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终究什么都做不了。
没有了得宠姨娘的庇护,且羽翼不丰,他在国公府的境遇每况愈下,光是应付朱子英的欺辱,便耗费了他的全部精力,报仇一事如同镜花水月,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
若非他肯下苦功学习,在魏国公面前露了脸,得到些关注,能不能活到成年也未可知。
生活艰难,煎熬着的日子就像一张硕大的砂纸,把朱子青的外在打磨得光滑可鉴。
小小少年就在这样的保护色中逐渐长大了。
他在十五岁时,以京城地区第一的名次考取童生资格。
魏国公极为骄傲,走到哪儿都要带上他。
这让书读得一塌糊涂的朱子英非常不喜,于是,他想了一个“极妙”的主意。
武安侯世子任飞羽的生日宴,朱子英逼着朱子青一起去了武安侯的别院。
年少的朱子青容貌清隽,书卷气极浓。
出众的仪容招来了武安侯世子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宴席上百般调戏于他。
朱子英全程袖手旁观,悠然饮酒作乐。
就是这样,就在此时,朱子青起了杀心。
他以为,王氏必死,朱子英必死,任飞羽必死。
为了隐藏他的真实想法,朱子青合着血泪吞下羞辱,勉强找了个借口告辞回家。
在离开别院的路上,他被几个庄丁拦住了,若非左言带人及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左言也是庶子,在怡王府的处境微妙。
慢慢地,二人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
头两年,他们很是亲密了一阵子,经常一起吟诗作画,讨论时文。
后来朱子青的杀心越来越重,为不牵连左言,二人的关系在表面上淡了下来。
朱子英比朱子青大一岁,十八岁那年大婚,魏国公夫人去归元寺烧香,为其纳吉。
朱子青抓住机会,用多年积累的五百两月银请了三个西城上闲混的帮闲,让他们事先混进归元寺,蒙着面潜伏在大雄宝殿里。
王氏进入后,沙弥们便退出去了。
两个帮闲控制住王氏的两个婢女,剥光王氏的衣裳,剩下的那人在两个婢女面前强了王氏。
王氏是经过风浪的人,更是已婚妇女,她慌张片刻,便重新镇定了下来。她以为,只要她和丫鬟都不说,就绝不会有人察觉这件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
但她料想不到的是,朱子青早已布置了后招。
他用左手写了一封勒索信——讨要了五千两封口费。
这个数字在王氏的承受范围之内,王氏麻利地给了,没敢惊动任何人。
隔一个月后,朱子青写了第二封信,这次,他要一万两银子。
王氏上火,病了三天,又给了。
再隔两个月,朱子青写出第三封信,讨要两万两银子。
王氏再有钱,也无法做到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付出三万五千两银子,她招架不住,一病不起。
最后,朱子青给魏国公写了一封信。
十天后,王氏病逝了。
他兵不血刃地杀了第一个人,尝到了报复的甜头。
接下来的目标应该是朱子英。
但朱子青在家里家外谋算几次都没成功,只好暂时放下了。
府试通过之后,他把精力集中在院试上。
院试通过了考秋试,中了举,朱子青便成了亲,来年春天考了春试。
这几次考试,他再没有拿到过头名,但全部以前几名的好名次一次通过。
朱子青在二十一岁这年尝到了出人头地的甜头——如果没有司岂这个二十岁的状元,他对自己会更满意一些。
一开始,他有些嫉妒司岂。
但发现任飞羽对司岂的企图后,他本着佩服、惜才,以及同病相怜等莫名其妙的情绪,开始试着接触司岂。
司岂从来都不是轻易能交心的人,但人品端方。
朱子青单方面宣布司岂是他同窗好友,两人的关系也在他的努力下,慢慢近了一些。
考取了进士,魏国公着实乐呵好几天,亲自给他谋了襄县县令一缺。
襄县离京城近,有魏国公府保着,朱子青的升迁只是时间问题。
泰清三年。
朱子青和朱平联手杀了丁二。
丁二就是当初为报复王氏,由朱平出面请的帮闲之一。
丁二是自己撞上来的。
他喜欢逛窑子,也喜欢赌博,当年的那些银钱早花得一干二净了。
这天晚上,他刚从窑子里出来不久就遇见了朱平。
他有个绝活,对嗓音极为敏感,时隔多年,他依然听出了赶着马车路过的朱平的声音。
朱平找他做了那么大的案子,他的印象非常深刻。
他喝了点酒,胆子也大,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拦住朱平勒索银钱。
朱子青决定杀人灭口。
朱平得到暗示,趁着丁二没有防备,拔刀捅向他的心脏,却被骨头拦住,伤了自己的手。
丁二常年打架,反应极快,立即反扑。
朱平也不是废物,跟朱子清一起学过些拳脚功夫,侧身一躲后,又向他腹部捅了一刀。
丁二重伤,再无还手之力。
朱子青怕其不死,干脆利落的割了丁二的喉咙,因为准备不足,鲜血溅了二人一头一脸。
这次之后,朱子青对于掌控他人生命这件事有了难以遏制的渴望。
每次徘徊在丁二倒下的地方,他都觉得内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他是聪明人,立刻觉察到了自己的变态之处。
从那时起,他给自己定了一个底限,只杀坏人,不杀好人。
朱子青遇到纪婵后,学了不少验尸技巧,反侦察意识也加强了。
泰清三年年底,他在襄县醉仙阁听说了秦州知府的嫡次子欺男霸女的混账事。
藏在心底的那种不为人知的情绪迅速主宰了他,并很为此快下定了决心。
在还差五天过年的时候,他给自己开了一张路引,同县丞打了招呼,说要回魏国公府一趟。
他的确回京了,但只在家里住了一天。
朱平偷偷找左言要了张帖子。
朱子青以去怡王府别院赏梅为借口离开京城,乘坐马车去了秦州。
路上,二人反复讨论了如何高效地杀死对方的所有细节。
可能是该着那位嫡次子死。
知府衙门的守卫松懈,二人轻而易举地摸进府,用棍棒打昏下人,再打昏那位嫡次子,最后割了喉。
他们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任务。
朱子青离开时,看到那颗掉落的牙齿,顺手带走了它。
这桩案子惊动了不少人,但始终找不到嫌疑人。
襄县的人以为朱子青回国公府了,国公府的人以为他跟左言在一起,只有左言猜到了全部,他却不会告诉任何人。
——左言对此是支持的。
这次经历紧张刺激,而且还以平安无事告终。
每当朱子青与司岂谈起这桩案子时,他都会有一种“我超越了司岂”的成就感。
后来,任飞羽在他的地盘上闹事,而且还全身而退,彻底激怒了他。
他打听到任飞羽的活动路线和生活习惯,便驾轻就熟地下了手。
司岂被牵连进去了,这是朱子青始料未及的,他赶紧请来了纪婵。
他也很想看看,在纪婵这样的验尸高手面前,他的手艺到底会不会暴露。
这是一种冒险,朱平试图阻止过,但没能成功。
事实证明,纪婵对此案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的杀人手段绝对是出类拔萃的。
朱子青在此案中充分证明了他的能力,也借此机会得到了首辅大人的帮助,有了升迁机会。
在他与新知县交接期间,他撞见了品行不端、招摇撞骗的钱起升,遂跟踪到他家……
在朱子青的心里,钱起升该死,但其小厮不该死,他后来为此自责了很长一段时间。
为了达到内心和谐,他在公务上更加努力了。
在处理乾州的清楼拐卖案的过程中,他在嫌犯嘴里听说了清风苑和柔嘉郡主的腌臜事。
他决定用杀死柔嘉弥补之前的过失。
在与左言通过两次书信后,朱子青偷偷回京,闯进柔嘉的别院,用长剑解决了柔嘉郡主和她的姘头的性命——柔嘉那座宅院的格局,是左言给他画的图纸;进入宅院的捷径,也是左言发现后告诉他的。
大理寺研究出利用指纹判断罪犯的犯罪身份后,他着实心虚了好一阵子。
即便知道朱子英有了外室,经常不回国公府也没敢轻易回京。
等到司岂和纪婵离开,朱子青才找了借口离开乾州,偷偷返回京城,杀了朱子英。
朱子英是他杀得最有成就感的一个人。他死之后,朱子青一度有了解脱的错觉。
他那时想过,再干一票就收手,好好做官,好好过日子,好好教育几个孩子。
但事与愿违,他在帮左言解决怡王世子的时候露了行藏,不得不与司岂纪婵虚与委蛇,将其邀请到乾州给左言创造机会,并赶在影卫到达之前落荒而逃。
在宁州,他闲得发慌,主动碰瓷宁州知府,发现了武文齐藏在大宅子里的秘密。
在好奇心和杀戮心的支配下,他杀了武文齐。
这时,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
他知道,他就是纪婵说过的精神变态者。
朱子青的骨子里还是个读书人,不愿接受这样的自己,也不想他的孩子因为他遭受世人的冷眼。
所以,他混进了西北军大营,为了大庆,也为了解脱,与朱平一起上了战场……
在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瞬间,他曾对着天空许过愿——但愿他的妻儿不为他的名声所累,但愿他的下辈子再没有杀戮,只有平凡的幸福。
第165章
纪婵休了半个月的婚假,带胖墩儿、纪祎、孙毅,以及司家的几个孩子往秦州走了一趟。
回京后,两口子一同上下衙,重新开始社畜生活。
纪婵以前就是个高级仵作,与大理寺的同僚相处随意,如今换了个身份,彼此间便开始陌生了。
她一开始觉得有些别扭,试图挽回一下,但司岂告诉她,有些事顺其自然就好,过犹不及,便也罢了,以免招惹不必要的流言蜚语。
好在小马还是那个小马,不谄媚,也不故意保持距离,每日师父师父地叫着,教什么学什么,还跟以前一模一样。
如果一定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他肯在学业上下更多的功夫了。
背靠大树,却不想着出人头地,作为男人就真的太咸鱼了。
纪婵成亲后,秦蓉来过公主府两次。
两人交流了一番同婆婆相处的经验——朱子青出事后,小马的父母也从乾州回来了,一大家子人在小马家住了好一阵子。
纪婵跟司老夫人相处得极好,几个妯娌和小姑子对她颇为尊敬,只有李氏依然一言难尽。
她倒不是多难相处,而是纪婵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李氏智商高,情商低,敏感,而且脆弱——她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便索性减少交流了。
每次从首辅府出来,纪婵都会暗自庆幸泰清帝给了她长公主的身份,不必以小媳妇的姿态对其曲意逢迎。
六月初六的傍晚,司岂回司家有事,纪婵自己先回公主府。
冲了凉,换上家居服,纪婵正要去餐厅吃个西瓜,就见胖墩儿探头探脑地跑了过来,笑嘻嘻地说道:“娘,你回来啦。”
他这些日子玩得好,吃得香,不但个头高不少,包子脸也发起来不少。
纪婵在他脸蛋上亲了一口,“回来啦,要不要吃西瓜汁,娘给你们做。”
胖墩儿眨了眨眼,抱住她的胳膊,“谢谢娘,还是不要了吧,娘要是做了西瓜汁儿,这个澡就白洗啦。”
诶……
这是小吃货能说出来的话吗?
纪婵警惕地看了胖墩儿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不热就不是夏天了,出点儿汗没什么,毕竟娘也想吃。”
胖墩儿故意往她身上蹭了蹭,“出汗怎么叫没什么呢?娘你看我,才跑这么几步脸上就又出汗了,一摸就黏唧唧的,太难受了好吗?”
纪婵在沙发椅上坐下,“所以呢,你能让天气变凉快吗?”
胖墩儿狗腿地倒了杯凉茶给她,“娘,喝茶。”
纪婵笑纳了。
胖墩儿拿起茶几上的蒲扇,胡嗒呼嗒地给她扇了起来,“娘,我给你打扇。”
纪婵心道,小狗腿子,不知又打什么坏主意了。
她喝了茶,起身出门,往餐厅去了。
胖墩儿拿着蒲扇,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纪祎笑着进了二进院子,说道:“姐去餐厅做什么?”
纪婵道:“你来得正好,姐姐给你们切西瓜。”她招手叫来婢女,让其去井里捞只大西瓜。
纪祎给胖墩儿使了个眼色,胖墩儿摇了摇头,抬抬下巴,朝纪婵努努嘴,示意纪祎快去说。
纪祎有些为难。
纪婵不知道舅甥再打什么哑谜,权当没看见,率先进了餐厅,从柜子里取出一把刀和一张小菜板。
“嗯,嗯……”纪祎跟进来,清清嗓子,准备开口——他现在是永宁长公主的亲弟弟,又在县试中考了第三,整个人自信了不少。
纪婵拉开一把椅子坐下,翘着二郎腿说道:“你们俩又打什么鬼主意呢?”
胖墩儿嘿嘿一笑,麻溜地扑过来,猴子似的爬到她腿上去了。
纪婵道:“怎么,不是男女授受不亲吗?”她左右开弓,掐住胖墩儿的包子脸。
胖墩儿也不反抗,笑眯眯地说道:“娘,我记得你在秦州说过,想游泳在家游也成的。”
哦……
纪婵明白了,当初为了哄一帮小崽子从秦州回来,她说过在家可以造个游泳池这样的话来的,但回来后不是案子就是课,忙忘了。
“家里好像没有造游泳池的地方啊。”纪婵回忆了一下花园的构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