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她是弘一长老内定弟子,所以她的受戒剃度,是由弘一长老亲自执行。
拿起剃刀,弘一长老至她跟前,一边念剃发偈语:“莫谓袈裟容易得,只因累劫种福田。”
苏倾端身合掌。
冰凉锋利的剃刀贴着头皮而过,随之而落的发簌簌而下,不多时就落了她满肩,细碎的洒了满地。
弘一长老口中的偈语不停,他说这是红尘中的烦恼丝,是业障。
苏倾看着满地细碎的发有过瞬间怔忡。这一瞬间,前世今生在她脑中飞快翻页,犹如被疾风扫过的一摞厚书,一页接连一页的飞速翻过,连同里面的喜与怒,乐与悲,也一同翻篇,宛如大梦一场。
“爱缠永绝,福慧日增。”
剃毕,弘一长老收了剃刀,止了偈语。
苏倾接过袈裟,归于本处,长跪合掌。
大半个时辰过去,寺庙大门处依旧没有动静,车厢内的气氛便越发沉凝压抑起来。
福禄盯得两眼发酸,却不敢错开眼珠分毫,盯着来来往往的香客仔细辨认,唯恐那人故技重施想要夹在人群中蒙混过关。
车厢内的大人亦是一言不发,动也不动的盯着之前相府马车消失的地方,面沉如水,也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宋毅猛地坐直了身。
福禄惊了下,没等回神,却听的一低沉令声:“出来了。你速去打探,人可有上了马车?”
福禄应下后就急下了马车,寻那盯梢的几个暗探去了。
宋毅抬起窗牖往那缓缓出了寺庙的马车看去,只见那马车似乎与来时无异,依旧是那灰色的车厢,依旧还是那面色黝黑的赶车人。只是车厢两面窗牖闭的严丝合缝,让人无法得知里面有人还是无人,是坐了一人,还是两人。
眼见着马车驶下了山,宋毅却不急着跟上去,只一味的在原地候着,冷冽的目光反复的在寺庙及远处的马车徘徊。
不到炷香的功夫,福禄匆匆回来报信。
“大人,人在马车上。”
一言毕,宋毅脊背紧绷的肌肉微松了松。
“可有打探到他们入寺所为何事?”
福禄有些为难道:“尚未。右相防的紧,咱的人只打听到他似乎是带着姑娘入了宝相殿,再之后就是带着人上了马车出来……至于进殿后是拜佛或是见了其他人,这就没打听到了。”
宋毅听后沉默了会,又低声笑:“好端端的总不会来烧香拜佛罢?可若不烧香拜佛,那他们来作何?请长生碑?还是给人……超度?”
说到最后他面上渐渐收敛了笑,眉骨间似有若无的溢出些阴骘。
“总是有些不为人知的目的罢。”宋毅阖眸淡声,目光转而扫向那建筑恢弘的皇觉寺:“福禄,你近几日便寻人再暗下打探几番,若能寻得到些蛛丝马迹最好,若寻不到……也无甚紧要。”
福禄应下。
宋毅抬下窗牖,道:“走吧,下山。”
马车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直到见了那车夫转了马头入了五城街巷,在那熟悉的朱门前停靠,之后一道瘦小的身影下了马车飞快的进了两扇大门内,宋毅方安心的令人取道回府。
驱车快要至宋府的时候,车夫眼尖的瞥见后头拐角处一道人影鬼祟闪过,瞳孔一缩,忙回首禀道:“大人,有人跟踪。”
福禄惊怒,便要掀了车帘跳下车去抓捕,却被宋毅喝禁住。
此刻他已猜到是出自哪家手笔。
到底是世家养出的耳目,这么快就查出了端倪。
宋毅沉下眸子,神色不虞。本还打算今夜过去对她盘诘一番,如此一来,他这里却不好再轻举妄动了。
“近些日子爷不好过去,你仔细着人盯好那宅子,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需即刻向爷禀告。”
福禄自不敢含糊。
话说右相那里,自探子处得知那辆马车最终是驶向宋府时,当即气的砸碎了手边茶壶。
“果然是那竖子小儿!当真奸猾如贼!”
右相既顾忌宋毅的奸猾老辣,又忧心苏倾的事情露出了破绽。
本来还想将五城街巷的人手收回来,可如此看来却是大为不妥,否则可真是此地无银了。便也只能让五城街巷的人维持现状,与此同时他也得加派人手暗中堤防宋毅的动作,以防其借机发难。
双方皆不敢轻举妄动,如此便相安无事了数日。
直到五日后的入夜时分,一道黑影自两处宅院间隔的一堵墙壁上跳下,之后悄无声息的潜入了厢房里屋。
宋毅轻车熟路的拨开轻纱幔帐,朦胧的昏暗光线中,但见床榻上的人盖着薄衾径直拉过头顶,鼓鼓囊囊的一团缩在被中,徒留一头青丝逶迤了满枕,不免觉得好笑。
本欲盘诘的心思就淡了几分。他伸手去拉衾被,悄悄咬牙低笑道:“何故这般姿态,可是做了何亏心事见不得人?爷今个倒要瞧瞧,看你这……”
话未尽,一道暗风猛地从斜剌穿来!
宋毅瞳孔一缩,迅疾朝侧边闪躲,可因之前毫无设防到底被一剑擦着胸膛划过半寸,顿时鲜血浸染了锦衣。
而这间隙,他终于看清了行刺他的人,身形瘦小,脸庞略窄,五官平凡无奇,唯独两只铜铃般的眼睛迸射处嗜血之色。纵然黑暗中光线朦胧,却也足够他看清了,不是她,而是个不知吃了哪门子狗胆的小子。
胸膛中刚那一瞬急剧窜起的惊疑失望恨怒顿时统统散去。宋毅伸手胡乱摸了把胸膛,手上的湿漉让他眯了眼,而后化作凶戾之光。
对面人本能感到危险,举过短剑又要刺来,宋毅却焉能再给他机会,抬手一劈就精准无误的挥落他手里短剑,顺势反手一扭就讲那人手腕整个折了过去。
“她呢?”宋毅阴沉着脸咬牙逼问,却没耐心等上半瞬,就忽的上手狠掐了他脖子拽下了床。
那人脖子被掐顿时面紫筋浮,手舞脚蹬个不停。
宋毅环顾整个屋子,除了被他提在手里的这个,再无他人,不免心凉了半截。
心下愈发狠了,手上就用力三分,似也不期望此刻能问出什么,只不管不顾的扯着人就要往外走。
那人愈发挣扎不休,双手死命挥动想尽一切办法要弄出些动静来,挥舞间正好手上碰上一物,便下意识的将其挥落下去。
砰——
巨大的铁器撞击声响彻了整个屋子。
宋毅下意识的朝着声音的来源处望去。却见那铁器落地的时候,亦有物体纷纷扬扬从中而落,他双眸先是一眯,继而猛地一缩。
他陡然松开对那人的钳制,几步上前拾捡了起来,手微颤着将物凑近鼻间闻过,顿时身躯一震犹如被人轰去魂魄。
“有刺客——”
与凄厉的喊声同时响起的是巨大的破门声。
一干护院持剑闯入,院外火把幢幢,映着屋里的黑衣人脸色煞白眸光阴骘,犹如鬼魅。
“你是何人?为何夜闯私宅!”
宋毅攥紧手里的断发,缓缓起身侧眸看向戒备森严的一干护院,声音冰冷。
“我是两江总督兼兵部尚书及右都御史宋毅,有事要求见相爷,烦请代为转告。”
第113章 来交易
右相踏进宅院的时候, 见到的是府上护院与隔壁翻墙而过的一干宋府护院拔剑对立,僵持对峙的情形, 而室内灯火通明, 一身深衣的宋毅正背对屋门坐于案前,似在低头把玩着什么, 安然自若的犹如在自家书房寝室,仿佛今夜狂妄放诞之举与他无半丝干系。
“右相大人安。”在房门口叉手而立的福禄见着右相过来,赶忙趋步上前迎过, 恭谨问候。
宋毅将手上之物搁在袖中放好,而后抚案起身,转身走至房门处,拱手道:“下官见过大人。深夜打搅实属冒昧,望大人海涵。”
右相脸色下沉的厉害。阴冷瘆人的目光扫了眼院中拔剑对峙的宋府护卫, 他又冷冷扫向对面一派端肃的宋毅, 字字抑怒:“好得很。”
宋毅仿若未闻这话中汹涌, 只抬手:“大人请。”
右相收回目光,甩袖而入。
厅堂内之前打斗的痕迹犹在,狼藉一片。
两人隔着八仙桌相对而坐, 目光暗藏机锋,有几分剑拔弩张之意。
“若老夫没记错, 五城街巷这座宅院上的门匾可未书写‘宋府’二字。宋制宪难道不先解释一番, 深夜造访他人府上,所为何事?”造访二字加了重音,意有所指。
面对右相先发制人的责难, 宋毅并未狡辩,反倒坦然认罪:“下官深夜冒然造访确有不妥,若大人要治罪,下官甘愿领受。”拱手施一礼后,他抬头直望向右相,话锋一转: “只是下官尚有一事不明,还望大人能够明示。”
右相听出他话里机锋,暗生警惕。
“何事?”
“下官不明的是,这所谓的‘他人府上’,究竟是何人府邸,竟舍得让大人派遣巫府亲卫在此守护?”
右相顿了瞬,继而拉下脸冷讽道:“此乃老夫的私产。你宋制宪有意见?”
“下官不敢。”宋毅拱手,却敛正神色,言辞沉肃:“只是下官接到线报,有乱贼余孽藏身此地,下官少不得要秉公办理。可大人又说此处为您私产……着实令下官为难了。”
右相的呼吸陡然重了几分。
来的时候他就诸多揣测这厮此举深意,左右想来多半是为苏倾之事,如此看来,只怕不幸被他猜中了。
“你有话便直说。”
宋毅这一瞬就坐直了身体。目光平视对面右相,话不多说,当即开门见山:“下官想知道,苏倾人在何处?”
当真如此!右相瞳孔一缩,却只一瞬,就不动声色的发问:“你说什么?”
“苏倾。凉州苏倾。”宋毅声音平静:“大人,需要下官说的再清楚些吗?譬如,她的来历。再如……她与大人的干系。”
右相猛地伸手扣住了椅子扶手。
“宋制宪,之前的交易你可是已经拿到了你想要的,老夫以为咱们之间已经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右相声音发寒:“难道,你想坏了规矩不成?”
宋毅不为所动,只径直看向右相,有几分步步紧逼之意:“一码归一码。右相大人,下官此番前来,是想与大人促成另外一桩交易的。”
另一桩交易?右相狐疑的看他,见他一副势在必得之意,不知为何心里突升起股不祥的预兆。
有心想要人将此奸贼打出去,却又怕此人恼羞成怒下将苏倾的身份在朝堂乱说一气,遂只能压下个中思量,一味盯着那宋毅,几分不悦道:“你的交易老夫没兴趣知道。今夜之事,老夫就不与你再计较,但绝无下次,望你好自为之。夜深了,宋制宪还是速速离去罢。”
宋毅阖眸恍若未闻,指腹摩挲着袖口,纹丝不动。
右相暗怒,刚欲出口斥责,却冷不丁听得对面人淡声道:“苏倾是在皇觉寺罢。”
语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你!”右相惊疑不定。反复在他面上逡巡,片刻后,忍无可忍道:“宋毅,你究竟何意?”
宋毅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稍有沉默。之后方缓缓抬眸,沉声道:“一个男人找一个女人,还能有何意?”
一言毕,室内气氛陡然死寂了瞬间。
“无耻之徒!” 右相暴起,抄起案上的茶杯,猛地朝对面人掷去:“狂徒!狂妄!无耻!”
右相如何也没想到,他得到的是这个答案。
他以为宋毅至多会拿苏倾的身份来要挟于他,如何想得到这个伪君子竟存着这般龌龊心思,打着这样的主意!
突如其来的巨大刺激令他干瘦的身体控制不住的发抖。他眼红面青,怒目切齿的盯着对面人,恨不得当场撕碎了,啖肉喝血。
直到今日他才终于明白,为何苏倾会一再提及离京,再之后竟决绝的绞了发毅然决定出家!根由在此,原来根由在此!只恨他糊涂至极,拖至这地步方迟迟知晓,生生将她一步步推入虎口之中。
面对右相吃人的目光,宋毅坦然受之。
抬手摸了下额上被茶杯边缘磕出的印子,他附身双掌撑案与右相沉着平视,目光平静却暗含机锋:“这一记我受了,算我偿还巫家的。”
右相被他这番轻描淡写的语气激的大怒。
干枯的手指隔空指向宋毅端肃威严的脸,他只恨不能当场撕破他道貌岸然的假象:“宋毅啊宋毅!只恨老夫当年心慈手软,未在你羽翼未丰之际剪了你去,否则焉能让你有机会欺侮我巫家门楣!”
“大人何不心平气和些,因为宋某今日前来并非来与大人针锋相对的,却是想有桩买卖欲跟大人交易。”说到这他语气微顿,继而有些意味深长:“西山锐健营也不是不可以还予大人。”
宋毅话出三分,右相就已明了十分。
聪明人压根不用点透,只单单露个苗头,右相就知道宋毅想要什么。当即怒目圆睁,怒的抚胸捶桌差点半晌没有喘过气来。
若宋毅此行是为了以苏倾身份来要挟他,他尚可愿与其周旋一二,可话至此,那宋毅此番前来的目的已是昭然若揭。
右相抓起案上的茶碗茶壶一股脑的全冲他扔去,嘴里喝骂不止:“竖子休想!宋毅,今日老夫就放话至此,巫家与你,不死不休!你,就等着吃老夫的弹劾罢!”
宋毅偏头躲过,对于右相的威胁不为所动,只是神色渐淡了起来:“大人还是三思为妙。你我二人朝堂殊死相博,怕是要有人拍手称快了。再者,难道大人以为,我宋某人就是那等能被人轻易拿捏的?”
右相枯瘦的手指抓着案沿,死死瞪着对面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似要怒骂,却又未置一词。
“所以,还是那句话,大人还是三思为妙。”宋毅抚袖,离去前又拱手道:“若大人想通了,可随时遣人报信,下官的交易始终作数。”
宋毅走后,右相瘫坐在椅上,嘴里不住喃喃自语:可恨苏城小儿,羽翼已丰……
回了宋府后,宋毅没让人请大夫,只让福禄给上了伤药,然后简单包扎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