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有过人之处——天如玉
时间:2020-04-10 09:18:47

  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花白的乱发披散着,蓬头垢面,脚边一只缺口沾泥的破碗,嘴里在哼哼唧唧像唱歌谣,声音嘶哑沧桑:“旧一年,新一年……”
  原来是个老乞丐。
  神容看一眼山宗,见他正在盯着那人看,便没说什么。
  忽然那人一动,脸转过来:“谁?外来的!”
  声音沙哑得像有把粗沙子碾过,有些含糊不清,但说的是汉话。
  那张被头发遮挡的脸也露出了一些,脸上伤疤遍布,下唇斜着,分明已毁了容。
  神容微微扭过头,蹙着眉,没有再看。
  山宗接话,刻意压低了声:“是,外来的。”
  那人往他跟前凑了凑,嘶哑道:“中原来的?你声音耳熟。”
  “没错,中原来的。”山宗又说:“我看你也眼熟。”
  那人似激动了,两手在地上摸着,像是要摸到他一般。
  神容这才发现他眼睛已瞎,甚至连腿也断了,不是坐在这里,是瘫在这里的,根本不知他是如何挪到这地方来的。
  “我知道你是谁!”他声音嘶嘶的,花白头发一缕一缕打了结,一下抓到了山宗的衣摆,摸着那如水的绸面锦衣,兴奋道:“阿爹!是你,你来找我了!”
  神容错愕地看山宗,这人都已满头花白,竟然张口就叫人爹?
  忽而那人朝她这边嗅了嗅,哑声嘀咕:“好香……”冷不丁就朝她扑过来,“婆娘!你是我婆娘!”
  神容吓一跳,山宗搂着她一侧身,挡在了她前面,那人没碰到她。
  “我婆娘呢!”他竟还在找。
  神容贴在山宗身前,低声说:“原来是个疯子。”
  山宗看着那人,嗯一声:“不疯就不会一个人跑来这里了,更不敢哼这歌谣。”
  那人没摸到,一双脏兮兮的手在地上拍了又拍,像是悔恨,又像是懊恼,接着又不动了,像是怔住了。
  神容怕他又出什么疯病,牢牢盯着他。
  山宗搂她又紧了些,宽袖里的手臂收在她腰上,紧实有力。
  那人忽又开口,声更嘶哑了:“我刚才说到哪了?对,中原来的,中原终于来人了,你是谁?”
  他像是完全不记得中间发疯的事了。
  山宗低沉说:“一个崇姓商人。”
  “商人……”那人一手去摸自己身上,摸出一块脏兮兮的破皮,抖索着递过来:“那我给你钱,你帮我捎个信回中原,就说……就说……”
  神容看了眼那破皮,已破得不成样,不知从什么地方拽下来的一块,上面好似绣着字,但太脏了看不清。
  山宗竟然接了:“带什么话?带给谁?”
  “带给……就说……”那人还在想,脑中糊住了一般,就这么坐着,迷迷糊糊的,竟又哼起歌谣来:“旧一年,新一年,一晃多少年,中原王师何时至,年年复年年……”
  神容这才听出来,这是蓟州被占后流传出来的歌谣,十几年了,连她在长安都听到过几回。
  大概是个盼望回归故国的人,在战乱里疯了,时好时坏。
  她又看山宗,他还没有走的意思,一直在看那疯子。
  下一刻,却见这疯子一下以耳贴到了地上,抬头时嘶哑声音里竟有了丝警觉:“快走,你们快走!”
  山宗将那破皮揣入怀中,一把揽过神容就走。
  神容被他带着走出去时,那个疯子坐在那里,又开始哼唱那首大胆的歌谣了:“旧一年,新一年……”
  到了马旁,山宗扶着神容的腰,送她上去:“快。”
  神容踩镫坐上马背,他便紧跟翻身而上,自后搂住她,策马出去。
  尘烟在身后弥漫,隐约传来了马蹄声,夹杂着胡语喝骂声,疯子的哭叫声,许多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一定是关外兵马又来了。
  山宗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头看一眼,直奔往前。
  神容在他身前问:“他们追来了?”声音瞬间被身下马疾驰的蹄声盖过。
  “放心,可以甩开。”山宗声沉沉的,像是刚才和那疯子说话刻意压低还没转回来。
  马跑得太快,她只能低下头避过直扑而来的风,不能看前,只能往后看。
  余光里,那座蓟州城的城墙在往后倒退,就像陷入了混沌沙尘里,渐渐再也不见。
  沙尘里的确有几个骑马追来的身影,但一直没能跟上来。
  如果不是有这几个人追着,那个镇子和那个疯子,都要叫人怀疑是不是真的。
  山宗策马走的是偏道,虽然来时是神容指路,但他已记住方向。
  冲入道旁一片枯林时,天光都已昏沉。
  “他们没追来了?”神容微微喘着气问。
  “甩开了。”山宗低头她看一眼,他们到现在一直在赶路,水米未进,她竟也一个字没提过。
  明明连在官舍里,都是由长孙家随从精心伺候着的。
  他也没说,但身下的马行得又快了许多。
  出了枯林,已经绕开了他们之前会合的土台处,前方的山岭已然可见。
  神容认了出来,一片连绵的山脉里就有望蓟山在关外的那片山岭。
  他们此时恰从东来他们的反向赶来,就快到关城了。
  刚心中一松,山宗忽然急急勒马。
  神容随马抬蹄整个人往后,几乎挤在他胸膛里。
  山宗一只手臂始终牢牢搂着她,眼盯着前方:“有敌兵。”
  她往前看,只看到一片树影。
  山宗松开她,翻身下了马,一手从马腹下面抽出裹满布条的直刀,迅速拆去,露出细长的刀鞘。
  他将刀别在腰侧束带处,衣摆也掖在腰侧,遮挡了刀身,对神容说:“侧坐。”
  神容看了看他,依言转身,改成侧坐。
  山宗又利落上了马背,一手抓住缰绳,环住她:“待会儿记着别看前面。”
  神容还没说话,他已策马继续往前。
  直出树影,天又暗一分,绕着那片山岭的河流已在眼前,那条当时卷走神容的河。
  河岸边是一排打马徘徊,披头散发的兵马,足有二三十人左右,完全拦住了去路。
  山宗按了按神容的后颈,低声说:“抱紧我。”
  神容侧身窝在他怀中,埋首在他胸口,心口已渐渐提了起来,双臂伸出去,紧紧抱住他腰。
  身下的马瞬间疾驰而出,一声暴喝,前方马蹄纷乱而来。
  身侧疾风一扫,山宗自腰间拔出了刀,直冲而过。
  下一瞬,神容只觉有什么溅到了颈边,一阵温热,知道是血,她咬住唇,手上抱得更紧,听着男人胸膛里强烈的心跳。
  马直奔入河,踏起半人高的水花,河水里混入了血和倒下去的尸首。
  山宗脸色丝毫未变,手里的刀横在神容身侧,直接杀出了一条路。
  身后马蹄隆隆,追兵跟至。
  神容抱着山宗腰,心口急跳,鼻尖全是他身上的气息,说不上来是何种味道,如今夹杂了丝丝血腥。
  “接应!”忽听他一声喊,声音随着胸膛震入她耳中。
  神容察觉身侧冲出来一群身影,抽刀声阵阵,往他们身后去了。
  是他那十几个精兵。
  山宗策马入了山林,循着陡峭的山岭赶往关城。
  东来已在关城之上做好准备,绳索也已固定住。
  一旁是胡十一和张威,带了一队甲胄齐备的兵卒。
  他们在山宗离开关城后每日都会定点来此查看情形,以作接应。
  直至天色暗下时,才听见隐约马蹄声,接着两道身影奔跑而至。
  “东来!”是山宗的声音。
  “是。”东来这一路已与他配合出默契,如他亲兵一般,立即摔下绳索。
  绳索扔下来时,山岭间回来个精兵报信,急急道:“头儿,咱们没损人,但又来了一波,正往关城来。”
  “挡住。”山宗沉声下令。
  那兵抱拳,又转头回去拦截。
  山宗将刀塞进腰里,迅速用绳索缠住神容,抓着她手让她拉住绳索,用力握了一下:“自己能不能上去?”
  神容看他没往自己身上缠,喘着气问:“你不上去?”
  “我殿后,你尽快上去,天快黑了,要防着他们混入关城。”
  神容一口一口喘气:“会出事么?”
  山宗忽而勾唇,托一下她脸,让她看着自己:“放心,你不会出事,我说过,你这么有本事,还要享荣华富贵,值得好好活着。”
  “那你呢?”神容下意识问。
  他是一州军首,幽州的内安外防还要靠他。
  山宗将绳子又在她腰上缠一道,颔首,眼底黑沉:“我也要好好活着,还有很多事要做。”
  说话时手上扯了下绳,朝上一挥手。
  东来马上往上拉。
  同时数道绳索放下,陆续有兵滑下。
  胡十一和张威看清了他的手势,派下了兵卒。
  大风呼啸,神容往上,被吹着身晃了一下,往下看已不见山宗身影。
  东来与胡十一合力,速度很快,神容脚踩到关城顶上,又往外看一眼。
  东来扶住她:“少主快走。”
  陷阱布防都已处置好,神容被东来扶着,很顺利地通过。
  忽闻远处一阵尖锐笛啸,听不出来是从哪个方向传出来的,分外刺耳。
  胡十一在后面抽刀骂道:“你们快走,斥候示警了,别处有关外的混进来了,他娘的还挺拼命!”
  张威也抽了刀,与他匆匆赶去调人支援。
  神容听到过这声音,还有印象,当时一声过后,山宗朝她掷刀,踏马过溪,溅了她一身水。
  不知关外的是从哪头混入的,不是从这里的关城,外面的山岭已被她动过了,悬绳处有兵,他们上不来。
  走得太快,脚下被山石绊了一下,她站稳,忽见斜前方山林里钻出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
  东来迅速拔刀过去:“少主先走。”
  神容往望蓟山走,那里有军所驻扎的守山兵马,此时已陆续调来,眼前山林间人影绰绰。
  这些人就算混进来也无法全身而退,看来是怀疑山宗得到了什么军情,不管不顾地来拦截。
  难道追来的太多了?她边走边想,在想山宗是不是没能拦住……
  终于快到附近,神容走得太快,扶着棵树,捂着胸口不停喘气,身侧似有身影,她转头,怔了一下。
  一个披头散发穿着胡衣的敌兵正森森然盯着她,似乎想偷偷近前来挟持她,却被她发现了,一下停住。
  神容盯着他手里的大刀,瞥见已有人影赶来,小心后退,免得他突然发难。
  却见那敌兵脸上忽然露出了畏惧,一步步往后,像是被吓到了一样。
  一柄细长的直刀横在那敌兵颈下,一抹,对方无声毙命倒地。
  后面男人颀长的身影露了出来。
  山宗持刀而立,看着她,又看她身后。
  神容喘着气,不自觉看了眼身后,树影间一群身披锁镣的身影。
  那群底牢的重犯,不知何时一个一个从她身后冒了出来,被绞短的头发半长,在渐暗的山林间,如影如鬼。
  这诡异的一幕骇人莫名,难怪刚才会叫那敌兵吓得后退。
  “不用客气,小美儿人,”未申五耸着左眼的白疤,阴森森地笑:“说过还没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呢,刚才就当是报答了。”
  说着看向她身后,阴笑变成了冷笑。
  但紧接着鞭声就在他们身后挥了出来。
  兵卒早已赶了过来,远处胡十一在喊:“最后一个,灭了!”
  神容回过身,被抓住了手腕。
  山宗提着刀,带她往前。
  他身上锦袍已乱,掖衣大步,没几步,拉着她入了树影,回头一手就抱住了她。
  神容一下撞到他怀里,才回神,攀住他手臂,还在喘息。
  山宗也在急喘,低下头,贴着她的脸,抵着她的鼻尖,胸口阵阵起伏:“有没有受伤?”
  “没有。”神容觉得自己的唇就贴在他唇上,说话时几乎在磨蹭,呼吸更快:“应该没有。”
  山宗抱她的手在她背上抚了一下,没有感觉到有伤,心才放下,抱着她,久久喘息。
 
 
第五十四章 
  长孙信前脚从山里返回官舍, 后脚就收到了山里送来的消息,当即便出门往山里赶。
  刚刚出城,一名护卫来报, 少主已经由军所兵马护送出了山,去了军所。
  他二话不说,又打马匆匆赶往军所。
  神容坐在山宗的营房里,拿着块湿帕子, 慢慢擦着颈边。
  她被带来这里是为了洗去身上血迹, 免得就此入城引得不必要的惊慌, 尤其是她哥哥。
  到了这里才算心定下来, 没有那些惊心动魄的场面了。
  外面天早已彻底黑下, 桌上一盏灯火, 旁边一只铜盆里的水已经染了半红。
  血都是身上被溅到的,她浑身上下几乎毫发无损。
  她放下帕子, 抚过耳边被吹乱的发丝,又理一下衣裳,听见了推门声。
  山宗从门外走了进来,身上换回了黑色的胡服,眼睛看着她。
  神容几乎立即想起了他在山里紧抱着她的情形,当时她鼻间几乎全是他身上的血腥味,不知道他是如何回到山里的,拦住了多少关外兵马。
  后来是张威过去找他们, 他才拉着她出了那片树影。
  她看了看他身上:“你是不是受伤了?”
  山宗刚从胡十一的营房里清洗完过来, 扔下手里血迹斑斑的刀,走过来坐下:“没事。”
  这营房里没什么地方可坐的, 神容坐在他床上,他此时就坐在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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