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宋毅不接他这茬,右相停了脚步,然后转过脸看向他,索性直言:“老夫也不愿与你绕弯子。圣上心慈,念叔侄一场不忍刀剑相向,遂放了那九殿下安然离京。可宋制宪,你我都知道,九殿下一去不异于是放虎归山,来日必是我大渊劲敌!为国为民,宋制宪实不该冷眼旁观,当有所表示才是。”
宋毅闻言忙退后一步拱手行深礼:“右相大人此话令下官诚惶诚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下官事事以圣上旨意为准,断不敢轻易造次,怕是无法达及大人所言的‘表示’二字。望右相大人切莫怪罪。”
右相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看了宋毅一眼,而后拂袖而去。
其他官员离的远些自是听不清他们二人说的什么,可此会见那右相大人似跟宋制宪闹得不愉快,不由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宋毅起身,随意掸了掸衣袖,而后便面无表情的往另外的方向而去。心下冷笑,若当真除了九皇子这眼中钉,新皇降不降罪暂且不提,就单说没了九皇子这靶子,朝中岂不是要多出许多攻讦他的‘忠臣’?
他吃力做了这些,可不是单单为旁人做嫁衣的。
刚进了府上,就听得下人来禀,说老太太今个精神还算好,念叨着他回来后千万要过去与她说会话。
宋毅颔首,然后大步流星的朝老太太的院子而去。
屋外的奴婢见他们大人过来,赶忙撩起了软帘,宋毅略一低头,进了屋子。
“老太太今个精神好些了?”一进来就瞧见老太太倚着靠枕坐榻上跟王婆子说笑,宋毅便笑着询问了声。
见他过来老太太自然欢喜,赶紧招呼他靠近些。
王婆子赶忙起身让了地方,退到一边恭谨站着。
宋毅撩了袍摆坐在榻沿上,仔细看了看老太太面色,点头道:“老太太气色大好了。只是还是瘦了许多,日后还要好生调养着,切莫劳神费心。”
老太太呵呵笑道:“你就净说我了,瞧瞧你自个,这两月来还不是好一个瘦。如今诸事也算尘埃落地了,你也不用再日夜操心煎熬,也宽了心好好休养他几日,年纪轻轻的熬坏了身子可使不得。”说着,却也叹口气:“这些时日也着实难为你了。”
宋毅挑眉:“老太太后头这话说的见外,着实不入耳。”
老太太佯怒拍打他一下:“让你打趣。”
宋毅哈哈大笑。
待笑过后,宋毅随口问道:“刚老太太与王嬷嬷可是说着什么趣事?瞧老太太喜笑颜开的模样,着实令儿子好奇。”
提到此事,老太太不由得就坐直了身子,似是激动,脸上的褶皱都带着些颤。却没立即开口说,而是先下意识的朝屋门的方向望了眼,这方压低了声音激动道:“听说,新皇登基后,再待不了多少时日就要大封后宫了?”
宋毅顿了下,然后笑道:“这是自然。不过少说也得等六月过后,大概是下半年的事。”
“那……”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都透着亮光来:“咱家宝珠,是不是能封妃了?宝珠可是,可是怀着龙嗣呢。”最后一句,老太太说的极低。
妃?宋毅低笑了声,然后声音有几分加重道:“妃位太低,前面少说要加个贵字。”
老太太震惊的倒抽口凉气:“贵……贵妃?”
宋毅但笑不语。
老太太抚着胸口缓了好一会。那她以后,岂不就是贵妃的亲娘了?再往后想,是未来皇子的外祖母?或许将来是……
又忙抚胸好生压了压情绪。老太太告诉自己未来的事还太远,暂不去想那些,这方堪堪让自己激动的心情给稍微平静了下来。
“也不知咱们能留在京中多少时日,能不能赶得上宝珠册封的那日。”
听出老太太话里的不舍之意,宋毅就失笑道:“老太太这不是多虑了?左右这宅子是宋宅,即便儿子有公务需回苏州府城,老太太也大可在京中常住下。便是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老太太一想也是,不由喜上眉梢。
她的确是想在京中久住。且不提宝珠在宫中,就单说回苏州府城还要面对亏欠良多的梁家……想想她都不知脸皮要往哪里搁。
“可惜简文那孩子……”老太太叹气。
“老太太不必伤神。”宋毅道:“新皇登基后会开恩科,届时梁简文定会入场科考。以他的学识定会榜上有名,到时候儿子自会给他安排个锦绣前程。”
老太太心稍安。
老太太这会又想起一事,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好,便又止了住。
宋毅只作未见,与老太太又闲聊了会后,便起身离开。
一出了屋门,宋毅脸上的神色就收敛干净,侧过脸沉声询问:“查的如何了?人可有踪迹?”
福禄即刻回道:“回大人的话,查到了些。亏得豫州一守卫记性好,说是早在二月时,见到过一牵马的少年郎持京城鱼符入城。经他描述其身量年龄模样,与荷香姑娘大抵不差。”
宋毅精神一震:“她二月时在豫州?只身前往,还扮作少年郎?”随即咬牙:“当真是好能耐。看来往日爷是小看了她。”
福禄垂低了头。
宋毅缓口心中的郁气,又问道:“如今呢,可还在豫州?还是又逃了别处?”
“只在豫州待过一两日光景便又出了城。至于去了何处,也没人见着,奴才也在派人抓紧时间去查。”
宋毅又沉了脸。
稍一思忖,便道:“自是不会向南走,否则当日一路渡船南下便是,何苦中途而下。北亦不会。那便是向西了。”
话说至此,宋毅突然想到当初似乎是那柳妈提过,她似乎是北地逃亡至此。北地,那便是凉州了。
凉州,便在豫州往西。
宋毅脸色大变。
“多派些人潜入凉州去寻。另外派人去苏州府城,将膳房主事柳妈给接近京来。”宋毅一顿,转而沉声道:“关于她的一干事宜,不得对老太太提及半句,可听得清楚?”
福禄一惊,忙应了声。
第84章 亲自去
五月伊始, 江夏城的百姓们就褪了素服,换做日常服饰, 却也不敢穿的过于艳丽, 大都是以素色为主。
苏倾也换了身衣裳,却不是之前的灰蓝色布衣, 而是她特意找人缝制的灰色僧衣。
这是她反复思量后的决定。日后在此地的身份便是凉州籍苏青,是个四海云游的俗家弟子。
本朝优待出家人,但凡与之相关皆放宽政令, 她借用这个身份,行事便会多有便宜,当真是再合适不过。且她手里有户籍,又有度牒,就算于此地常住, 也是完全合乎政令。
身份的事一定, 苏倾的心就妥当了大半。
这日起, 苏倾开始了她的营生。每十日的旬休日时,她会带着斗笠赶着牛车来到巷外的街道旁,与其他拉活的人一道, 等学子们下山。
虽说突然多了个拉活的,难免有抢生意之嫌, 可因着原先也统共不过三两辆车, 学子们人也多,他们往日便是来回几趟也有拉不过人的时候,所以倒也没太为难她这个新来的。
况且百姓大都是不愿与出家人为恶的, 在询问了番知道她是大师记名的俗家弟子后,对她便多了份客气。
苏倾自也和和气气的,在询问了番大家拉趟活普遍的价钱后,便也定了同等的价,去江夏城中心每人十文。
自此,苏倾这营生也算开张了。
旬休日的时候便赶着牛车出来走上几趟,其他时候或闭门不出,或去后山踏踏青看看景,再或者去跑跑步锻炼下身子骨,日子过得清简如水,却也甚是自在舒心。
到了六月,苏倾这营生也算开张一月有余了。别的不说,起码赶车的技术倒是熟稔了不少,牛车板子上拉的人也由开始的三四个,转为现今的七八个。
赶车这活计苏倾一点也不觉得累或无聊,反倒觉得生趣盎然。因为这一路途上,这群满腔理想抱负的少年郎们可不会闲着,他们谈诗,作对,说史实,论民生,议朝政,高谈阔论,谈笑风生,说起话来又常常引经据典,苏倾听了都极为惊叹他们的知识储备。
了不得啊。苏倾常叹。
怪不得南麓书院在此地颇有名气,瞧这些走出来的学生们,才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就能有这番心胸见识,何其难得。
这群学子们到底也有些少年心性,也会聊起学院中那些个调皮捣蛋的事来,或是些八卦,苏倾有时听着有趣,也会微微一笑。
而这些少年郎们对苏倾也不是不好奇的。瞧着面容俊秀的,年岁似乎又跟他们差不大多,却独自在这讨生活,又身着僧衣,难道就没有家人?
开始的时候相互也不熟,且瞧苏倾寡言寡语的,他们也不好意思突兀开口询问。可待日子渐久,一两个月连着搭车后,相互间就熟稔了几分,某日里一胆大的少年郎就出口问了心中疑惑。
苏倾也知她这身份迟早要与旁人说道一番的,否则怕是她越是不说,旁的人越是好奇越想探究。
借着这机会,苏倾便解释了番,道是她的老家是凉州,那年战乱,家里人活着逃出的就剩她一个,后机缘巧合被个大师记为俗家子弟。这几年她便四处云游,以入世悟出世,待时候到了就会剃度出家。
少年郎们恍然。不免就心生几分怜悯来。
也有少年问她可有法号。
苏倾略一思忖,便随口道了个:“无我。”
他们来了兴致,便追问她可有何深意。
好在苏倾还记得当日在督府时,那两个和尚常对她念的些经文,遂也能解释的通:“佛经有云,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无我便出于此处。”
苏倾。
宋毅唇齿间咀嚼着两字。可亦不知为何,明明两字再简单不过,仿佛是生了根似的牢牢钉在了他脑中,挥不掉散不尽,便是唇齿间流连也总能带出几分意犹未尽的意味。
宋毅呼的下站起身,走到屋外似要外头的风来,吹散些他心底的燥来。
可又难免琢磨起来。怪不得往日里唤她荷香总觉得违和,缘故在这。倒是苏倾二字更是相配些。
转而却又冷下了脸。他可没忘柳妈所言的,她有心上人一事。
宋毅脸上浮了层怒意来。他兀自猜测是一回事,可经由她口证实确是另外一回事了。
待他逮着她,待他逮着她……宋毅长吐口气。一切待他逮着她再说罢。
五月中旬宋毅便乘舟南下到了苏州府城。
入督府第一件事便是予那福禄令牌,让他持令调兵,于豫州周围搜索苏倾的踪迹。另外又单独遣了一批人,乔装入凉州,暗下打听。
一直到八月份,福禄方带回了消息,说是京城的那枚鱼符在兖州境内出现了。最后出现的时间就是前三两日时间,具体地方是兖州兰陵,福禄道他已禀了当地官府令他们派重兵严加看守城门,亦遣了兵全城搜寻,相信不日就能将人给搜出来。
宋毅听闻猛地从椅上站起了身。眼中眸光沉沉灭灭,最终握紧了拳,脚步不停的疾步朝府外走去。
“来人,备车去渡口。”宋毅边走边厉声喝道:“北上,兖州。”
这一回,他要亲自去逮人。
他真的是有些迫不及待了,迫不及待的要看她惊怕悔恨的模样,迫不及待的要捉了她惩戒一番,更是迫不及待的好生质问——他这边掏心窝子的替她谋划将来,她那里却挖苦心思的要逃离他身边。
可是他待她的宠爱不够?亦或予她的承诺不够?
他想不明白。可不妨碍他恼恨,愤怒。
第85章 至兰陵
宋毅下船后, 一路马不停蹄直奔兰陵而去。
兰陵地方官员闻讯早已候在城外十里相迎,此刻见远处一片尘烟滚滚, 随着马蹄声渐近, 便隐约能见着最前面一队骑兵风驰电掣的朝着城门的方向驶来。
瞧那骑兵装束果然是来自两江区域,众官员面色一整, 赶忙面朝来人恭谨施礼,可心里却无不惊疑,那两江总督宋制宪竟真的来了!究竟是何等紧要犯人, 竟劳得这宋制宪亲临至此?
至众官员十几步远处勒马停住。
兰陵知府带着众人忙上前见礼:“下官见过制宪大人。”
宋毅将锋利的目光从兰陵城内的方向收回。翻身下马,抬手扶起众官员,道了句不必多礼。
兰陵知府笑道:“大人德高望重,如今能亲临鄙地,着实令兰陵蓬荜生辉啊。想来大人一路风尘仆仆, 不妨入城稍作歇息, 下官等人以为大人准备了一桌酒菜, 给您接风洗尘。”
“不急。”宋毅抬手制止,然后目光往城内的方向扫过,看向那兰陵知府:“此番前来, 本官另有要事,想必我府上管事也与你提过。于知府, 不知那逃犯的下落可有眉目了?”
闻言, 那兰陵知府忙郑重道:“下官幸不辱命!此刻那窃取鱼符的逃犯正被关押在府衙中,只待大人过去提审。”
宋毅眸底陡然涌起万般情绪,最终俱压了下, 却似畅快的大笑一声:“甚好。”
而后猛一翻身上马,冲着那兰陵知府一拱手:“待此番事了,本官定与众位官员不醉不归。不过此刻还要先劳烦知府大人带路。”
兰陵知府心下一喜:“这是自然。”说着叫过远处候着的马车,对宋毅施礼后,上了马车令人往城内而去。
宋毅收敛了面上所有情绪。猛一挥鞭,厉声一喝,朝着城内方向疾驰而去。
见他们大人刹那间就上马疾驰离开,福禄脸色一变,冲着旁边的张管事咬牙切齿:“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说着狠狠剜了他一眼,抓过缰绳也翻身而上,连连甩鞭匆匆的往大人的方向追去。
张管事懊恼在原地狠狠的跺了两下脚。刚瞧他们大人在与众官员说完,他也不好上去打搅,本想着待他们说完话他再过去将情况给秉明了去,谁料到大人竟这般等不及的上马离去了!
当日福管家要回府报信,所以派他在这兰陵盯着情况,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谁又能料到……唉,他后背的伤可是刚好的利索些啊。早知道,早知道当日他就抢了回府报信的差事了!
“无我大师,您这赶车的技术是见天的好了啊,我都感觉好久没被您给颠出车外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