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揉搓着惺忪睡眼,握住楚璇拿扇子的手,朝她笑了笑。
他深寐初醒,卸去了白天里的持重精明,容颜清澈,目光莹透,宛如最单纯质朴的少年,笑容中不含半分忧虑心事,干净得好像新掬起来的苍巅雪水。
楚璇心里一动,正将手抚上了他秀气的眉梢,忽听帐外传进了脚步声。
高显仁站在外面,禀道:“宛州那边的消息已传入梁王府了,里面据说是乱了一阵,可具体什么动静外头打探不到,只知半个时辰前梁王带了三百府兵骑快马离开了长安,往宛州的方向去了。”
萧逸唇角轻勾,对这消息很满意,还不忘体贴地轻捏了捏楚璇的手,道:“我一会儿告诉你怎么回事。”
外面高显仁站着未动,略有些踌躇,还是抬了头看向楚璇,道:“王府内传来消息,冉冉姑娘……”
楚璇慌忙站起身问:“冉冉怎么了?”
高显仁略一哽声,道:“您要节哀,那丫头福薄,掉进王府后院的芙蓉渠里淹死了。”
楚璇心中一恸,跌坐回来,萧逸忙去扶她,歪头冲外面道:“怎么回事?”
高显仁回:“王府来人只说是淹死了,没有详说。”
楚璇闭了闭眼,悲戚地说:“不,她绝不是淹死的,她一定是没有听我的话……这个丫头,怎么这么不听话,我都跟她说了,难道我会害她么……”
萧逸紧凝着她的脸,满是担忧道:“璇儿,你怎么了?”
楚璇抓住萧逸的臂袖,将白天在王府花苑遇见冉冉的情形告诉了他。
“我从小就在那芙蓉渠边玩,那渠水根本淹不死人,冉冉是从南郡买来的,自幼通习水性,更加不可能被那么浅的水淹死。”
她喃喃念叨,攥着萧逸袖子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柔滑的丝缎潋起了道道褶皱,萧逸见她脸色苍白到让人心惊,忙把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握着她的手温声道:“你别难过,我一定会派人查这件事,一定会查清楚的。”
楚璇默了默,语调绵弱却无比坚定道:“我要再回一趟王府。”
萧逸断然拒绝:“不行。那王府里危机四伏,你还怀着身孕,不能再回去冒险了!”
楚璇摇头:“那个神秘人不想让我死,他在关键时候救了我,况且外公已经离开王府出城了,府里是萧腾主事,他那么精明的人,在明知道外公已经放过我的情形下,怎么可能会让我在他主事的王府里出事呢?”
萧逸眉目严凛,显然没有要让步的意思,刚想再劝她,却听她幽幽道:“冉冉从七岁起就跟着我,她对我一片忠心,做什么事都是在为我打算,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我最孤寂无依的时候,她自始至终都陪在我的身边。思弈,我可以为了孩子躲在深宫里什么都不为她做,可若是那样,我的心一定是不安宁的,做娘的日夜活在遗憾内疚里,孩子就能好吗?”
萧逸凝睇着她,沉默未语,望向她的目光里满是疼惜,缄然良久,才道:“我派禁军保护你,让高显仁跟着你。”
他转头看向帐外,冲高显仁道:“你要寸步不离贵妃。”
高显仁忙躬身应下。
深夜的王府悄寂静谧,犹如一头沉睡的幽兽,散落亮着几个孤零零的犀角灯。
一个侍女的死在偌大的王府里是微不足道的,半点水花都没掀起来,照样依时辰落钥、上栅、安寝。
楚璇不想惊动太多人,遣人进去向三舅舅送了句信,他亲自出来从小门把她迎了进去。
冉冉的尸体暂时存放在后院西厢的一个杂物房里,萧佶命人给她买了一副厚木棺椁,打算先停放一夜,明儿一早就给她出殡送葬。
楚璇站在棺椁前,看着安宁得好像睡着了的冉冉,她穿了身簇新的水蓝色襦裙,妆容精细,鬓发干净整齐,甚至被楚璇握住的手,指甲都经过精心地修剪。
萧佶看看棺椁里香消玉殒的年轻少女,再看看一脸伤戚的楚璇,轻叹了口气,道:“我让侍女给她整理了遗容,她好歹跟了你这么些年,是个忠心的,死后也得给她份体面。”
楚璇面容悲沉若水,看上去过分的安静,开口时嗓音里却好似掺了沙砾,颤颤沙哑:“谢谢你,三舅舅。”
萧佶道:“跟我客气什么,我也只能做这么些,再多我也无能为力了。”
楚璇握住冉冉的手微滞,回头看向三舅舅,见他两条长眉紧紧锁起,说:“那芙蓉渠是淹不死人的,可我命侍女检查了冉冉的身上,半点伤痕都没有,璇儿,你说是谁做的?”
楚璇目光怔怔地凝着冉冉那安谧的睡颜,仿若随口问:“这些天王府里来过外人吗?”
“外人?”萧佶拧眉思索了一会儿,摇头,不十分确定道:“应当没有吧,我没见过外人……但是我白天一般都在国子监办公,没有太留心府里……”
楚璇握着冉冉的手,轻轻抚着她已凉透略有些僵硬的手背,道:“我想见一见王府里的管家。”
萧佶忙道:“好,我这就去给你找。”
一直跟在楚璇身后的高显仁十分麻利地上前,捏着兰花指客气道:“哪里敢劳烦萧祭酒。”他唤了个小黄门上前,让去前院叫管家。
管家来得很快。
“这些日子并没有外客,哦,云蘅郡主来过几次,奴才上茶的时候听过几耳朵,好像是为了玥姑娘的事来的。”
楚璇冷凝着管家,问:“她自己来,还是有人陪她来?”
管家回:“有时楚瑾公子陪着,但近来公子来得少了,多数是郡主自己来。”
“那么今天呢?”
管家略一忖,摇头:“没有,今天并无外客。”
楚璇皱了皱眉,接着道:“那会有人像我一样从后门进来吗?”
管家一愣:“这还真说不准。若是有人接应,提前把后门的守卫撤开,那可能会不惊动人地进来。可王府里,有这本事的人不多吧。”
楚璇心道,外公肯定有这本事。都怪她白天被那柄短刀吓掉了魂,连脑子都僵了,若是那个时候派人偷偷守在后门,到了现在,起码可以确定这神秘人是不是王府里的人……
“璇儿,你怎么了?”
萧佶见她久久不语,且脸色越发难看,不禁有些担心:“你还怀着孕,天色也晚了,还是快些回宫吧,这要是有个什么差池,可如何是好?”
楚璇轻抿了抿唇,道:“三舅舅,我又给你添麻烦了,你回去歇着吧,我想和冉冉说会话,也算是送她一程,等到了明天,我恐怕不能给她送葬了。我们名为主仆,情同姐妹,心意还是得尽的。”
萧佶轻叹了口气,又劝她保重身体,才一顾三回头,甚是不放心地推门走了。
管家也跟着退下。
潮湿破败的杂物房里,只燃了一根白蜡烛,焰光微弱跳动,一团白影落在棺椁上,显得阴气森森。
高显仁没忍住抱着拂尘打了个哆嗦。
却见楚璇好似一点都不怕,握住了冉冉的手围着她的棺椁转了一小圈,声音轻若烟尘,好似梦中细语,带着忧伤怅惘的气息,缓缓飘散在这逼仄的屋里。
“冉冉,你是不是最后还是没听我的话,所以才会丧命?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去书房?有什么是你放心不下的?你在那里看见了谁?谁杀了你?”
她的神情认真,目光温柔,好像冉冉还活着,会倾听着她的问题,然后睁开眼如实地回答她。
一想到这,高显仁只觉有股凉气从脚底往上泛,周围气氛愈加诡秘,恰有晚风从轩窗下吹进来,吹动幡铃‘叮叮当当’的响,悬挂于灵牌前的缟素好似被附上了魂灵,剧烈的飘摆摇曳。
高显仁缩到楚璇的身后,带着哭腔道:“娘娘,您别问了,再把这丫头的魂召回来。”
楚璇淡淡地掠了他一眼,说:“她要是真能回魂,也不会伤害我们,她要去找那个害死她的人,让那个人偿命。”
“不会的。”高显仁缩在楚璇身边,随口道。
楚璇诧异地问:“为什么?”
高显仁抬起阔袖挡在眼前,露出一道缝隙,偷偷观察了下周遭,风已停歇,幡铃也不再响了,缟素安稳悬在穹柱上,不胡乱舞了。
他才挺直了身子,从楚璇身后走出来,走到棺椁前,指了指冉冉的脸:“您瞧瞧,她的神情是安详的,平静的,这个可是妆容修饰不出来的。说明她死得没有怨气,她也不恨杀她的人。”
楚璇循着他的指向看过去,果真如此。
她沉默了许久,把冉冉的手放回棺椁里,敛起臂纱往外走,萧逸这会儿肯定巴巴地坐在长秋殿里等她,她得快些回去,让他早点睡,明天一早还得起来上朝。
长街寂寂,孤月依约浮于夜畔,落在地上一泊如霜银光。
楚璇临要上马车时突然顿住了,她歪头看向侍立在车侧的高显仁,微有些凛寒之意:“若真是那样,那这凶手就更该死,他能下得去手杀一个不会怨恨他的人,他的心该有多硬有多狠。”
高显仁一愣,突然觉得脑子有些乱,还没想出该如何接这话,楚璇已弯身进了马车。
她深夜归宫,本要催着萧逸快些睡,可萧逸不肯,拉着她的手倚靠在窗边绣榻上,往两人身上搭了条毯子,跟她说起了宛州的事。
萧逸推测,这所谓神秘人之所以这么多年来能做到不漏踪迹,就是因为他总躲在梁王的身后。凡事不出头,只在暗处出谋划策,所以才能藏得这么好。
想要把他引出来,就得先把梁王调离长安。
因此他和楚晏合谋,设了一个局。
楚晏在宛州秘密替梁王练兵,本是不可宣之秘,但近来宛州郡尉常权带兵巡视周边郡县,无意中发现这一秘举。楚晏无法应对,无奈之下把常权及所辖军队斩杀于山隘。
这自然是假的。
萧逸已命暗卫把常权软禁了起来,此事未了之前不许他露面。
而秘密练兵之地是在奇山险峻之处,是凭借连峰山险的遮蔽才能做到‘秘’这个字。
干戈之下,人坠入万丈深渊,自然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梁王就算要找也得费些时日。
而在这些时日里,萧逸就得在长安布个局,把这神秘人引出来。
楚璇觉得这计策甚妙,妙在可一石二鸟。
本来她就担心,她如此决绝地与梁王府划清界限,会引得外公怀疑她父亲的忠心,而这个事情一出,且不说忠心能证明几分,起码外公要有一段时间忙于收拾宛州的烂摊子,暂且是无暇去考察父亲的忠心了。
战局已到最后的关键时候,争取到的这片刻的喘息之机,没准儿最后就能起到扭转胜败的作用。
她隐隐称赞,却又觉得这个计划冥冥中带着些宿命的意味。
当年萧鸢就是在落马道那崇山峻岭间埋兵伏杀徐慕,而在徐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时,胡乱地拿了些碎尸块充作是徐慕的尸体,回了长安向梁王邀功。
今天的这个计划,与当年的事却是异曲同工。
萧逸神情温暖,目光坚毅:“我一直都相信,这世间有英灵,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引领着我斩奸除恶,为他们报仇。”
楚璇往他怀里缩了缩,问:“既然父亲已把外公引走,那长安的这出戏你打算怎么唱?”
萧逸搂着她打了个哈欠,甚是简短道:“秦莺莺。”
第二日朝会后,萧逸把秦莺莺召进了宣室殿,这‘大美人’妖妖调调地来时,楚璇正陪着萧逸在下棋,她棋艺差了萧逸九条街,偏不认输,非要悔一步棋,萧逸甚是纠结地拧眉看她,却见楚璇幽然叹息,楚楚可怜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萧逸当即举旗投降,朝她摆了摆手,让她悔。
楚璇忙探了身子把一枚棋子拿回来,还顺带悄摸儿偷走了萧逸排放在关键位置的几枚棋子,偷完了攥在手里偏还心虚,悄悄抬头观察萧逸有没有看见。
萧逸又不瞎!
他摇着折扇,神情木然,旋即甚是自然地歪头把视线移开,看向摆在边上的钧窑大肚瓶,装作没看见她窃了他的棋,意在让她不要有太多思想负担。
楚璇咧嘴一笑,收回身子,重往棋盘上落下一子,道:“好了,该你了。”
这一切尽被刚来的秦莺莺收在眼底,他幸灾乐祸地大笑:“哈哈,皇帝陛下竟然也有今天,想当年我和你下棋,不过是偷了你一枚棋子,你就差点把我的手剁下来,如今可真是有人替我把所有仇和怨都追讨回来了。”
楚璇的脸一下红了,端正坐着,表情无辜:“我没偷棋子。”
萧逸冷掠了秦莺莺一眼:“就是,说话得讲证据,你当谁都跟你似的。”
秦莺莺一噎,表情堪称精彩,半天才落下一口气,道:“行!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我这外人什么事,你说吧,把我找来有什么事?”他微顿,眼睛一亮:“难道是迦陵镜的下落有眉目了?快说快说。”
萧逸从棋篓里捏起一枚棋子落下,抬起茶瓯抿了一口,道:“那不如你先说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梁王勾结在了一起,和他合起伙来算计我?”
秦莺莺猛然一惊,只觉有巨石轰然砸在眼前,他瞠目看向萧逸,见他神色平淡至极,好像只是随意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甚至他对面那不停撒娇耍赖的楚璇都好像没听见这话似得,秀眉微蹙,紧盯着棋局,正挖空心思试图扭转那已溃败惨烈的战局。
他突然明白了,他其实连做萧逸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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