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容动一下脚, 便已挨着他腿:“既然说的是没事,那就是有伤了。”
山宗看着她的眼里有几分疲惫:“难道你还想看看不成?”他拉了下胡服的领口,歪下头,“在背上,得脱了才能看到。”
神容不知他说的真假,眼还真朝他背上看了一眼,心里想又不是没看过,但没说出来。
山宗看到她眼神,手就伸了过去,搭在她腰后。
他的确有些疲惫,关外增了一波人来阻止他入关,直至赶到她跟前时,手里的刀几乎没停过,多多少少还是挂了彩。
神容瞄一眼他搭在腰后的手,还没说话,腰上一紧,山宗已搂住了她。“我们在关外去过蓟州的事是个秘密,只有你我知道。”他低声说。
神容被搂在他身前,正对着他的脸,灯火将他的脸照出深刻的明暗,挺直的鼻梁下唇薄薄的抿着,更显出一丝疲惫,他甚至都不多动一下,唯有手臂依然有力。
“只有你我知道?”她将这句重复一遍。
“没错。”山宗声似乎更低了:“我知道你书卷的事,你知道我去蓟州的事,算是都有对方的秘密了,不是正好?”
神容忽而觉得他这句话里有股难言的亲昵,一时没有做声。
门忽被敲响,胡十一的声音在外道:“头儿,长孙侍郎来了。”
神容收神,朝房门看了一眼,不想叫她哥哥知道先前的凶险,赶紧要起身出去。
山宗的手却还没松开她。
“我答应你了,不说就是。”她瞄着他,低声提醒:“我哥哥来了,还不松开。”
“阿容!”长孙信人还没到,声音已经先到了。
山宗仍搂着没松,直到已能听见脚步声了,才终于松手,咧了下嘴角。
这里不是关外了,到处都是眼睛。
外面,长孙信一路走到那一排营房外,看见东来在那里守着,就已松口了气,随即便见神容朝自己走了过来。
他脚步一下快了,上前握住她手臂,口中连问:“怎样,你可有事?”
神容摇头:“没事,你都看到了,我好好回来了。”
紫瑞跟着长孙信来的,手里拿着件披风,见面就搭在了神容身上:“少主可算回来了,郎君急坏了。”
这么多天了,长孙信每日都追问军所情形如何,后来胡十一才告诉他山宗竟亲自出关去了,出了什么事却一概未说。
但他岂能猜不出一二,必然是有什么状况,姓山的才会亲自出关。
如今她是怎么回来的,就是看看现在身处这军所里也该明白了。
长孙信朝她身后看去,又看了看左右军所人马,知道不是说话的地方,叹口气:“算了,回去再说,你人没事就好。”
神容朝后瞥一眼,往军所大门走去。
长孙信故意落慢一步,往她来处看,山宗胡服玄黑,逆着灯火,正斜靠在门口,朝这头看着。
看的是谁,不言而喻。
他轻咳一声,施施然迈步过去:“这次有劳山使如此费心费力了,阿容已安然回来,我就不多谢了。”
山宗看他一眼:“不必客气。”
“客气还是要的,毕竟阿容的安危原是我长孙家的事,劳山使帮忙而已,还叫你亲自奔波,怎好意思,改日我会命人送来谢礼的。”
长孙信说完还颇有风范地搭手见了一礼,不等他开口,转身去追神容了。
山宗懒洋洋地靠着门,扫了眼他背影,他这是特地来划清界限的。
“头儿,”胡十一从军所大门那里过来:“金娇娇回去了,我听见长孙侍郎临走前吩咐东来说要给咱军所送礼呢。”
“送来就退了。”山宗转身回房,笑一声:“那也不只是长孙家的事。”
后面一句胡十一没听明白,不禁往门里伸了个脑袋:“啥?”山宗已在床上坐了下来。
胡十一这才想起他身上还有伤在,背上中了两刀,虽不在要害,但那件锦袍扒下来的时候血都浸了满背了,还是不多与他说话了,好叫他好好休息。
张威从营房另一头过来,老远就朝他招手。
胡十一帮山宗掩上门,走过去,小声嘀咕:“瞧见头儿身上的伤没?听回来的兵说,关外那群狗贼里有人认出了他,才会急调兵过来增援堵人的。你说说,他多派些人去找金娇娇不就得了,派你我去也行啊,居然又为金娇娇出一回幽州。”
张威一板一眼道:“那不一样,我在山里瞧见头儿一直拉着她,亲密得很。”
胡十一听了挠挠下巴,直点头:“怪不得,我早觉得头儿跟这前夫人有点什么了。”
……
神容当晚回到官舍,刺史府的人就来探望了。
其实她去关外的事本是瞒着的,外人并不知道,但山宗一个幽州军政首官不在,还是会叫人察觉。
赵进镰近来正忙于料理赵扶眉嫁去檀州的婚事,日子都定了,却得知又出一茬事,忧虑非常,一得知消息就连忙派人前来问候。
长孙信将人打发了,对方忙又连夜赶去军所问候团练使去了。
主屋内,神容彻彻底底梳洗了一番,换上了襦裙,好好饮了一盅温补的暖汤,放下碗时,就见长孙信进了屋。
他穿着月白袍子,眼下有些青灰,可见这几日也没睡好,走近来问:“你们在关外……一切顺利?”
神容坐在榻上,将书卷拿出来看了看,又收回锦袋,点头:“都顺利,地风稳了,矿脉的偏差会回去的,往后你就可以安心采矿了。”
自然不能告诉他都发生了些什么,光是入了一回销金窝就没法说出口。
长孙信早察觉地风稳住了,她这是岔开了话,不想告诉他。
但见她这几日奔波,好似都瘦了一圈,又于心不忍,他们长孙家的小祖宗,何尝出过关外那等危险地方,还不全是为了矿。
他再不忍追问什么了,朝紫瑞递去一眼,示意好生照顾着,出了房门。
到了门外,恰好一名护卫从廊前快步而来,送来了一封信函。
长孙信接了,一看是他母亲裴夫人的亲笔,借着廊前灯火就展开看了。
前些时日赵国公就来信问过神容近况,刚好那时候神容去了关外。
长孙信当时捏着把冷汗,哪敢不说实话,乖乖说了神容为了矿山的事去关外探地风去了,但没提到山宗,也没说她还没回来。
不想现在他母亲的信又到了。
裴夫人自然也是为神容去关外的事写信来的,再三叮嘱要回信去报平安,言辞间恨不得亲来幽州。
这封信特地写给他,是将临别前的话又叮嘱了一遍,叫他不要再让神容冒险,也不要让她再与姓山的小子有任何瓜葛。
长孙信心想这信可真是时候,早一日都不知该如何回复。
他将信折了折,纳入袖中,瞧见东来换回了护卫装束,正在廊前站着,走过去,招招手,小声问:“此番关外之行,姓山的如何把阿容带回来的?他们一路上如何?”
东来垂着头:“山使说为少主着想,全听凭他命令行事即可,回来后若有任何事存疑,请郎君去问他本人,他一力承担。”
长孙信诧异:“这是姓山的说的?”
东来称是:“在关外时私下吩咐的。”
“他承担?他当自己是阿容的什么人,嚣张!”长孙信压着声,看一眼身后房门,怕被神容听见,没好气地走了。
东来依然垂首,只能当没听见。
……
官舍里安静,这一夜,神容睡了个好觉。
次日,直至朝光投至床沿,她才起了身,腿还有些麻,路上骑马太久了。
她坐在床沿,轻轻揭开素白的中衣看了一眼,腰肢上青了一小块,是山宗在马上时手臂搂她太紧了。
房门推开,紫瑞端着水进来伺候,她将中衣拉了下来。
“少主今日可以多歇一歇。”紫瑞递来拧好的帕子。
神容接了:“不歇,我稍后就去山里。”
紫瑞道:“郎君说少主不用去了,你这趟出去辛苦,往后就少去山里,好生歇着,余下的事交给他就好。”
神容擦着脸,停了下来:“什么叫往后少去山里?”
紫瑞近前,小声在她耳边道:“听说主母来过信了。”
神容顿时就明白了,是因为山宗。
第五十五章
山宗坐在马上, 手里捏着一块破皮。
那块被那疯子当成钱交给他的破皮革,又灰又脏,上面绣了两个字, 已经磨损得发了白,不仔细辨认根本认不出来。
他却看了很久,而后又收入怀里,看了眼前方的望蓟山, 打马而入。
胡十一今日轮值守山, 看见他来了, 小跑过来:“头儿, 你不是该在军所养伤, 怎的又来山里了?”
山宗下马, 往矿眼处走,一脸的无所谓:“这点伤还不至于不能动。”
胡十一暗自龇牙, 那叫“这点伤”?
单是看他这复原的速度,不愧是打小从号称将门世家的山家训出来的。
不过这毫不矜贵的做派,也半点看不出曾是出身山家的贵族了。
眼下正是休整时分,矿眼处围蹲着那群重犯,粗布囚衣和蓬乱如草的头发上都沾了灰尘,他们正在兵卒们的鞭子下捧着荷叶包吃饭。
山宗扫过他们,吩咐胡十一:“给他们加点,算赏他们当日的作为。”
胡十一抱拳, 过去传了话。
虽未亲见, 但他也听说了,当时这群重犯忽然冒了个头, 吓到了一个漏网的敌兵,也算是帮了金娇娇一个忙。
谁叫他们个个模样跟怪物似的, 又是在这大山里。胡十一想,能不吓人吗?
很快,重犯们面前多了两大桶清水,每个人手里多加了一餐饭。
未申五踩着一丛草蹲着,掂了掂手里的荷叶包,嘴里还嚼着没吃完的,盯着山宗:“老子们是为了小美人儿,若是只有你,真恨不得上去帮忙呢。”
他抓着荷叶包就咬了一口,眼中森森,仿佛是在嚼着山宗的血肉:“多好的女人,跟你真是糟蹋了,呸!”嘴里一口夹着荷叶的残渣吐出来。
一旁自然少不了兵卒的鞭子抽了上来。
胡十一都上去踹了一脚:“你他娘的,给你吃的喝的还叽歪!找抽!”
山宗今日却没教训他,只扫了两眼,听到最后一句甚至还咧了下嘴,唯有眼中幽沉。
“刚才这里在说什么?”长孙信从另一头踱步而来,狐疑地瞄瞄山宗,又往犯人那头看。
未申五已经被抽了几鞭子,踹去犯人堆里了。
甲辰三摁着他肩,他怪哼了几声,似乎很听甲辰三的话,没再明知故犯。
长孙信也没听清,只当自己听岔了,看一眼山宗,见他抱着刀往自己身后看,一身的痞样,越看越不顺眼,转头走了。
胡十一走到山宗跟前:“头儿,金娇娇没来,一直没见到她呢,只见到长孙侍郎一个人来的。”说完看了看他神色。
山宗移开眼,难怪没看到神容,原来她没来。
“知道了。”他转身走了。
……
官舍内,神容写完一封报平安的信,交给紫瑞送出去,吩咐快马加鞭送去长安,好叫她父母放心。
否则担心她母亲又要有什么安排。
信送出去,她出了房门,走去廊上,到外院门口,正遇上广源。
“贵人。”广源停下向她见礼,自她回来后还是刚刚瞧见,不免多看两眼:“贵人可是要去山里,我去为贵人安排。”
神容真要去也没人拦得住她,但关外这一行叫长孙信都怀疑了,不想惹她母亲不快担心,还是摇头说:“算了,暂时不去了。”
广源只好作罢,小声道是,心里惦记着自家郎君,也不知他回来后如何了,还没能去军所看望过。
紫瑞送了信回来了,见神容在院门外站着,百无聊赖的模样,提议道:“少主不如去城中走走,反正也不是去山里。”
神容想了想:“也好。”
广源听了,麻利动脚:“我给贵人备车去。”
近来春日盛了,幽州城也热闹许多,往来了不少商人。
神容从马车上下来时,正好看见一行随从簇拥着何氏进了对面一家布坊里,左右皆是说说笑笑的模样。
紫瑞在旁道:“少主不在的这些时日,刺史府正在筹办那位赵姑娘的婚事,听说没有多久了。”
她点点头,料想也是赵扶眉的婚期快到了:“那就别惊动他们了,随便走一走就是了。”
紫瑞招来东来,让他跟在后面。
东来跟上,眼观四周,没几步,就注意到了附近多出来的人,看一眼前方的少主。
神容走到一家胡商的铺面前,看到他们在门口摆放着卖的小玩意儿,一串铃铛挂在边上,轻轻地响。
顿时叫她想起了之前跳舞时腰上的铃铛,不悦地白了一眼。
一只绑着护臂的胳膊伸来眼前,手上拿起了那铃铛。
她转头,看着忽然冒出来的男人。
山宗拿着那串铃铛看了一眼,似也想起了一样的事,扬了扬嘴角,又抛了回去,回过头,漆黑的眼看着她:“不去山里了?”
神容看了看左右,他应是来巡城的,带着的兵此时还在街尾。
“近期就不去了。”她若无其事地说。
山宗走近一步:“因为我?”
神容又看他一眼,低语:“知道还问什么。”
山宗摸一下嘴,早就猜到了,毫不意外,嘴里说起来却还很轻松:“你哥哥又不是不知道这是哪里,这是幽州,又不是长安。”
是了,这里是他的地方,还能把他生生隔开不成?
神容转身往前走,怕被人听见,轻轻说:“你还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