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宗看过去,是广源放在那里的几包伤药。
神容已经走进来,看清楚了,又看到他脸上:“你受伤了?”
山宗无所谓地笑笑:“都已经快好了,胡十一却是躺了快半月了。”
神容将信将疑,目光从上到下地看他,看不出伤在何处。
山宗被她这目光看着,脚下一动,就靠近了。
她眼中清亮,眼角微挑,目光在他身上流转时,如牵如扯。
“少主,”外面忽而传来东来低低的声音:“有信送至。”
神容刚觉出他靠近就听到这一声,轻轻转眼往门外看去,东来不在门边,大约是有心回避。
山宗笑一声:“去看吧。”说着转身走去了窗边,嘴边还挂着笑。
神容看着他那笑,心想叫他这般得意,方才就不该管他有没有受伤。
走去门外,东来果然站在门侧,手里的信函递了过来:“刚送到的,听闻用的八百里加急。”
神容一听,倒有些重视了,可能是她父亲写来有关应对河洛侯的,所幸河东已经解禁,否则这信岂非要耽搁了。
她拿了信,让东来退去,当即就拆开看了。
房内窗边立着木架,托着盛有清水的铜盆。
山宗此时才终于有空闲取了小刀清理了下巴,拿着块湿布巾擦了脸和手,一边拆下护腰护臂,走到桌边,朝门口看去。
神容手中的信刚刚折起,人还在门口。
“赵国公府的信?”他问,有些漫不经心地推开桌上的伤药,心里很明白,若非赵国公出于无奈,就凭在长安决绝拒绝他的态度,就不可能再让她来。
神容看他一眼:“不是,是我二表哥写来的。”
裴少雍。山宗嘴角扯了一下:“他想干什么?”
神容莫名觉出他口气不好,低头将信收回袖中,若无其事说:“没什么事。”
其实不算没事,裴少雍在信中写了猜她是又到了幽州,一定要见她一面。
她不知何事至于要他动用八百里加急送到。真有急事,大可以去找她父亲;若是私事,她本就已经有心回避,也只会当没事。
心里想了一番,她再往屋内看,山宗站在桌边,手上忙着,侧脸微低,口中只低低嗯了一声,并没有追问,似乎她这么说了,他也就不当回事了。
神容看去他手上,他右臂胡服的衣袖卷起两道,露着一小节小臂,刚才说话时就在拆手腕上缠着的布带。
她缓步走过去,心想原来就是伤在这里。
布带拆掉,山宗又拿湿布巾擦了擦,临近手背处有个刚长好的伤疤,果然如他所说,快好了。
往上露着的小臂上,隐约可见一小截乌青斑驳的刺青。
他处理好,看一眼身侧接近的身影,把袖口往下拉。
一只手伸了过来,神容低着头,手指勾住了他的衣袖,抬起眼看他:“这上面到底纹的是什么?”
山宗盯着她:“你就不怕?”
“我有什么好怕的?”神容不仅不怕,还继续往上掀。
指尖若有似无地刮过他的手臂,结实如刻,衣袖一寸寸往上,大片的乌黑盘绕着撞入眼中。
那片斑驳忽而一动,她的手被抓住,山宗贴了上来。
神容往后抵住桌沿,正抓着他那条乌青交错的右臂,气息一下急起来:“我还没看清。”
“是蛟。”他说,声音低低的,抓着她的手按在那条右臂上,带着她的手指往上摸。
神容被他抵在桌前,手指摸上去,觉得他臂上似已绷紧,直到衣袖再也无法往上,她的手被他抓着按在靠近肩头那块鼓起的臂肌处,呼吸更快,看着那盘绕的青黑纹样,想问为什么是蛟,他又近了些。
“胆子这么大,还想再看哪儿?”他低头在她眼前,说话时嘴角扬着,眼盯着她,头轻轻转了半圈。
就像亲她时那样。
神容耳边霎时嗡然作响,手上触碰的臂膀似都热了,他就是在使坏,坏种到何时都是个坏种!
她咬了咬唇,忽而另一只手也搭到他身上,隔着胡服,缓缓摸过他另一边肩头,挑眉:“你在故意吓我?”
山宗眼底顷刻幽深,几乎同时唇就落了下来。
神容却故意一偏头,让到他耳侧,低低说:“我偏就什么都不想看了。”
说完轻轻一挣,自他跟前灵巧地过去,往门外去了。
出了门,还回头又瞄他一眼,才走了。
山宗一手撑在桌沿,看着她走了,回过头,不觉低低地笑了笑。
居然被她给耍弄了一回。
他看一眼右臂,上面似还留有她指尖微凉的触碰,缓缓拉下衣袖,遮住了刺青。
第七十六章
清早, 胡十一拖着受伤的背,伛偻如同个老者一般登去了城门上方,勉强打着精神要去巡城上。
一个守军连忙跑来扶他:“胡百夫长怎么不继续躺着养伤?”
“躺个屁,再躺就要长毛了!好歹也是咱头儿带出来的,我能那么不顶用?”
胡十一说完龇牙咧嘴, 揉着肩活动一下,往城下望, 一眼之后, 又扶住城头仔细地望出去:“那不是头儿吗,他从官舍出城去的?”
守军回:“是,头儿这两日都住官舍。”
胡十一眯着眼,再往他旁边看,还有个打马而行的身影, 一下就明白了:“我说呢, 听说她来了,不稀奇。”
还能有谁, 金娇娇呗!
山中雾气刚刚散去, 神容入了望蓟山里。
几位负责冶矿的工部官员返回后还在城中待命,这里暂时只有那群重犯还在,正三五一股地在搬运矿石。
偶尔有人看到她出现,只是扫了几眼。
未申五搬着大石经过她身边,看到她竟也只是怪里怪气地笑了一声,一步一沉地走过时,眼睛还盯着她身后的山宗。
神容回过头:“他们怎么了?”
山宗走近她身边, 摸着手里的刀说:“最近还算安分。”
神容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们,安分这个词竟会和这群人连在一起,未免出人意料。
“我要接手矿山,还需四处看一遍。”她说着往前。
脚刚动,手就被抓住了,山宗抓着她的手拉到身边:“你得由我带着。”
神容看看左右,没见有人留意这里,才跟着他走了出去。
绕了望蓟山快半圈,所见地风平稳。
神容停下,看着身旁:“你要亲自带着我,可见这山里现在不安全。”
山宗一手握刀,在周围山林间扫视的眼转到她身上,低笑说:“就是安全我也会带着你。”
神容心头微动,眉头轻轻挑了挑,偏偏脸上装作毫不动容。
山宗看见她脸色,也只是笑笑,转头继续扫视。
其实她没说错,那日赵进镰接风之际与他相商的防务,便与这里有关。
关外的已经连续几年没有动静,如今卷土重来,前面那几次侵扰,很可能只是在试探。
他又看一眼神容,还不想叫她凭空害怕,转头说:“走吧。”
神容刚跟上去,远处忽来一声笛啸,直冲云霄。
斥候又示警了。
她诧异地去看山宗,他已正色,一把抓住她手:“走。”
穿过山林没走多远,甲胄齐整的张威就带着他的人过来了。
“头儿,又有敌贼踪迹!”
“按对策办。”山宗下令,一面带着神容往山外走。
神容以前也听过这种笛啸,但从未见过军所人马如此戒备,被拽的脚步急切,不觉心中也有些发紧:“要出山?”
山宗回头看她一眼:“先送你回去。”
原来只是要送她出山。
“那你……”她说一半又停了。
山宗停步:“我什么?”
神容轻轻说:“没什么。”
山宗盯着她,勾起嘴角:“差点以为你是要叫我小心。”
她不禁抿了抿唇:“都说了没什么。”
山宗敛笑,朝不远处点了个头。
东来接到示意,快步而至。
“出山。”山宗吩咐完,将神容推过去:“你先回城中,我解决了这里就来找你。”说完转身往关城而去。
“少主,请。”东来催神容。
她临走又朝山宗远去的身影看了一眼,其实她刚才是想说那句话的。
秋风漫卷,天地昏沉。
山中解决着突来的异动时,长孙家护卫追随着东来,匆匆护送少主返回幽州城,后方还跟有几名军所兵卒。
神容骑着快马,发上罩着的披风兜帽都已被风吹开。
从山里到幽州城外的一路都没有人烟,只有被马蹄踏过的尘土随风漫扬,如帘如帐。
距离城下不远时,斜前方忽来另一批人马,朝他们所在方向冲来。
“少主请往后。”东来立即策马往前,左右护卫由他指示,分列在两侧保护。
神容在马上看了一眼,那些并未着戎装武服,不是兵马,见到她的人应当就会避开,可居然没有,他们依然直冲了过来。
东来已经抽刀,就连后方几个军所的兵卒都已亮兵,却听对面领头的人一边冲来一边大喊:“请长孙女郎随我等移步!”
“等等。”神容勒住马,身旁护送的人纷纷停下。
她往前细看,那群来人越发接近,认了出来:“他们是长安来的。”
……
幽州边界附近,空无一人的官道左右皆是大片荒野,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岭。
神容的马在此处停下,道旁只有一间土屋,是以前这里给过往驿马换食草料的地方,如今弃用,破败不堪。
那队拦她路的人早已远远回避,直退入了荒野。
东来带着护卫们跟来后,也只守在道路的另一头。
神容下马,看一眼昏沉的天光,已过去很久,不知山里解决了没有,一边想一边将身上披风系正,走向那间土屋。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里面一道身影,一手轻掩口鼻抵挡灰尘,一边在焦急踱步,乍见开门而来的光亮才回过神,抬头看来,连忙迎过来:“阿容!”
神容走进来,看着他风尘仆仆的身影:“二表哥。”
是裴少雍,圆领袍的衣角粘带尘灰,连头上束发的玉冠都有些歪斜。
那群拦路的人就是他的人。
这屋中什么也没有,只一片杂乱,遍布灰尘,神容只能站着,也掩了下口鼻,不知他为何宁可派人去拦路也非要见她一面,淡淡说:“我刚到幽州不久,二表哥便来了,想必是早就上路了。”
“没错。”裴少雍道:“我去国公府找过你,得知你离府后就立即告假而来,给你的信你却不回,便只能用此方法去请你了。”
“所以我也只好来了。”神容看他一眼:“二表哥到底为何要见我,不妨直说。”
“我是为了山宗。”裴少雍脚下接近一步:“我知道他想回头了,他在长安时要登门是要向你求娶了,是也不是?”
他一口气倒了出来,倒让神容蹙了眉:“是,二表哥就为了这个?”
“自然!”裴少雍似有些激动:“就凭这我就必须要来此一趟,你万万不可接受!”
神容看他脸色都已微微泛红,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脚下小退半步,低声道:“二表哥既然已说到这份上,那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我与他已有肌肤之亲。”
裴少雍一愣,随即就道:“那又如何,你与他本就做过夫妻,这算得了什么?何况我朝起自关陇至今世风开明,连多少皇室贵胄都不和则离,那不过就是你过往一段,不足挂齿。”
“是,这些我都知道。”神容说:“我与你说这话,岂会是觉得女子该由这等事被束缚了手脚?我是说如今,不是过去。”
裴少雍一下就明白了,脸上有些发白:“你是想说,你已有心接受了?”
神容轻缓地点了下头。
裴少雍脸上似又白一层,平日里那张脸暖如旭阳,此刻如坠寒冬,忽又道:“不行!绝对不行!”
神容看着他,眉又蹙起,觉得他今日分外古怪,既然该说的已经说了,只能就此打住了,便动脚要走:“幽州眼下不太平,二表哥说完了便赶紧返回。”
身后脚步声急切,裴少雍一把就扯住了她的衣袖。
神容回头,愕然地看他一眼。
裴少雍急急道:“你根本不知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可知他要永镇幽州,不出幽州?”
神容很快回神:“早就听赵刺史说过,倒是没这般详细,据说他接受任命时便是这么定的,不过一个规定,与他为人又有何关联?”
“若他不是不出幽州,是不能出幽州呢!”
神容倏然抬头:“你说什么?”
“我说他不能出幽州!”裴少雍紧紧抓着她衣袖,快把她袖口揪皱了,声音压得低低的:“他若有私出幽州之举,就会被惩治!”
神容握着袖口挣开他的手,脸色渐冷:“无凭无据之言,二表哥最好不要再说。”
裴少雍紧抿着唇,看出她根本不信,又往前走近一步:“阿容,我对你的心意你一定知晓了,但你莫要以为我是因此而刻意针对山宗,若我真有此意,就不会特地赶来找你,大可以直接告诉姑父姑母,甚至上奏圣听。我无意叫他如何,我只想叫你远离他,不要被他骗了!他绝非你我看到的那般简单!”
他越说越快,生怕她真走一般。
神容脸色沉凝:“那我又如何能相信二表哥,他有什么不能出幽州的?”
“因为他是罪人!”
神容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