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祎抿唇一笑,“谢谢司大人。”
纪婵回来晚了,家里的一干人已经吃过了。
她把猪蹄分成三份,一小份给秦蓉,一小份给孙妈妈母子,剩下的是胖墩儿、纪祎和罗清的。
大家坐在饭厅里。
“娘不吃吗?”胖墩儿吃得美滋滋,嘴边沾满了黏腻的肉汁。
纪婵道:“娘吃完饭回来的。”
“哈,哈,哈。”胖墩儿举着猪蹄大笑三声,“那我今天可以吃个够啦。”
司岂眼巴巴地看着胖墩儿,希望他也让他这个老父亲一下。
胖墩儿吃得认真,直到一大块肉下了肚,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还有个人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他。
他眨了眨眼,狐疑地问道:“娘都不抢了,父亲还要抢吗?”
胖墩儿把装肉的碗往怀里抱了抱,“罗清哥哥那里有。”
纪婵忍住笑,说道:“你晚上不能吃太多肉。再说了,猪蹄是你父亲特地给你买的,借花献佛也是应该的嘛。”
胖墩儿噘了嘴。
视线在碗里转了转,落在一块没什么肉的骨头上……他可能觉得真给骨头的话有点过分,还是举起了手里已经吃掉一半的猪脚尖,笑嘻嘻地说道:“这个给你?”
这是一个考验。
胖墩儿在家里吃饭时,经常把他吃一半的好吃的分给纪婵,纪婵从不嫌弃,通通吃光。而在司家,他吃剩下的东西都被下人分吃了,祖母看都不看一眼。
司岂心花怒放,直接张开了嘴。
胖墩儿满意地点点头,把猪脚尖放进了自己嘴里。
纪婵姐弟忍俊不禁,双双别开脸。
司岂又好气又好笑,大手在胖墩儿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
胖墩儿也不生气,拿起一块新的,“这个给你。”
“这还差不多。”司岂满意地张嘴接了过来,吃得格外香甜。
……
用完猪蹄,天彻底黑了。
三只儿臂粗的蜡烛把正堂照得如同白昼。
司岂亲自动手,把石墨捣成粉,再用小菜板擀细。
胖墩儿跪坐在他身边,一边看他干活,一边问正在缝衣裳的纪婵,“娘,为什么这样的粉末可以显现出指印呢?”
纪婵道:“娘先不回答你,你仔细想想。”
胖墩儿喜欢思考,登时来了精神,“好,我想想。”
他的小手再椅子扶手上按了几下,发现每一下都觉得有些粘,遂嘟囔道:“这是为什么呢?”
他把两只小手合在一起,蹭了蹭。
胖墩儿胖,火力也壮,爱出汗,小手经常是湿乎乎的。
“娘,我知道了,因为手上有汗。”
司岂点点头,他比孩子多一个答案:手上还有油脂。
纪婵放下缝衣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对的,但还有一样东西你没说出来,再想想?”
她在他的鼻尖上点了点。
胖墩儿反应极快,立刻想到了,“我知道了,还有油。”
他曾经问过纪婵,为什么要用澡豆洗脸,纪婵告诉过他,鼻子周边的区域最爱出油。
司岂竖起大拇指,凑过来,在另一边脸上亲了一下。
胖墩儿先看看纪婵,又看看司岂,小手捂住脸颊,“嘿嘿”笑了起来。
纪婵若有所思,目光看向司岂。
司岂也在定定地看着她。
纪婵耸了耸肩,说道:“差不多了吧,那枚指印你记住了吗?”
司岂心里一沉,随即自嘲地笑了笑,换了一种心态——纪婵说的是对的,她不适合生活在司家,他应该尊重她。
……
杯子碎成六片。
司岂用手帕垫着瓷片大概拼凑了一下,就是他们用的那种杯子,其中两片的形状与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他毛笔蘸了石墨粉。
胖墩儿光脚站到茶几上,拿着另一只毛笔也蘸了石墨粉。
“均匀的撒一层即可。”司岂给儿子介绍经验。
父子俩“嗒嗒嗒”地敲着笔杆子,一个专注无比,一个无比专注。
一大一小头碰头,光看脸的轮廓就知道是亲父子。
纪婵觉得好笑,又觉得有些酸楚,但想想司家,柔软的心又坚硬了起来。
“好了。”胖墩儿宣布。
他拿起司岂的茶杯,观察了一下手指的位置,指着一个瓷片说道:“这四只指印是一个人的,这两个零星的是捡起瓷片的人的,父亲,大拇指指印在你那里吧?”
纪婵放下胖墩儿的小衣裳,也凑了过来,“胖墩儿说的没错,零星的两个指印单薄,应该是婢女的。”
她问司岂,“司大人还记得剑柄上的指印吗?”
司岂拧着眉,仔细端详着他手里的一片瓷片——上面的指印有些凌乱,但其中一个大的指印比较清晰。
他摇了摇头,随后从衣襟里取出一张纸笺。
纪婵看过来,纸上画的便是剑柄上的那枚指纹。
她说道:“看来凶手不是蔡辰宇。”
司岂没有说话。
他在下午时得到确切消息,柔嘉郡主被刺时任非翼不在京城。
而且,蔡辰宇的车夫是个老人家,身边的小厮又是个小孩子,二者都不大可能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也就说,这个案子的线索,再次断了个彻底。
胖墩儿在他眉头上摸了一把,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说道:“失败乃成功之母,父亲继续努力。”
说完,他站起来,挂到纪婵脖子上,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娘不是说没有完美的犯罪吗,放心,凶手总会露出狐狸尾巴的。”
纪婵苦笑。
四个月的时间,算上没挺过来的钱起升的小厮,已经死四个人了,这话现在说出来就是打脸的。
她把胖墩儿放到地上,说道:“已经很晚了,去洗脸刷牙吧。”
“好。”胖墩儿自己去净房了。
“检测指印的方法传授下去后,我们想抓到凶手就更难了。”纪婵不无遗憾地说道。
“是啊。”司岂坐直了身子,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纪婵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深陷的眼窝上。
他的睫毛不太长,但又密又卷翘,卧蚕有些发黑,昨夜显然没睡好觉。
司岂揉了揉太阳穴,又道:“就算要求各衙门保密,这个密也是保不住的,没办法了,我们总不能因噎废食吧。”
第86章
纪婵沉默片刻,问道:“朱子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司岂疲惫地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纪婵道:“不是说朱子英可能和王氏合谋杀了常大人的女儿吗?现在又闹出王氏谋害嫡长的事情来,他的罪孽应该比钱起升大多了吧。”
司岂摆了摆手。
流言归流言,当年的事常大人追究过了,并没有发现异样,而且维哥儿的事朱子英并不知情。
另外,据司岂所知,朱子英为人偏激,朋友不多,极少留在外面。
魏国公府面积大,人多,不容易下手。
以凶手的谨慎,闯进府里杀人的可能性不大。
事实证明,司岂的分析是对的。
春天过去,又进了伏天,朱子英始终活得好好的。
一伏快要过半时,鲁东的部分地区暴雨不断,洪涝灾害极为严重。
朝廷的钱粮源源不断地运往灾区。
各个衙门的工作重心都在救灾上,忙得团团转。
大理寺倒显得清闲不少,每每按时上下衙门。
这日要下衙的时候,京城突然下起大雨。
纪婵负手站在廊下,看着瓢泼一般的暴雨,说道:“今儿运气不好,这般大的雨就算有伞,到车上也一样淋湿了。”
小马替纪婵撑开油伞,说道:“湿就湿吧,反正也不冷。”
纪婵点点头,迈步走进了雨里,同小马一起朝前衙走去。
才走几步,就听前面有人隔着雨幕喊了一声“纪大人”。
“莫公公?”纪婵停住脚步。
这个时候莫公公来大理寺肯定有要紧事。
来人果然是莫公公,他撑着一把破了的油伞跑过来,鞋子灌了水,下半身湿了大片,形容颇为狼狈。
纪婵又往前迎了两步,拱手道:“莫公公有事?”
莫公公道:“纪大人,司大人在吧,请随杂家去司大人的书房。”
于是小马回纪婵书房等候。
纪婵同莫公公去了司岂书房。
司岂还在伏案办公,见他们二人同来,不免有些诧异,站起身,问道:“莫公公这是……”
莫公公从怀里取出一个镶金嵌银的小木匣。
司岂面色一沉,一掀衣摆跪了下去。
纪婵不明所以,但既然司岂跪了,她也不得不跪。
“杂家传皇上密旨,请司大人纪大人接旨。”莫公公用双手把木匣放到司岂手上。
司岂接了旨,打开木匣,取出一张黄色的绢布,看过后递给纪婵。
莫公公道:“皇上说,此行会有风险,二位大人最好隐匿行藏。”
司岂道:“这桩案子我一个人就可以了,莫公公,我现在跟你进宫一趟。”
且不说大风大雨,单说靖王在鲁东经营多年,此番死的又是朝廷命官,这一趟就极不好走。
他不想纪婵一同涉险。
纪婵道:“司大人万万不可,食君俸禄为君分忧,这是为臣子的本分,我愿与你一同前往。”
莫公公赞许地点了点头,“事关重大,司大人放心,皇上会让暗卫随行。”
司岂无话可说了——再说就是恃宠生骄。
送走莫公公,司岂把鲁东的局势给纪婵讲了讲。
靖王的外家在鲁东,鲁东是靖王的根基所在。
巡抚是皇上的人,按说可以节制三司。
但鲁东的三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都是靖王的人。
巡抚被多方掣肘,鲁东的事情从来都不好办。
此番洪涝灾害严重,泰清帝一直很头疼。
他一方面怕鲁东故意制造流民,引起朝廷动荡,不敢不立刻送银送粮。
另一方面又怕靖王从中捞取好处,积聚力量,行谋逆之事。
随州知州的死越不正常,就越说明事情越大。
司岂若非非常担心,不会拼着抗旨也要将纪婵留下。
纪婵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她不过是个仵作,竟跟谋逆这样的大事扯上了关系。
她沉默良久,到底说道:“已然如此,害怕也没有用,不如商量一下明日的行程吧。”
司岂佩服地拱了拱手,“拿得起放得下,真巾帼英雄也。”
纪婵笑道:“英雄谈不上,尽量不做狗熊吧。”
司岂道:“放心,一切有我。”
两人计议一番,司岂同纪婵一同回了纪家。
胖墩儿的身份早就曝了光,纪婵不能把他留给几个妇人。
她让司岂带纪祎和胖墩儿回司家,由首辅大人一并照看,以免出什么岔子。
晚饭后,纪婵宣布了自己要出远门的消息。
她撒了个谎,说自己要去束州。
“束州,那不是西北吗?听说要走多半个月呢!”纪祎睁大了眼睛。
胖墩儿问道:“那儿死人了吗?”
纪婵道:“有桩案子,需要我跟司大人一起走一趟。”
纪祎“哦”了一声,看看连连点头的司岂,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胖墩儿蹭到纪婵的腿窝里,搂住她的腰,道:“娘,我也想去。”
纪婵道:“路太远,太阳也大,很容易中暑,等下次去乾州或者秦州等地,娘再带你去吧。”
司岂也道:“你娘说的极是,去乾州和秦州可以吃海鲜,吹海风,在海里游泳,比去束州好玩多了。”
“哟吼!”胖墩儿欢呼一声,“好,那我就等着去乾州吧。”
纪婵笑着摇摇头,这小子就是个吃货,一听说有好吃的,立刻就能把娘忘了。
她给两个孩子收拾了衣物,又把银钱交给司岂,让他代为保管。
送胖墩儿出门时,小家伙就没那么洒脱了,抱着纪婵狠狠哭了一鼻子,这才跟抹着眼泪的纪祎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
因为秦蓉怀孕,纪婵不想带小马,但小马坚守徒弟的本分,一定要跟。
纪婵无法,只好先取道吉安镇,把秦蓉送回娘家,再同司岂汇合,一起上了通往南方的官道。
第87章
京城附近都是雨,官道极泥泞。
尸体不等人,若想以最快速度抵达随州,坐马车是不成的了。
因而,还没出襄县地界,纪婵就把林生和马车打发回去,改骑马了。
一行七人分成两拨,老郑带着两个捕头走在前面,打点饮食住宿。
司岂纪婵四人跟在后面。
一路逢山过山,遇水涉水,顺顺利利走了七天——大约八百里地。
进入障山县境内后,七人重新聚拢到一起。
“这雨到底什么时候能停呢,还没完没了了。”小马抱怨道。
老郑道:“咱们马上进入障山地界,下雨其实是个好事儿。”
障山县,顾名思义,县里有山名曰障山。
山在县城北界,海拔不算高,但占地广,植被茂密。
此山在历朝历代都是有名的贼山。承平时尚好,一旦有了天灾人祸,立刻就有不法之徒占领此处,为祸四方,谋财害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