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问了话,却腾不出余光来去看人,便没瞧见她身边那赤发头陀微微摇了摇头。赵敏还未能看出门道,林中的阿大却已开始觉出不对。两人方进入树林中时,因初春时节,落叶不繁,倒还没甚么;但打到如今,那和尚长袖挥舞,更兼上下翻飞,倚天剑无坚不摧,剑招随之而至,将断枝针叶斩落了无数,而这些落叶被春风、剑气、内力激发,便如飞花般于四下飘散。
阿大本不以为意,可一不留神被那针叶拂过脸颊,面上倏而一痛,仿若被针刺刀割一般,当即流下血来。他一呆,只见那和尚袍袖滚卷,又将不知几许残叶挥送过来。
阿大仔细一瞧,才发现他两手作掌推之势,手臂过处,片叶不沾,内力激发之下,万点针叶恰如飞刀暗器般漫天滚涌而至。阿大立时将长剑舞开,剑芒闪烁时,堪称如雨如帘,将残叶一一削开挡落,只当长袖飘起之际,他余光一扫,才瞧见衣裳已被割出许多裂痕。
但这又岂是结束?
阿大适才剑光如幕,是为了逼迫方天至,如今却是受其所逼,不得不如此。倚天剑愈利,林中落叶便愈多,稍有不慎,便能被打中,堪称防不胜防。又过百余招,阿大瞧见方天至一个破绽,当即断喝一声,青光如奔雷急电般直刺而出,眨眼间便飞至方天至眉心前头。赵敏身在林外,心中甚是紧张,只见方天至忽而后跃三尺,人在空中,于万点残叶中就势伸出三指,向那剑刃上捏去。
赵敏顿时花容失色,厉声道:“住手!”
恰此时,阿大亦以为此剑必削去方天至五指,听到郡主喝声,不由心道,如今再收手却晚了,郡主一时要我教训他,一时又要我住手,到底是怎个意思?他这一迟疑之间,对面那和尚的三指已轻轻捏在了倚天剑的剑刃之上。
方天至试了这许久,心中已然有数。倚天剑固然极为锋锐,但如今的他却仍有余地抵挡一二。此时手至剑面,他只觉虎口和眉心微微一刺,皮肤上便浸出一小滴血珠来。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赵敏右手紧紧握着玉扇,见那臭和尚、烂和尚一手拈住剑身,片刻后,那手指却仍在他身上,没有被削掉一地,心下才豁然一松,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来。
她这厢放下心来,林中阿大却大吃一惊,再要反应却来不及,方天至一擒住他长剑,当即蹂身而上,右手弹指在他手腕神门穴上一拂,于瞬息间将倚天剑夺到手中,这才跃后停住。他隔着树影,望了赵敏一眼,又瞧回阿大身上。只见阿大脸色惨白,形状极为萎靡,他看也不看方天至,回身缓缓走出树林,至赵敏身前长揖道:“属下无能,丢失了倚天剑。”
赵敏面色不变,冷淡道:“丢剑当斩。”
阿大道:“是!”说罢,他抽手拔出身侧一名教众腰间长刀,眉头也不眨一下,便朝自己右手斩落。方天至见状,不由诧异莫名,还未及出声,阿大手起刀落,已将自己右手斩断成了两截。而他甚是硬气,一声不吭的将刀抛开,伸出左手将断臂接住。
赵敏这才道:“让开罢!”
阿大便握着自个儿的断手,恭恭敬敬的走到了角落里去。
而赵敏见方天至持剑自林中走出,瞧了瞧他表情,似笑非笑道:“皮糙肉厚的贼秃,倚天剑也没将你五根指头斩断。你抢了我的倚天剑,很是得意罢?”
方天至道:“你若率这些人下山去,将我师叔伯及寺中僧人请回,倚天剑连同贫僧几根指头,都可一并送还给你。”
赵敏冷笑一声,并不说话。她身畔的赤发头陀瞧她神情,便伸手比划,又指了指方天至,仿佛是要上前夺剑的意思,赵敏正欲回话,余光一扫,忽而嫣然笑道:“不急。咱们先瞧瞧,圆意大师的师父生得甚么模样?”
方天至脸色一变,随她目光回首一望,正见空明及数位空字辈长老身披袈裟、手持念珠,于刀剑之下垂目自天王殿前走来。他几人身后,上百僧侣紧随其后,神容俱都惨淡。
待众人走到近前,空明瞧见方天至模样,不由微微一笑,神容甚是坦然,他不待方天至说话,先开口道:“我还很好,你还好罢?”话语中全然一片殷殷鼓励之意。
方天至张了张口,道:“弟子甚好。”
赵敏一双秋水妙目盯住方天至,头一回见他这般动容,不由静静望了片刻。少顷,她才微微笑着,语态秀雅的向空明道:“久闻大师之名,今日一见,赵敏甚感荣幸。”
空明双手合十,淡淡道:“不敢。”
赵敏道:“如今武林之中,已有许多门派归顺朝廷。少林寺身为泰山北斗,若能看清形势,与朝廷合作,往后涤清江湖浊态,恢复各方安靖,岂不也是造福广远?若大师能做这个主,荣华富贵且不论,到时请圣上敕封少林寺为国寺,大师当为大护国法师,领袖天下僧侣,遍传妙法真谛,亦是流芳百世之功业!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空明道:“阿弥陀佛,方丈空闻目下不在寺中,贫僧做不了这个主。”
赵敏脸色一冷,笑道:“实不相瞒,贵寺空闻大师、空智大师、空性大师,都在府上做客。大师既然也做不得主,就休怪在下无礼了。”
方天至长剑一伸,道:“你待怎样?”他话音未落,却见数道人影自人群中闪出,分散站定在空明四周。其中二人脸色枯黄,身形瘦削,正是方天至的老熟人玄冥二老。
赵敏笑道:“怎么?你要与我同归于尽了么?”她此时又有兴致摇扇,手上玉色一闪,甚是风流,“我劝你莫要惹我,我一个不高兴,稍微皱一皱眉头,便有一个和尚要掉脑袋。若是手下人一不小心,伤到了空明大师,未免就有些不美了。你武功高强,要走自然走得;但你走之后,我便没这么好说话了。我现下对少林僧人这么客气,不过是看在要和你谈条件的份上。”
方天至手上剑光吞吐不定,人却只站在原地,未动上一下。
赵敏气定神闲的与他相视,见他果然受了胁迫,不由嫣然道:“怎样?现下你还敢不听我的话么?”她抬手自袖底摸出一方纸包,向方天至甩去,见他接住,才故作彬彬有礼道,“眼下有个法子,还请圆意大师参详。在下可以保证,请少林僧人往府上做客,必当以礼相待,不杀伤性命,今日也可不毁坏寺庙,规规矩矩下山去。”
方天至沉默片刻,问道:“若如此,你有甚么条件?”
赵敏道:“这个嘛,也容易。这些我都可以办到,只要你将这纸包里的东西吃下,并答应我三件事。你且放心,这纸包里的东西,绝不会害你性命;那三件事呢,也绝不有违江湖侠道,佛门义理,怎么样?”
方天至捏了下那纸包,忽而问道:“这里的东西,是不是寺里僧人所中之毒?”
赵敏淡淡一笑道:“不错,这东西吃下后,会叫人浑身筋骨酸软,内力全失,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坏处,饮食起居都与常人无异。”她顿了顿,假意叮嘱道,“你不妨仔细考虑好,但我话先放下,今日你一走,少林寺便成一片火海,老和尚、小和尚嘛,多少要死上一些的。总归你也认定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说不定甚么时候便暗中来杀我,我也不必留手了。”
方天至暗中斟酌,他如今菩提心经已然大成,不论中了什么毒,慢慢皆可化去。此功是他隐居五年所得,便是他师父空明都不知晓,遑论赵敏了。且他就算内力尽失,却也不是毫无倚仗,若食下这毒药,一来可保全僧人寺庙;二来亦可麻痹敌人,暗中探得方丈空闻等人去处。更何况,赵敏有这等杀手锏,恐怕受害的不独少林一个门派。
他正沉默不语,空明忽而道:“圆意,你自去罢。”
赵敏脸色一变,口中却仍笑吟吟的:“圆意,你自个儿考虑罢。”
方天至向空明投去定定一瞥,最终转过头来,答赵敏道:“贫僧答应你了。”
第51章
服下那纸包中的粉末后不久,方天至便觉内息尽失,手脚上沉重不堪,半点使不上劲来,仿佛比寻常青壮男子还不如。他神色略一变化,赵敏便觉察出来,她喜上眉梢,志得意满的令人上前,好声好气的“请”他同其他僧侣一道下山去。
阖寺僧人无不垂头丧气,被假扮明教教众的诸人围了个严实,别无他法,只得受人命令,一个挨一个的离开了少林寺。
方天至走到空明身畔,担忧他年老力衰,便伸出两手搀扶他行走。空明叹息道:“唉,到底将你也折了进来。好孩子,不用扶我,我还走得动路。”
方天至道:“师父不必忧虑,弟子来想办法。”
两人恰时走过赵敏身侧,她听了这话,不由嫣然而笑。若瞧她面容,真恰如秋花盛放,银盘照水,说不出得美丽可爱。但方天至此刻看她只觉甚是心烦,不由脸无表情,一瞥而过。赵敏瞧他这样子,便也不去碰晦气,只悠然道:“那还要请圆意大师开动脑筋,想出个又快又好的绝妙点子,当心迟了便不管用了。”
方天至理也不理她,赵敏便手持玉扇,遥目望他人影远去,这才重新上轿,由数位武林高手护送着去了。
此后数日,那数十名教众乔装改扮,将绣红焰的白衣裳脱了,换上不起眼的行路短打,一路押送着少林寺的数百僧侣翻山越野,来到一片小山坳中落脚。方天至数着日子,沿途留心星辰日月,辨别方向算来,他们一路大约往归德府方向来的,如今当仍在河南境内。
这伙儿人许是得了赵敏的命令,虽面露凶悍之色,但饭食上不曾亏待众人,言行上也未有所毁辱,还算得上客气。方天至冷眼瞧了这几日,观其呼吸神态、坐卧行止,将他们的身手摸了个七七八八,大抵不过江湖上的二三流之类。为首的共有三人,一个白发稀疏的老头,一个面容木讷的番僧,还有一个神态阴鹜冷酷,手持铁丸的锦衣汉子。这三人武功当属最高,约莫有江湖一流水准。
方天至等人到这山坳中不久,打外头便开进来八九辆大车,群僧一望当即骚动,原来空闻、空智、空性及许多僧众竟都坐在车上,观其神态动作,亦是一副萎靡不振,有气无力的模样。空智等人瞧见山坳中的僧侣,不由面上一呆,悲叹一声,料到寺中恐怕已遭遇了大难。
方丈空闻瞧见空明等长老及方天至还都健在,脸上略微露出一丝安慰之色,便动脚欲往这边走来,但立时叫人拦住,也就不再强求,只缓缓扬声向僧众道:“众僧且安,静待后事。”说罢,便与空智等师兄弟数人席地而坐,再不言语。
众僧闻言,一齐唱道:“阿弥陀佛!”
方天至瞧一眼师父,见他神色哀静,便宽慰道:“师父不必担忧,众位师叔伯还都康健,事情不久便会另有转机。”他所说亦是心中所想,现如今少林僧众尽皆汇合,便免了他日后千方百计找人的麻烦。
待车上僧人都下来,贼众分出一些人前去喂马,其余人则纷纷生火造饭,僧侣吃得东西简陋,不多时热好,便又有人来发放饼菜。那三个头领模样的人物分立于三个不同的方位上,以便纵观全局。众僧各自打坐,沉默不语,如今服药也有了三四天功夫,不乏有人尝试感应内息、运功逼毒,但只做了无用功,不由愈发气馁。方天至坐在空明身畔,与众僧一般模样,但他如今闭目运功,却当真是有功可运。
此时,方教主的人物面板里一共多了三样东西:
头一样是【减益状态】,小字解释为【十香软筋散之毒】。
第二样是【持续时间】,小字解释为【0天2小时11分32秒】。
第三样则出现在【物品栏】,里面正存着【十香软筋散解药*300份】。
系统大法好!
却说方天至中毒当日,夜里打开人物面板一看,便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十香软筋散,顾名思义,可令人功力尽失、筋骨酸软,头次服用并无大害,若再服一次,则无药可救,中毒者会立刻经脉逆转,暴毙而亡。由于其解药与毒药一般无色无味,令人难以分辨,故而易有凶险。若方天至需要自他人手中夺解药,那这事会相当棘手,但如今他知道什么毒,事情便好办许多,因为直接在系统里买便是。以他手上的积分,要救诸位同门不过是举手之劳。
买了解药后,由于阖寺僧侣目下性命无碍,方天至心里有底,便并未急于解毒救人,而是先尝试在体内运转菩提心经,欲知晓这门武功究竟能否将毒性解开。结果甚为喜人,他甫一运功,【减益状态】后便出现了方才所言的第二样东西:【毒性持续时间倒计时】。
方天至至此才终于大喜,这功夫没白练这么多年!
果然贫僧还是主角!
及至众人来到这处小山坳中,方天至身上的毒性已解了个七七八八。事到如今,救人自然不成问题,他至今仍未发动,只是欲找个合适时机,好教他能光明正大的将解药拿出来,以免难以解释解药是从何处得来。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抓住敌首,到避人处一掌毙了,向众人推说解药是自他身上搜来的。但如今大家伙儿中了毒,在这群人面前便如待宰羔羊一般,他不仅须擒住贼首,还得保证自个儿暴起发难之后,他们不会对众僧刀剑相向。这便需要仔细思量才行,万不能胡来硬来,反而害了众人性命。
闻到饭香,方天至停下运功,睁开眼一瞧,面前碗里摆着些大饼和素菜。他侧首瞧了眼空明,向身畔的贼人客气道:“烦请拿碗水来,我师父年岁甚高,恐嚼用辛苦。”
那人睨了他一眼,因见是小郡主另眼相待的那个和尚,便未口出恶言,只道:“等着。”不多时,他将两只碗放到他二人面前,里头竟装得热水。
方天至便又谢道:“多谢施主。”话音未落,自身后忽而传来一阵车马喧哗声,他回首一望,只见一些贼人持刀在侧,赶着一群车夫并十几辆大车愈走愈近。那群车夫俱是青壮汉子,但观其步态,仿佛未曾练过武功,都是寻常百姓。方天至目光一扫而过,忽而凝在一个车夫的面容上,只见他生得宽面大耳,脸有斑疤,相貌甚是丑陋。这人虽然装出一副畏缩讨好的模样,但那眉眼看来,分明是朱元璋!
方天至心中一愣,却不动声色,再仔细一瞧,人群中果然又有熟面孔,其中一个便是皇觉寺的故人花云。他又将目光放回朱元璋身上,恰逢对方亦不着痕迹的瞥过来,两人目光一撞,朱元璋眼中登时迸出精光如电,但转瞬便掩去了。
方天至见他认出自己,心想近日解救众僧的机会到了,只是还需看朱元璋欲如何行事。也不知他自在皖南一带带兵起事,缘何乔装改扮,冒险北上豫中?
食过午饭,贼众将少林僧人分别押上车去,一车上坐下十数个,不多时就塞了个满满当当。待人坐好,贼众纷纷上马,呼喝车夫赶路。人动马嘶之间,车夫哄散一开,却不知不觉间将朱元璋让到了方天至这一车附近。老朱浑然一副车把式模样,熟练的将鞭子一甩,口中呼喝有声,将车稳稳的开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