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岂一边走一边跟老郑说闲话,“今儿才瞧见,这位纪先生竟然画了眉毛。”
老郑愣了一下,赶紧替纪婵编了个借口,“属下上次找纪先生时,正好撞见他没画眉毛的样子,啧……”
他是个老江湖,很清楚这一声“啧”的含义——像是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
司岂以为自己懂他的意思了,附和了一句,“男人的眉毛太淡了确实不怎么好看。”
这个话题就算过去了。
老郑暂时不敢想象司大人知道真相后发火的样子,悄悄松口气,马上换了话题,“司大人看了秦州案的卷宗,有收获吗?”
司岂道:“杀人方式相同,都带走了牙齿,有半枚足印,死者同样是个欺男霸女的混蛋,相似点确实不少,但目前来看,即便两案合并,也于事无补。”
老郑苦笑,“那就只能等了。”
司岂摇摇头,“也不是只能等,从这两宗案子来看,凶手谋划缜密,杀人手段娴熟,不可能只杀过两人,如果可以找到初始案件,或者能找到更多的信息,唉……”
他老气横秋地叹息一声,结束话题,上了马。
老郑明白司岂叹息的缘由——一桩案子在秦州,一桩案子在京城,而他并没有从两地的卷宗中找到相同特征的案件。
“那就算了吧,反正案子归到顺天府了,不归大人操心。”他小声叨咕一声,追了上去。
纪婵把马车赶进院子,新衣裳扔给纪祎,说道:“放你屋里去,等过了年,姐再给你做新的。”
“姐,这颜色……”纪祎欲言又止。衣裳是红的,他觉得太鲜艳了。
纪婵道:“今儿过年,呆会儿姐和你外甥也穿一样的。”
“好。”纪祎又红了眼圈。
纪婵在他肩头一拍,“行啦,把衣裳放回去,赶紧帮姐搬东西。”
司岂送的礼物很多,米面、鱼肉、缎子、点心、水果……甚至连爆竹都买了。
满满当当装了一车,足够一家三口吃小半年的。
“姐,送东西的是谁呀?”纪祎问道。
他外祖母家绝户了,纪家除二叔一家再没旁人,他实在想不出谁会送这么重的礼。
纪婵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以免他将来说漏嘴,“是司大人,大理寺少卿。”
“啊?”纪祎差点把手里的漆盒扔地上。
四品官给一个老百姓送礼,还连门都没进,这怎么可能?
胖墩儿骄傲地抬起双下巴,“我娘可是襄县最厉害的仵作,就连司大人也要找娘帮忙呢。”
“小舅舅,你知道京城南城的那个烧死人的案子吧,我娘破哒!”
“啊?”纪祎傻愣愣地发出一个单音,“姐,这是真的?”
纪婵道:“真的,所以你不要告诉外人姐姐的真名字,也不要叫姐,只能叫哥。如果一定说名字,姐就是纪二十一,知道吗?”
“哦。”纪祎彻底懵了。
明明他姐姐就是个爱慕虚荣的傻姑娘,怎么就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女扮男装的仵作了呢?
仵作的手艺是跟谁学的?
病逝的姐夫吗?
“姐,胖墩儿的父亲是仵作吗?”他壮着胆子问道。
哟,这个好诶。
她以前编的有师承,其实根本禁不起有心人的查证和推敲。
不如忽悠一会儿是一会儿,等忽悠不下去再说。
纪婵连连点头,“对对,你那死去的姐夫是个非常出色的仵作,你姐一身的本领都是跟他学的。”
娘骗人!
胖墩儿瞪大眼睛,张张小嘴,又闭上了,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头点点纪婵,“娘,我晚上要吃酸菜鱼,锅包肉,手撕鸡,粉蒸肉……”
他趁火打劫,报了一堆菜名。
纪婵扶额,有个吃货儿子怎么办?
在线等,挺急的。
三人把东西归置到地窖和库房。
纪婵顺手拎出一篮子爆竹,“走,放炮去。”
胖墩儿早就等着这一刻了,欢呼一声,朝院子外面跑去……
纪祎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抹轻松的笑意,他问道:“姐,我也可以放吗?”
纪婵拍拍他的肩膀,“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不用问可不可以。”
“诶……姐!”纪祎变了脸色,惊恐地看着大门口。
“三少爷哟,可让我们好找。”两个长随打扮的人出现在门口。
“这是二叔家的下人?”纪婵问道。
那二人目光轻蔑,言语随意,口称“三少爷”却丝毫没有把纪祎当少爷的意思。
纪祎躲到纪婵身后,小声道:“姐,二叔派人找我来了,我不要跟他们回去。”
二婶苟氏出身商贾,苟家家财颇丰,不但为二叔打点官场,还替二叔买了京城的宅子。
纪从赋此番回京,就是京官了,就是具体职位不详。
纪祎知道,他一旦回去,必然被二叔压着跟苟氏的傻侄女订婚。
胖墩儿见势不妙,赶紧跑了回来,牵住纪祎的手,阴沉沉地看着那二人。
“大姑娘?”一个唇下长了一只带毛的黑痦子的长随迟疑着问道。
纪婵笑道:“我是寡妇,大姑娘不敢当,但纪祎的亲姐姐是没错的。”
那人瞧了胖墩儿一眼,明白纪婵的意思了,随意地行个礼,“那就太好了,小的是二太太派来的,接三少爷回去过年。”
另一个长随不客气地抱怨道:“大姑娘,三少爷太不像话,一声不吭就从京里跑出来了,老爷和二太太为他茶饭不思,操碎了心。小的们找两天才找到这里,这大过年的,可把人折腾够呛。”
“可不是嘛。”黑痦子连连点头,“三少爷,走吧,这个辰光回京城还来得及。”
纪婵把纪祎从身后拉出来,“告诉他们,你不回去了,以后都不回去了。”
纪祎脸色发白,脚在地上蹭来蹭去,垂着头一声不吭。
胖墩儿捏了捏他的手指,“小舅舅倒是你说话呀。”
纪祎抬起头,脸上胀得通红,“我,我我,我不跟你们回去了。”他的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纪婵鼓励道:“一切有姐姐给你做主,你大点儿声,难道你一辈子都要被他们欺负不成?”
纪祎咬了咬牙,“对,我不回去了!你去告诉老爷,以后我跟姐姐过。”
那两人勃然变色,异口同声:“这么怎么行。”
纪婵笑了笑,“怎么不行?”
“二太太给三少爷订了门好亲,咱们今儿必须带三少爷回去。”黑痦子给同伴使了个眼色,大步朝纪祎走了过来。
胖墩儿一扯纪祎的手,“小舅舅快跑。”
纪祎迟疑着,脚下没动,担心地看看纪婵,“姐。”
纪婵双手抱胸,“你去吧,姐说过了,一切有我。”
作为一名金牌法医,军警格斗术的水平虽打不过高手,但对付两个小喽啰还是没有问题的。
“大姑娘,你这样小的们很难办。”两个长随的脸色极难看。
纪婵笑眯眯的,比划了一个“二”,“两个选择,要么赶紧滚蛋,要么挨一顿打再滚蛋。”
那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忽然起跑,打算绕过纪婵,拉上纪祎就走,“三少爷,得罪了。”
纪婵哈哈一笑,先是飞起一脚踹到黑痦子身上,紧跟着又打出一个眼炮。
两个长随没想到纪婵说动手就动手,措手不及。
一个一屁股坐到地上了,另一个捂着眼睛,诶唷诶唷地惨叫起来。
“哈哈哈哈……”
胖墩儿捂着鼓溜溜的小肚子,笑得前仰后合,说道:“小舅舅,你知道什么叫不自量力吗,这就是!”
第15章
纪婵打跑了两个随从,安安稳稳、快快乐乐地过了个年。
初六下午,纪从赋来了。
他今年三十九,身高六尺有余,蓄着短须,五官硬朗粗犷。
纪婵把人请进堂屋,上了茶,却一句客套话都没说。
四个人都沉默着,堂屋里的气氛极其尴尬。
纪从赋看着一本正经坐在纪祎下首的小胖墩儿艰难地开了口:“叔叔竟然不知你成了家,有了孩子。”
纪婵道:“姨母张罗的,成亲没多久夫君就病逝了,纪祎没回来之前,我们娘俩相依为命。”
她这个谎撒得并不高明,但信息量越少,自行脑补的东西就越多。
按照逻辑,纪从赋首先会认为鲁国公夫人对纪婵不负责任,把她嫁了个病秧子。
但纪婵出息了,不但自己带大孩子,还有个铺子,过得还算不错。
作为一个古板的读书人,他也许认为纪婵安分地守寡,独自带大孩子是再好不过的。
如此大家都省心。
纪从赋“哦”了一声,“侄女婿姓甚名谁,祖籍哪里,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纪婵道:“夫家姓施,京城人,孤儿,他死后我就带着孩子搬回老家了。”她刻意地含糊了“司”的发音。
从司岂与任飞羽的矛盾来看,他似乎不曾对外人提起过那一段婚事。
那么,只要纪从赋不去鲁国公府,就不会有人关注她当初到底嫁了谁。
小胖墩儿很想笑,用手捂住了嘴。
纪婵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纪祎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岂有此理!”纪从赋皱起浓眉,一拍高几,“国公夫人这样做怎对得起大嫂?”
纪婵浅笑,“她就是对不起又能怎样?”
纪从赋叹了一声,“是啊,又能怎样?你先前肤浅顽劣,国公夫人不喜亦是情理之中;二叔虽进了户部,却也只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啊。”
他抹了把脸,“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就罢了吧。”
“二叔,听说二婶给小祎定了门婚事?”纪婵从没有指望过他,当然也不想听这些废话。
纪从赋脸上一红,呐呐道:“没有此事,绝对没有此事。”
纪婵笑道:“那可能是纪祎听差了。没有就好,这几年辛苦二叔了,把纪祎养得白白胖胖,循规蹈矩,我爹泉下有知,一定会感激您的。”
“日后,纪祎就不劳叔叔操心了,还是由我这个姐姐接受吧,侄女儿上了女户,家里没个男子汉不方便。”
纪从赋知道她说的是反话,羞得抬不起头来,“二叔对不起你爹,这些年在地方上劳心费力,确实忽略了这孩子。”他又抹了把脸,眼里有些湿润。
这……是真情实感吗?
纪婵有些惊讶,随即又释然了。
纪祎从始至终都只说二婶和两个哥哥对他不好,没有纪从赋的事——他耳朵根子再软,也终究是个读书人,底线还在。
纪从赋从怀里掏出一大一小两张纸,道:“纪祎的户籍我带来了,他日后就跟你过。你娘去世时给纪祎留了四百两银子,这几年被你二婶花了个七七八八,二叔只能还你们一百两,剩下的三百两二叔以后再想办法。”
纪从丰虽然做了几年官,但翰林院是个清水衙门,夫妇俩病时请医用药又花不少,家里余钱不多。
纪婵的嫁妆是早年备下的,能给纪祎四百两已然是黄氏偏心。
纪祎的头又低了几分,看都不敢看纪婵一眼。
原主那个德行。
纪婵臊得慌还来不及,又岂会介意黄氏如何,笑道:“出嫁前,我跟姨母大闹过一场,姨母虽说没给我配个好人家,但嫁妆银子给了一千两。侄女手里不缺银子,二叔不用为那三百两费心了,权当纪祎的孝敬了,日后咱们两家还是少来往微妙,二叔以为如何?”
纪从赋的脸更红了,但他赞同纪婵的话。
回京后,他拜望过鲁国公,连大门都没进去,日后还要仰望苟家,跟苟氏吵得鸡犬不宁对他的仕途没有任何好处。
另外,他虽在越州做了几年知州,但为人古板,不会经营,银钱上向来拮据。
纪婵不让他还钱,他着实松了口气。
“小婵,不是二叔不管你们,是二叔无能,管不了你们,你二婶她……唉……”纪从赋瞧瞧外面的长随,把到嘴边的某些话咽了回去。
二婶对纪祎不好,但二叔对纪祎的学业还是尽了心的。
纪婵请齐文越考察过纪祎的学识和文章,确实比同龄人学得扎实。
她即便想为纪祎出气,也不能把账全算在二叔头上。
每个人都有他的不得已,怕老婆的纪从赋也不例外。
苟氏亲手架起的梁子,来日方长。
正月十五前,纪婵一家过得极平静,除了招待二叔外,没有任何波澜。
襄县不大,杀人案本就不多,尤其是过年。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纪婵只做了一次解剖——两个村子打群架,一人重伤致死,她替死者家属找到了为死者的过世负主要责任的凶手。
正月十六,经齐文越的引荐,纪祎顺利考上县学。
纪婵给李江加了薪水,让他不单卖肉,还负责接送纪祎上下学。
正月十八的早晨,纪婵送走纪祎,在堂屋里给小马上课。
胖墩儿就坐在纪婵旁边的小板凳上,秦蓉叫都叫不走,听得比小马还认真。
纪婵在自己画的图上一边比划一边说:“颅腔是由头部的皮肤、肌肉和8块脑颅骨……”
“纪先生。”院子里有人叫了一声,“大门开着,我就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