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欢意识到事情或许不是像她以为的那样,可她的心情没有丝毫的放松。
她问:“是谁,带着苏苏逃跑的?”
苏苏哑着稚嫩的嗓音道:“奶奈。”
巫欢向远处瘫坐在地上的老妇人看了一眼,她都不知道,自己那一瞬间的眼神,多么冰冷幽深。
“苏苏,能不能告诉姐姐发生了什么?”
“奶奈来,吵吵,麻麻不醒。”
“红红,热热,疼疼,麻麻不醒。”
“捂嘴嘴,逃跑,麻麻不醒。”
“苏苏坏,麻麻不醒。哇呜呜呜呜呜,苏苏……死,麻麻不醒了。”
巫欢抚摸苏苏的背部,直到她的大哭慢慢转弱,变成抽噎。苏苏依旧像两岁那样,只会说短句,并且咬字不清。希望她想多了,苏苏只是成长的慢了些。
她根据苏苏的话拼凑真相。
也就是说,苏苏的奶奶出于不明目的大半夜来找舒迎夏,发现舒迎夏睡的极沉,完全叫不醒,便起了杀人之心。或许想连同苏苏一起关在屋内,只因苏苏太吵,才不得不把她带出去,却在之后教唆她,是她害死了妈妈。
不可谓不恶毒。
杀人不过一瞬之念,可是她这么一安罪名,苏苏永远都逃离不了“害死亲生妈妈”的阴影。
不论这事跟苏苏有没有关系,她自己这么一承认,众人背地里难免议论。等她长大后,这种想法在她心里根深蒂固,她将一辈子活在痛苦悔恨中。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没有舒迎夏的庇佑后,苏苏在这个扭曲的家庭,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她不敢想象。
……
时间的推进没有任何预兆和规律。
上一秒,她还在和苏苏的家人据理力争,下一刻她就出现在一个陌生的村落。
巫欢低头,看见手环闪烁微光。她忽地想起与闻宴分开后,两人还没有联络。
[W:小巫?]
[W:你在现实幻境吧?我进入副本幻境了,舒迎夏在这里。]
[W:或许因为这个时候你还没有成为玩家。]
[W:这样刚好,克苏鲁不从她本身下手,就会从苏苏那里找突破口。刚好我们一人盯一个。]
[W:舒迎夏无缝切换第二个副本。她发觉不对劲了。]
[W:在?]
[W:小巫,你在吗?]
[W:!]
[小巫不污:抱歉,刚才没看见。]
[W:没事就好,时间到哪了?]
[小巫不污:3118年6月15日。]
[小巫不污:我刚才到夏姐去世的那天了。]
[W:这么说,死亡时间提前。你看见她了?]
[小巫不污:没来得及,不过我看见苏苏了。闻宴,你说的对,夏姐的死跟于家脱不了干系。]
[W:意料之中。]
[小巫不污:我现在在一个小村子,按理说我不该在这里。我觉得是夏姐希望我来这里的。]
[W:你觉得她想起来了?那样幻境就会消失。]
[小巫不污:我不知道。]
[小巫不污:可我总觉得,夏姐希望有人做些什么,而刚好我在这里。]
第73章 于苏五岁
上一个时间点中,推测出舒迎夏的死亡真相后,她不动声色地将疑点透露给警察,并表露舒迎夏和苏苏的真正处境。
在于家人众口一词的编排下,舒迎夏几乎被妖魔化,从受害者变成“令人唾弃的死不足惜的女人”,路人的唏嘘更让人觉得讽刺。
巫欢从思绪中抽出,隔着几重枝桠,看见熟悉的老妇人沿着泥土路走过。
那是于家奶奶。
巫欢下意识屏息,跟了上去。
自从知道舒迎夏是死者玩家(这个概念经由闻宴普及),她就总觉得心神不定。按理说她与舒迎夏也没有什么交集,她的目的只是找出克苏鲁,杀掉它,并且通关。
可不知为何,她的心中被另一种情绪占据。
“于南他娘,回来啦。”
“欸。”
“你家那丫头今天又在疯叫,这能行啊,到底什么病,我怎么感觉像那个什么……狂犬病?”
“不是。”于家奶奶一摆手,肥硕的身体晃荡一下,“你别问啦,反正也治不好。”
等人走远,于老婆子收起堆笑的脸,呸地一口痰吐在地上:“八婆,想看我家笑话?”
“这死丫头也是,跟她娘一样,贱坯子就是事多。”
“……”
巫欢看见她走进一间屋内。
里面传来窸窣声,然后是一声尖锐的惨叫。她靠在墙角,听见于老婆子的骂骂咧咧。
“贱丫头!都是你,还有你妈!”
“还想告我家南南,还想要什么媒人来骂我家南南,什么网上的媒人网虫啊,来一个我踩死一个。总算死了清净了吧。”
“……”
“家里有你这么个拖油瓶,谁还会嫁给我们南南。那时候你怎么没跟你那妈一起死了算了呢。要是我儿子断了香火,我就把你……”
“吃吃吃,就知道吃,赔钱货!养着你还要从老娘嘴里省粮,什么时候能卖掉换几个钱,才算没白养你。”
后面的嘟囔有些听不清。
巫欢的心像是堕入冬日的冰窟窿中,从骨缝中涌出瘆人的寒。
不是的。
里面的那个女孩,一定不是苏苏。
巫欢倚靠在墙边,这矮矮的土墙仿佛将世界割裂,让她无法想象另一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直到她听见老婆子晃荡一声出门,才猛然惊醒。
巫欢小心地推门而入,生怕惊吓到什么。
[W:小巫。]
[W:别去。]
五分钟后。
[小巫不污:来不及了。]
[小巫不污:我知道夏姐希望我做什么了,我一直都知道。]
每个玩家的幻境只有一个主导意识。
那就是她自己。
克苏鲁能从幻境中获知每个人的过去,从而给出击溃人心的致命一击。
[小巫不污:她希望我来带走苏苏。]
……
这是一间无比昏暗的小房间,里面空荡荡的,散乱着几堆树枝和稻谷。
六月天,屋内却已经干燥闷热无比,流传不出的恶臭味在屋内腐烂,让人闻一闻都几乎要昏厥,那是混杂着尿骚和粪便的气味。
巫欢在角落看到一个极其瘦小的身影,就像是一只幼犬,缩在角落。
这一年,苏苏四岁。
可是她依旧像个两岁的孩子,甚至更瘦。瘆人的红褐色从她的手臂爬上脖颈,然后是脸上。一双眼睛大的吓人,细小的胳膊微微举起,手上捧着一个沾满脏污的馒头,听见开门声的瞬间,像是一只小动物,瑟瑟地往稻草堆里钻。
“苏苏?”巫欢的声音小的自己都听不见。
巫欢走上前,她不敢碰苏苏。她总觉得苏苏就像是充满裂痕的玻璃杯,一碰就塌。
“不怕,没有人会伤害苏苏的。”
“我在这里。”
“苏苏还记得妈妈吗?妈妈让我带苏苏离开。”
苏苏从草堆抬起小脸,脸上沾着恶臭的黑色脏物。
“麻麻?”
她的声音沙哑的听不出孩童的稚嫩。
[W:苏苏的资料到了。]
[W:你要看吗?]
[小巫不污:我知道了。我要带走苏苏。]
[W:小巫,你听我说。]
[W:时间越来越近,克苏鲁根本不着急出击,它只要默默潜伏就好。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克苏鲁。]
[小巫不污:我知道了。等我安顿好苏苏。]
半晌。
[W:你救不了她的,小巫。]
[小巫不污:我必须救她。]
巫欢知道这个世界只是幻境,只是虚假的投影,但她没办法就这样看着苏苏在她眼皮子下备受折磨。
她只要伸出手,就能把苏苏从地狱里拉回来。
苏苏在等着她救赎。
她不可以就这样走开。
巫欢记得她也有过这样一段时间。她在想,要是能有人带走她就好了,黑暗里太冷。
幸运的是,她有家可庇,她还遇见了闻宴,然后是朗叔珠姨。
可是苏苏什么都没有。
“姐姐,麻麻不醒了,苏苏,害死的。”
巫欢一遍一遍的解释:“妈妈只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不是苏苏害的妈妈醒不来的。”
她怀疑苏苏是否理解“死”的意思,苏苏难过的大概只是“不醒”这件事。
巫欢抱着苏苏,看见她软耷耷的右腿,伸手轻摸。
骨头错位了。
……
巫欢将苏苏送进医院,看着她被推进手术室。
苏苏抱着巫欢的耳朵小声说:“姐姐,不怕,痛痛飞走。”
巫欢的眼泪忽地就落下来,她觉得很痛。她轻轻说:“苏苏真乖。”
“苏苏乖,麻麻回来,会吗?”
巫欢沉默两秒,点点头:“会的,她一直都在。”
医生说,营养不良,肠胃功能萎缩,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右腿脱臼,最严重的是肋骨有多处断裂。
巫欢看着闪烁的灯。
她恍惚间觉得被闪伤了双眼,周围的一切安静的像是夜间的坟墓,不知过去多久,她看见手术门打开。
“苏苏怎么样?”
“苏苏是谁?”
“就是刚才进去的那个孩子。”
“孩子?我们这里没有孩子。”医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郭华的家人在吗?”
巫欢不可置信地朝着手术室内望去,里面只躺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
“苏苏呢!你们把她藏哪儿了?”
“欸,怎么回事!”医生匆忙的抬起手,尽量客气的阻止中带着明显的恼怒,“不能进去,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不要在医院闹事。”
巫欢忽地问:“今天几号?”
“8月17号啊。”
巫欢深呼吸,冷静问道:“6月15日,有没有一个受伤严重的小女孩送过来?”
“这我就不清楚了。”
[小巫不污:资料。]
[W:你想知道什么。]
[小巫不污:于家的老家,哪个村?]
[W:J市慈家村。]
慈家村离这里不过两小时车程,巫欢毫不犹豫地打车前往。她有种预感,苏苏还在那里。
巫欢看见熟悉的小路,熟悉的槐树。
她径直地走到某间小屋,里面是死寂般的安静。门上有锁,用铁链拴着,巫欢拉扯半天,手心都磨破,才想起来用“万花弓箭”把锁给轰碎。
“苏苏,我来救你了。”
苏苏的情况比上次还要糟糕,脖颈处有一大片烫伤,手指尖一片血污,整个人又瘦了些,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轻的像是一片羽毛。巫欢担心她呼气稍重,就会把苏苏吹走。
这家人……到底拿苏苏当什么啊。
“不怕,苏苏,我来带你回家。”
……
“你们治好她,我要看着你们治好她。”
“行了,这孩子不能耽误。你要留着,就防菌衣穿好,坐远点。”
巫欢安静的坐在手术室的最远处。连眼睛也不敢眨,生怕苏苏忽然就从视线中消失。
[W:小巫,克苏鲁不在副本幻境。]
[小巫不污:哦。]
[W:你有什么发现吗?]
[小巫不污:我把苏苏救出来了,这还不够。你说我去找巫一鸣,他能把苏苏留住吗?]
[W:……]
[W:你知道你在哪里吗?]
[小巫不污:我知道。我在夏姐的幻境,我在克苏鲁副本。我很清醒。]
[W:恐怕不那么清醒。我怀疑克苏鲁就在你身边。]
……
巫欢再次坐上计程车。
她不明白,她怎么又让苏苏从眼前溜走了。巫欢觉得她还是应该联系巫一鸣,凭借夏家的关系,留住一个小孩应该很容易。
她点开手机,跳出12月10日的日期。
巫欢给巫一鸣打了个电话,约四个小时后在医院见面。巫一鸣以为是她出了事,慌慌张张地打碎了什么,然后保证一定会到。
她忽然发现,人与人之间真的是不能比较的。别人的伤疤不能治愈她,但却能告诉她,你看,你并不是最悲惨的,永远都有人处境比你更糟。
这是最糟糕的安慰。
巫欢熟门熟路地走进于家的老屋。这次她正面碰上了于老婆子,老巫婆横眉冷眼地盯着她,破口大骂。
直到她看见巫欢凭空拿出万花弓箭,轰碎铁锁,才愕然噤声。
屋内的苏苏缩在地上像虫子一般蠕动,看着任何一个接近她的人,发出惊恐的声音。
“霍霍——”
“嗬——”
巫欢不可置信地睁大瞳孔。
她扭头:“你对她做了什么!”
“她疯了!她太吵了,所以我才……”
巫欢面无表情地举起万花弓箭,对准这个满口狡辩的老巫婆。漂亮的小花苞就像是白玉雕刻而成,可它一旦出弦,就变成致命的武器。
“苏苏,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来救你了。”
“……”
巫欢到医院的时候,巫一鸣已经等了许久。他看见巫欢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