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容伸手接了。
广源看看她,又悄悄看一眼站在一旁的郎君。
他心里抱着微小的希冀,不知郎君和贵人还有无可能,若有,或许郎君也就能重返山家了。
神容在河边蹲下,托着那盏做成莲花状的河灯去放。
河水里映出她的身影,旁边是男人黑衣飒然,臂下携刀,长身直立。
对岸似有目光,神容看过去,对上了赵扶眉蹲在那里看来的视线。
她也正在放河灯,目光交汇,她微笑不语,低头将河灯放了出去。
神容便也笑了笑。
“你笑什么?”山宗的声音忽然响在头顶。
她抬头看到他正看着自己,收了笑容,淡然说:“觉得有些事有趣罢了。”
山宗看了眼她手中,忽也一笑。
她觉得不对,低头一看,刚才说话时就放着灯,手里河灯早已漂了出去,但她胡衣的袖口也不小心浸了水。
她蹙了蹙眉,站起来,捏着那湿答答的袖口侧过身,瞥他一眼:“替我挡挡。”
山宗脸上带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神容自觉失仪,也不想被护卫和广源他们瞧见,以披风遮挡,细细拧了一下,又挽着那胡衣袖口卷起几道,取了帕子擦拭被弄湿的小臂。
山宗无意一瞥,就看见了身侧她那一截雪白手臂,如瓷如绸。
她低着头专心致志,露出的一截后颈也如雪生白。
他转开视线。
神容忽在此时抬了头,眼瞄着他,轻语:“好看么?”
山宗眼转回来,低笑:“没留意。”
神容抿唇,拉下衣袖,斜他一眼:“随你,我要回去更衣了。”说完转头往外。
她直接走了,广源只得跟上。
山宗摸着刀,又无声一笑,随后想起对岸有人,才也走了。
第二十四章
冬祭之后不出十日, 山中就有了明显变化。
大风自北而起,呼啸在山间,山林茂密, 到了这望蓟山里,反而收敛了锋芒。
今日东来先到,手里拿着那幅矿眼图,在望蓟山里走动, 对照着图纸检视了一圈, 转身时就见神容自外赶了过来。
他收了图走近, 将这几日的结果告诉她:“少主, 进展算顺利。”
神容点点头, 转过头去, 也看了一遍。
矿眼附近,一个又一个孔洞掘了出来, 深幽可见,一碗见圆。
这只是开始,之后还得开大口径,继续往下深挖,开出矿道,才能取矿淘金。
这矿眼下的一段就是最难的一段。
她看完转头,又去看那群人,他们一小股一小股地被押着, 布满了周围山下各处。
此时快到午时, 兵卒们正好过去派饭。
只有这个时候,他们的口上被缚的黑罩才会被看守的兵卒取下, 只因那黑罩后面也有个小锁,要有钥匙才能拿下。
神容看见, 朝东来递了个眼神:“他们力气算出得不错。”
东来会意,垂头领命,去今日负责镇守的张威跟前传达了几句。
张威便唤了兵卒,吩咐给他们今日伙食多加一些。
往常饭食只有一只荷叶包,今日多了一包。
一群人如同饿狼扑食一般接了过去,蹲在那里狼吞虎咽。
神容看着不禁蹙了蹙眉,转身走去矿眼附近。
那里也有几小股人待着,大多看到她仍是盯着。
纵然她来了多回,这种地方有个女人也是古怪的。
神容拢一下披风,并不在意那些目光,反正这些时日也被看多了,他们又吓不住她。
她站在矿眼边,低头往下看了看,这里如今也被凿深了许多。
看了一会儿,她又蹲下,用手里的马鞭去拨那些边沿的碎石,捡了一块在手里细看情形。
身边忽然有铁链拖动声,她头一转,看见斜后方慢慢接近的男人。
像个野人,囚衣换过了,碎发却如被搓过般拧结,沾了山石灰尘,手里拿着的饭团啃了一大半,连带包裹用的荷叶都被撕扯掉了一半。
她没动:“你想干什么?”
那人一双眼阴骇地盯着她,忽然露出一口森森的牙:“你这小丫头,竟不怕老子。”
神容第一次听到他们说话,第一反应竟然是居然还能开口,只是粗声粗气,如沙砾碾过般难听。
她看了一眼左右:“这么多人在,我用得着怕你?”
那头一群兵卒已围过来,拿鞭戒备,若非神容没下令,已经直接过来抽上来了。
就连张威都拿着刀在旁边紧紧盯着。
那人也跟着扫了一眼左右,似忌惮,没再接近,喉中发出两声怪音,转头时露出左眼上那道醒目的白疤。
神容看了眼他脖子,果然又是看着最凶恶的那个,未申五。
有个更粗厚嘶哑的声音低低说:“你他娘的闭嘴回来。”
神容朝声音来源看去,那是个上了点年纪的犯人,几根鬓发灰白,拿着饭团蹲在未申五后方,正盯着他。
她依稀有点印象,这是当时第一个带头下钎的犯人,瞄了眼他的脖子,木牌上写着甲辰三。
未申五对那话置之不理,拖着沉重的锁链蹲着,咬了口饭团,连带荷叶也一起嚼在嘴里,丝毫不觉,两眼阴沉地盯着神容,忽又笑起来,口齿不清道:“听说你本来是山宗的女人,那群狗兵卒说过,被老子听到了。”
神容微微蹙眉:“与你何干?”
他笑的白疤耸动,露出的下半张脸虽正常,却因这表情整个人更显狰狞可怖。
神容忽然听见他暧昧地说:“姓山的狗杂种顶多有个人样,或许床上能耐不错,你这样娇滴滴的美人,跟过他真是亏了,不如跟我,老子绝对比那姓山的强。”
神容蓦地脸色一冷,霍然起身:“东来!”
东来飞快过来,抽刀就架住了对方的脖子,一把按下。
他手里的饭团掉在地上,滚进石坑,脖子梗着,居然还在笑,阴狠地看一眼东来:“搁以前老子一只手都能弄死你。”
东来根本不废话,刀一压,逼出他后颈一道血痕,压得他头又低一分。
张威见状不对也抽刀跑了过来,其他偶尔几个想动的人,被兵卒们的鞭子一抽,都待在了原地。
神容何曾受过这般侮辱,脸色变幻,垂眼盯着那凶狠的未申五:“教他嘴巴放干净点!”
说完扭头就走。
东来一脚踹在他脸上。
他竟还想反抗,刚一挺脊背,耳侧疾风一掠,有什么贴着他侧脸插落在地,震颤铿然有声。
是把生冷的直刀。
张威退一步:“头儿。”
山宗直接策马而来,人还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里:“未申五闹事?”
张威答:“不知他那张狗嘴跟贵人说了什么,惹得贵人动了怒。”
那人呸一声:“老子有名有姓,去你娘的未申五!”
山宗腿一跨,下马,几步过来,抽了地上刀,一脚踏在他脸上,刀尖对着他嘴:“你要嫌那罩子多余,我也可以直接点,割了你的舌。”
甲辰三想起身,周遭其他重犯顿时也有人想动,被兵卒刀鞭横拦,又制止回去了。
马靴下,未申五半张脸都贴着地,粗哼阵阵,仍狠狠瞪着他:“姓山的,老子迟早杀了你!”
“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了,你又算老几?”山宗一脚踹开他。
他提着刀,冷眼扫过四周其余犯人:“将他们嘴上的黑罩都除了,让他们说,但以后谁再胡言乱语一句,我先割了那四个人的舌头。”
在场的犯人似被震慑住了,静默无声。
未申五嘴角脖上都有了血迹,被拽下去时都还恶狠狠地瞪着他。
兵卒们竟然真的就没再给他们套上那束缚口舌的黑罩了。
山宗收刀,看过四周,才抬脚走出去。
气氛威压,直到此时才松。
就连张威都不自觉吐了口气,转头怒喝:“算你们命大!不想吃就起来!滚去干活!”
……
山宗一直转过半边山脚,才看到了女人的踪影。
神容正站在一片平坦的山地上。
他走过去时,马靴踩动山间落了一地的枯枝碎叶,咯吱作响。
她听见声,转头朝他看了过来。
山宗停在她面前,看她脸色冷淡,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神容眼光微动:“他调戏我。”
说完想起那番话里说他的,不自觉就往他身上瞄一眼。
离得近,一眼瞄见他宽肩,往下就是他护腰革带绑缚的腰,她暗暗抿唇转开眼,不想又重新回忆起那个梦。
山宗看她眼光浮动,不知在想什么,料想未申五说的也不是什么好话,拨着手中的刀鞘说:“他以后没那个胆子了。”
神容仍有不忿,轻轻哼了一声,转头看着别处,随即才发现前方层层树影中,显露了蜿蜒石墙。
“这里可以上关城?”
山宗朝那头看了一眼:“嗯。”
当日他正是从这里冲下来,直奔溪水,抽刀拦了她往望蓟山的去路。
回想起这个,他便看了眼神容。
大概他那一刀不掷过去,没后面那些事,她可能不会这般与他针锋相对。
神容已往那里去了,穿过树影就看到了往上的一道上行石阶。
她回头问:“能上去?”
山宗提刀过来:“你要上去干什么?”
“随便看看。”她提了衣摆,往上走。
山宗只好跟上。
关城高立,山岭瞬间矮去眼下,成了墨黛泼洒的远景,天际云白翻滚,大风凛凛而来。
神容被风一吹,方才不快散了几分,朝望蓟山中看了一眼,那里人影幢幢可见。
她早就想问了:“那座山为何叫望蓟山?”
山宗站在她身后,跟着朝山中看了一眼:“一个名字,有什么好问的。”
她回头看过来:“莫非你不知道?”
他笑,将刀夹在臂弯里:“因为遥遥对着蓟州城,就叫望蓟山。”
“蓟州?”神容想了想,随即想了起来:“那里不是已经陷落十几年了么?”
蓟州以往是国中故地,十几年前,当时的幽州节度使叛乱,引发动荡,让关外奚人和契丹人联合趁虚而入,夺了去。
神容刚记事时曾听父亲说过,多年过去,早无印象,只因如今的地图上已经没有蓟州,被一提及才想起来。
山宗嗯一声:“但山还叫望蓟山。”
神容点头,表示知道了,转头朝关外望:“哪个方向?”
他说:“东北向。”
神容朝向东北方。
天气不好,大风携带的尘沙在远处漫舞,莽莽河朔天地一片雄浑,四面方向看起来都一样。
她忍不住低低说:“就这也叫能望见?”
分明是乱取名。
山宗在旁看了好笑,如果寻常就能目视千百里,还要他们练兵做什么。
他伸手拉了她一下,提醒说:“往东走两步,手遮起来看。”
神容被风吹得眯了眯眼,抬起一只手挡在额前,忽然察觉到臂上他的手,转头看了过去。
山宗一触就已松开,对上她皎皎生辉的眉目,垂眼是她被他不经意间拉近的身影。
她身上的披风与他的胡衣相接,蹭过轻响,这次离得比上次放河灯时还近。
他觉得自己刚才拉她那下有点多余,且不该。
神容刚有些意外,就发现他马上松了手,挑挑眉:“然后呢?”
山宗眼里沉沉幽幽地一动,抬着下巴笑一声:“然后关城不能久待,看够了就下来。”
话音未落,脚已走动。
神容看着他从关城石阶上下去了,盯着他那黑漆漆的头顶直到消失,才转身又看一眼关外。
仍是没看清。
第二十五章
等神容再回到矿眼附近, 那里已经恢复原样,仿佛之前那点骚动根本没发生过。
但她还是一眼就注意到那群重犯口鼻上的黑罩没了。
“怎么回事?”她问东来。
东来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悦,近前低语了几句。
神容往前看, 山宗先一步回来,正抱着刀站在那里盯着。
东来说这是他的安排。
难怪他刚才说他们以后不敢了,原来已经教训了那个不要脸的。
神容找了一下那个未申五,他此时已被反手绑了起来, 扔在一堆碎石之间, 脖子上血迹和嘴角血迹都无人处理, 歪在那里怪声粗喘, 碎发杂乱得更像个野人。
东来按着刀问:“少主是否还要处置他?”
神容冷冷转开眼说:“反正马上也要入坑开挖了, 他下了山坑深洞中, 还能胡说什么?”
“那就让他第一个下去。”山宗忽然接话。
神容转头看他。
山宗盯着那头说:“叫他下去打头阵,若是失手被埋在下面, 也省得我动手了。”
未申五愤然地一动,被左右看着他的兵卒一人一脚踹了上去,又倒回乱石间。
但大概是怕山宗真去割了那四个人的舌头,他也只狠狠喘气,一个字没说。
山宗慢条斯理地走过来,拇指抵着刀柄,一幅随时都会动手的模样,看起来倒比他还要更狠, 甚至又激了他一回:“早点这样, 也就不至于成这德行了。”被拔了牙的猛兽也不过如此。未申五咬牙,怪声阵阵, 终是忍了,却仿佛比当场杀了他还难受。
山宗经过神容身边, 停了一下脚步,低声说:“现在信了?我说过他不敢了。”
神容看他,刚才就觉得他是故意的,竟然是真的,倒好像是在替她出气。
她心里也的确出了口气,仅剩的一点不快也没了,脸上却波澜不惊:“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