余。因着这一月来宋毅投身于公务,新官上任,公事冗繁,几乎天天耗在总督府衙里接见两江大小官员,处理上任留下来的沉珂旧事,布置来年的公务计划。如此一来,在府上设宴开席的时候自然少了,这少了诸多宴席,膳房里的事务自然轻快了许多,众人就这月也清闲了下来。
堪堪清闲了一月有余,众人便犹如陀螺般开始脚不沾地的忙碌起来,一来是腊月已至,不足月余便要过年了,庄子上送来的鸡鸭鱼肉米面菜类等一干东西要分门别类的处理好,且这是府里大爷回府后过得第一个团圆年,自然要热热闹闹的办好,不单是膳房里,府里其他各处的奴仆也早早的开始为这个大年做准备了。二来是前些日子二爷调任的谕令下来了,升任四川巡按使,转过年就要前去赴任。二爷此番升职是件好事,可老太太自然是舍不得的,暗地里伤心落泪了几回后,却也知皇命不可违,连连嘱咐府里下人多多准备需带上的用品、吃食。因二爷最喜欢吃腊肉,所以膳房里这些日子就开始忙着熏腊肉了。
“荷香,荷香!你这个小妮子不要总窝在灶前不起来,快快来帮我一把,把这藕仔细切成薄片,千万要切得均匀,一会我要做成酸溜藕片给府里的爷们下酒吃,这万一切的厚薄不一,摆上碟可是看的一清二楚,没得丢的咱膳房的脸。”
柳妈边说着,边连拖带拽的将苏倾从暖烘烘的灶膛前给拖到了厨边,冷不丁离了那暖意融融的膛火,苏倾猛地打了个寒颤。上辈子在北方过冬,那可是地暖一起,窗户全开,任外头大雪飘飞北风呼号,她在屋内夏裙飘飘热汗腾腾,再起开盒冰淇淋,美美的过完整个寒冬初春。哪里像这苏州地界,深冬倒是没下过几场雪,可这湿冷的寒气却无处不在,直透骨肉,任她狠心下了血本买了两斤多的最上等棉花做成了棉衣棉裤,冷风一过,仍旧冷的她魂不附体,只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能待在灶膛前守着火苗才好。
苏倾哆嗦着手去拿菜刀,甫一碰到冰凉的手柄,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柳妈忍不住摸摸她的衣裤,狐疑道:“至于冷成这般?你这棉可是买的西域传来的雪棉,一两银子一斤,金贵金贵的,你倒是舍得。不过这棉虽贵可比咱这的木棉暖和不知几倍,你看人家红燕还是穿的去年的木棉做的衣裳,人家都没觉得多冷,你咋先冷起来了?”
苏倾心头苦笑,你们要是常年过惯现代北方的冬,冷不丁给你弄到没有空调的古代南方来,换谁,都会觉得冷的掉冰渣。
“天生……不抗冻。”苏倾牵强的解释着,哆嗦着手就要去切那冰坨子般的莲藕。
柳妈瞧她那架势,忍不住摇头叹气:“真是丫头的命,小姐的身子。罢了罢了,你还是去烧你的火去吧。”牢骚了两句,柳妈边重新夺过苏倾手里的菜刀,将她赶回了灶膛前。
一回归这温暖的膛火前,苏倾就觉得自个仿佛重新活了过来,心里暗暗下定决心,等有了足够积蓄后,她一定要买个屋子,然后在自己的卧房盘个炕。冬天烧暖了炕,在暖烘烘的炕头上吃瓜子吃点心,就着茶水看着外头的凄风冷雪,这才是冬日应该过得日子。
红燕瞧着苏倾整个人在灶膛前似个鹌鹑般的模样,忍不住吃吃的笑:“荷香姐,看你脸蛋白的跟雪似的,应该是雪做的人啊,怎么还畏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