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自然是不信的,他师父注重养生,腿脚比他利索多了,又有多年的采药经验,悬在石壁上采药都没事,怎么会在一个山坡上就失足摔落了呢?小道士不死心,暗暗查访,越查,越心惊。
他终于知道这不是自己能惹的事情,师父的死,也没法查出一个水落石出了。小道士不敢再行医问药,但是又没有其他谋生手段,只好隐姓埋名,依靠在师门学过的卦术,连蒙带猜地给人算算命,驱驱鬼。偶尔表演个障眼法,推销膏药挣点外快。
没想到他都改行算命了,竟然还是遇到当年的事主。
小道士开始没注意,等见他们拿出净厄丹后,才想起当年这一桩事。他本来想装不认识,把师父的丹药拿到手就跑,然而,还是暴露了。
小道士明白,别看谢玄辰现在孤身一人,看起来势单力薄,但是就依他刚才掰断桌角的力气,仅凭谢玄辰一人,已经足够收拾小道士了。若是谢玄辰不想让他走,小道士是走不出去的。
小道士气了一会,道:“我说了这个病我治不了,我师父都治不好的病,我哪成啊?两位大人有大量,还是放我走吧。”
慕明棠心想怎么可能,正好今日他们是偷溜出来的,身后没有皇帝的眼线,简直是天赐良机。小道士虽然说他治不了,可是他毕竟是当年游医的徒弟,就算真治不了也好过没有。反正今天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把这个小道士绑到,啊不是,请到王府。
慕明棠发现她和谢玄辰待久了,变得一身匪气,当然这不要紧,慕明棠压下自己的真实念头,和善地笑着,说:“小道长有所不知,今日我和王爷出来时,并无侍从。此事只有你、我、王爷三人知道,外人断不会知晓你的身份。你只需扮演成一个算命先生……算了,还是幻术手艺人吧,随我们回王府,吃住都包,每个月发月俸,年节另有打赏。而且这些和你的诊金是分开的,若是你能想出药方,每一帖药一百钱。小道长,你看怎么样?”
小道士忍不住在脑子算一帖药一百钱,一个月下来共有多少……小道士强行打住,贪生怕死的念头依然占着上风:“挣再多钱,也得有命花。我隐藏在市井中都担惊受怕,要是跟你们回去,岂不是立刻就被人认出来了?不妥不妥,这个钱我不能挣。”
“不会。”谢玄辰说道,“王府中如今所有人都重新换过,当年涉事之人死的死散的散,恐怕连你师父都认不得,谈何当年只是一个小药童的你呢?何况,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
“你如今毫无自保之力,一旦被人发现,只有等死的份。而且你不作为,还给对方省下了动手的麻烦。你师父死了,尚且有你追查暗访,若是你死了,还会有谁记得你们师徒二人?”谢玄辰看着小道士的神色,放下最后一记重锤,“只有我,和你们师徒的立场是天然一致的。你跟着我,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保你安享太平一日。”
小道士有点被说动了,他贪生怕死,这几年过得心惊胆战,更要命的是他不敢从医,连维生的钱都挣不到,饥一顿饱一顿,实在是难熬极了。可是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谢玄辰活着时自然能保他,万一谢玄辰自己都活不了呢?
慕明棠见小道士似在犹豫,这一刻慕明棠突然福至心灵,轻声说:“小道长,你这样有一顿没一顿的,算命一辈子挣的钱,恐怕也不如去王府胡吃海喝三天。既然如此,你还犹豫什么呢?”
小道士被着一句话豁然点通,对啊,他勤勤恳恳挣一辈子,恐怕也比不上王府三天的花销。那这样他还努力什么,不如去狗大户府上蹭吃蹭喝,说不定用不了一个月,就把自己这一辈子的钱挣回来了。
这么一想果然亮堂多了,小道士被说动,掰着指头和面前这两个狗大户算账单:“你们说的,包吃包住,每个月发俸禄,年节有赏金。诊金另算,一帖药一百钱,买药材的钱你们自己出!”
慕明棠一口咬定:“好。”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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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和王妃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踪了,整个王府都惊吓起来。相南春跟着众人赶到后门,见地上扔着一条被暴力破坏的锁链,后门大敞,而王爷和王妃的人已经杳无踪影了。
相南春当时险些晕过去,侍卫长也吓得不轻,赶紧派了几路人从后门追出去,沿街寻找,务必把王爷王妃找回来。
相南春留守王府,不断派人在四处查。婢女跟在相南春身后,低声询问:“相姑姑,王爷失踪一事……是否要禀报宫里?”
相南春脸色难看,她想了一会,缓慢摇头:“再等等。若是被圣上和皇后娘娘知晓,必然要治我等之罪。先让侍卫出去找,说不定王爷王妃只是心血来潮,一会就回来了呢。”
婢女领命而去。相南春说完,心情愈发沉重。
她这个位置便是夹缝求生,里外不是人。谢玄辰防她,宫里也防她,费心费力做了许多,最后很可能哪面都讨不着好。
就像今日,她上报也不是,不上报也不是,左右为难。
王府正鸡飞狗跳着,相南春突然听到小丫鬟匆匆忙忙跑进来报信:“相姑姑,王爷和王妃回来了!”
相南春猛地站起来:“什么?”
“真的,就在门口。还带回来一个手艺人!”
相南春急忙赶出去,果然在正门路上,遇到了慕明棠和谢玄辰。
相南春吃惊,慌忙行礼:“奴婢参见王爷、王妃。奴婢伺候不力,请王爷王妃降罪。”
“无妨。”慕明棠摆摆手,一点都没有罪魁祸首的自觉,反而还很大度地表示宽恕,“是我和王爷兴起,随便去外面看看。对了,前些天李夫人不是请来一个会表演蝴蝶幻术的人吗,今日我也在路上看到一个,精妙程度不比李夫人的差。正好养在王府,这样等我无聊的时候,想看随时就能看。”
相南春飞快地瞟了眼慕明棠身后的江湖艺人,虽然惊讶,但还是恭敬应下:“是。”
按理安排客舍这种事用不着慕明棠一个王妃操心,但是今日她不知怎么来了兴致,竟然问了问王府中的空房子,然后亲自给那个穿道褂的艺人指了间屋子。
慕明棠不敢做太多,给小道士定了一个方便来往的住所后,剩下的事情,就全交给侍女们去安排了。
等到了晚上,慕明棠和谢玄辰分别换了暗色的衣服,趁夜去找小道士。
小道士第一次见这种阵仗,被从床上惊醒。他打着哈欠,强撑着困意把了一会脉后,不得其解:“脉象稳健,这不是没事么。你们到底过来干什么?”
慕明棠着急,压低声音说:“不是让你看他现在,现在他当然没事。问题在于乌羽飞,如果下次再碰到药引,他还会发作吗?”
小道士按了一会,很肯定点头:“会。”
听到这个答案慕明棠难掩失望,谢玄辰早有预料,倒不觉得多遗憾。他问:“可以解吗?”
这次小道士想了想,迟疑道:“当年我师父在京城停留数月,就是想研制出解药。我被打发离开时,丹药只有雏形,我并不知道完整的药是什么样子。可是我师父行医多年,医术高超,医德崇高,他绝不会糊弄人。他最后拿出手的,必然是尽全力后配置出来的药。但是就算如此都治不了王爷,我医术远不如师父,我师父都不行,我更不能了。”
慕明棠斟酌着,说:“并非净厄丹不能解,而是有遗有后患,且会上瘾。”
“哦?”小道士惊讶地挑眉,说,“把丹药给我,我再看看。”
慕明棠递上净厄丹。小道士切了一小块磨碎,又闻又尝,最后若有所思:“师父去后,我找到师父手稿,上面好像提过这件事。他平生云游四方,见识过许多疑难杂症,也治好过许多,京城岐阳王便是一例。只不过后来师父手稿中又全盘推翻了自己的丹方,他后面一直在寻找万全的治病方法,只可惜尚未找到,师父就出事了。”
原来当年那位游医又全盘推翻了自己的法子,可惜在他想到方法前,就已不在人世。慕明棠感到忧心,问:“那怎么办,你能改进你师父的方子吗?”
“不能。就算把师父的药方给我,我也改不了,更别说现在根本没有药方,只有成品药了。”小道士说完,很努力地回想,“我记得师父手稿最后几页上写,以药治药是行不通的,靠药来对抗另一种药物,最后只会被新的药物控制。要完全戒除,只能靠自己。这些话他写的很潦草,剩下的我就看不懂了。”
慕明棠听到这些话,忧喜参半,喜的是毕竟有解开的可能性,忧的是,不能用药,不知道方法,无异于没说。
不同于慕明棠忧心忡忡,谢玄辰倒仿佛很是放下了心。他说:“知道了原因,就已经解决了一半。乌羽飞必然已经下了很久,日积月累,滴水石穿,后面才会被引发。不过知道是药就够了,只要能下药,总是能治的。”
慕明棠也深吸一口气,说:“你说得对,是我太急了。我们慢慢来,总是有办法的。”
慕明棠说完后自己叹了口气:“说来惭愧,我倒还不如你这个病人看得开。”
谢玄辰摇头,握着慕明棠的手不说话。慕明棠听到小道士说没有药时十分失望,谢玄辰却觉得安心。可能是这些年屡次失望,谢玄辰的要求已经变得很低。只要知道并不是他自己的问题,而是外物操控,甚至当年他突然发疯也可能是药引诱导,谢玄辰已经安心了太多。
不会有什么,比他已经经历过的更糟了。
谢玄辰这个病人心态好的出奇,还能反过来安慰身边人,小道士也有些赫然,说:“我回头再翻翻师父的手稿,虽然说不能靠药物,可是戒除乌羽飞期间用药物调养身体,加快恢复,还是可以的。”
“好!”慕明棠大喜过望,一口应下,“有劳小道长了。只要对王爷有益,无论你需要什么,都尽管开口。”
慕明棠和眼神太过恳切,倒把小道士看得心虚了。他不知不觉扣指甲,说:“我不确定一定有用,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给人看过病了。”
慕明棠也看出来了。小道士这么一说,慕明棠果然更担心了,她不由拍到桌子上,眼中急切地要着起火来:“你不能不确定!这些药他是要喝的,你给喝坏了怎么办?你必须万无一失才能动手。”
“无妨。”谢玄辰拦住慕明棠,把她的手从桌子上拿下来,握在自己掌中,“让他治吧,配成什么样子都无妨。能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慕明棠看看谢玄辰,即便心中还是不放心,也叹口气不再说话了。
他们两人回屋后,关上窗户。今夜月色正好,透过窗格,地上如水一般清澈通明。
慕明棠解下披风,莫名低落:“小道士说没有解药,最多能用药减轻你的痛苦。怎么办?”
“没关系。”谢玄辰合上窗户,见慕明棠一脸凝重,好笑地摸了摸慕明棠头发,“走到哪儿算哪儿,总不会比原来更糟了。不用怕。”
“可是……”慕明棠看着还是怏怏不乐,“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谢玄辰失笑,月光从窗户中穿入,照在他们两人身上,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谢玄辰摸了摸慕明棠毛茸茸的发顶,忽然伸手,轻轻抱住慕明棠:“不会再有什么,比我过去那两年更难熬了。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你仅仅是站着这里,就已经比任何药都管用了。”
第71章 解毒
月光清澈,给一切都笼上一层微微的、银色的光芒,慕明棠的侧脸照在月光中,有一种冷清又温柔的美感。
尤其她的眼睛,如珠似玉,穿云拨雾。
谢玄辰突然就觉得这样的气氛很适合拥抱,他也果真抱住了慕明棠。这个拥抱轻微又珍重,不含任何情欲味道。
谢玄辰在月色下抱住那个曾经给予他无限支持,生生把他从深渊中拉出来的姑娘,心中一时感动不能自持。
当年亲信和战友的死宛如一座大山,这些年一直沉甸甸压在他身上,谢玄辰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他每想到就觉得痛苦,连着自己过往的功勋也成了罪恶。
众叛亲离,身败名裂,他犯下这等罪孽,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之前两年,他就这一样一边自厌,一边本能求生。理智告诉他不对劲的地方太多,可是感情上却害怕当真如此,他痛苦挣扎了许久,直到某天耳边传来动静,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床边响起:“王爷,我是慕明棠。”
接下来那半年,谢玄辰无异于为慕明棠而活。他无意求生,可是却知道他若是死了,慕明棠必然也活不下去。为此,谢玄辰每每告诉自己,再多撑一段时间,再多为慕明棠铺垫些许。
然后牵绊越来越多,心中生出的奢望,也越来越重。
之前发现香熏球时,谢玄辰拼命告诉自己不要信,只要他不当真,以后就不会失望。直到今天听到小道士的话,一切猜测证实,谢玄辰心上悬挂的利剑也铮的一声坠地。
他并非怪物。他还有资格留在人间,他还有资格希冀日暮炊烟、妻子在侧的生活。
谢玄辰觉得他何其有幸,在自己都放弃活意后,却有另一个姑娘,不断告诉他你不能死,要死也不该是你。她总是那样笃定地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提起他的名字时,眼睛都闪闪发光。谢玄辰可以肯定,如果这半年他没有遇到慕明棠,他一定已经死了。
他又何其有幸,在黑暗中挣扎出卑微的祈愿后,果真遇到了当年游医后人,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至于小道士所说的能不能治,如何治,又有什么要紧。天底下不会有什么比他过去的两年更难熬了。
无论需要付出什么,忍受多少失望和痛苦,都不值一提。
未来于他,也不再是泡沫般漂浮脆弱、一戳即破的幻影,他终于有资格承担慕明棠说过的那些计划,也终于有资格畅想,他们的未来是什么样子。
谢玄辰抱着慕明棠,明明是环抱的姿态,两只手却小心翼翼,不敢用力。他从小就身负神力,成年人都举不动的重物,在他手里如玩具一般,可是现在他却瞻前怕后,仿佛连慕明棠纤细的腰都握不住。
月光从他手心倾泻而过,连怀中的慕明棠都仿佛是月光般,一碰就要消失。
这个拥抱温柔又珍重,慕明棠完全没有躲开。她静静站了一会,感受到身后轻微的力道,微微叹了口气,主动抱住谢玄辰。
她想告诉他一切都会没事的,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又觉得语言在这样的场景前太过轻飘,说什么都太单薄了。最后,慕明棠只能用行动表达自己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