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打小就比同龄的伙伴稳重聪明,不仅能识文断字,甚至还具有一身神奇的法术。
曾经有一次,同伴中的铁牛不慎被爆涨的溪水卷走,明明水性很好的他,却仿佛被水里什么东西拖住了,怎么也靠不上岸。所有的孩子都一时慌了,哭得哭,傻愣的傻愣,乱成一团。
那个时候,大花就在袁香儿身边,清清楚楚看见同样年幼的阿香出刀划破手指,骈指起符,向着水中一点。汹涌的溪水神奇地为之一静,铁牛方才借着机会挣扎着靠上岸边,被阿香一把拉了上来。
从那时候起,大花就特别服袁香儿,有什么事都喜欢拉着阿香问一问。
“我主要没有阿香你这般厉害嘛,跑也不知道怎么跑,只好先多吃点压压惊。等阿香你来救我的时候也好有力气跟着不是。”大花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顺便拍了拍袁香儿的马屁。
袁香儿很喜欢大花这样的性子,这样的朋友总比遇到事就哭哭啼啼纠缠不清的来得好。
她们俩来到河岸边,宽广的河面水流潺急,对岸是茫茫一片的芦苇滩,再远处便是两河镇那低矮的城郭和鳞次栉比的屋檐。从这里望去,隐隐可以看见河神庙屋顶上那个显眼的金色葫芦。
此刻握在袁香儿手中的玲珑金球沉甸甸的,熙熙攘攘簇拥着数十位人类的生魂。
这些人离开了那些诡异歌声的控制,再在玲珑金球中稳定了神魂,都逐渐清醒过来,他们看不见金球外的世界,正茫然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他们或许还不知道,他们的生命是有人放弃了自己的生存保下的。
丹逻想用这些生灵延续他自己朋友的寿命,但素白却坚决不愿接受。不管活了多久,生命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最为宝贵的事物。能为他人而舍弃自己生命之人,不论在什么年代都值得敬佩,都担得起那份神坛之上的信仰之力。
就在眼前的那片芦苇滩头,曾有一人白衣胜雪,独钓寒江。在那粼粼波光之上,曾有二人月下行舟,把酒言欢。
“我以为我们是在水底呢。那里那么幽静,回荡着奇怪的声音。想不到我们还在陆地之上。”大花的声音响起,她正四处打量所处的石头岸,“阿香你看,这里的石头好奇怪,生着这么多的贝壳。刚刚只顾着逃跑没看见。”
被大花这样一说袁香儿回首看去,才注意到脚下是成块的黑褐色岩石,一路上的地面上,乃至远处她们刚刚逃离的那座宫殿的墙壁上,全都覆盖着密集的贝壳。
这一般是水底才会出现的地貌特征。
“是啊,看上去就像这里曾经是在河底一样。”袁香儿说。
“他不能习惯住在水底,于是我把我的宫殿升上水面。他不喜欢我吃人类,我就忍耐了这么多年。”
低沉而带着磁性的声音突然在空中响起。
一身黑衣的丹逻出现在袁香儿和大花眼前。他的个子很高,湿漉漉的头发抓在脑后,露出额心一抹刺眼的鲜红,正歪着脑袋居高临下看下来,
大花被这位魔气熏天的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往袁香儿身后缩。但看着袁香儿那比自己还矮一截,纤细柔弱的身板,咬咬牙,又伸出手把袁香儿挡在了自己身后。
“素白前辈呢?”袁香儿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眶先红了。
丹逻没有回答。但他本人的现身,已然说明了袁香儿不想知道的结局。
素白前辈生于乱世,命运坎坷,但含德之厚,可比于赤子。
虽然只有短暂接触,但这位先生的宽和睿智已然感染到袁香儿。才刚刚认识,还来不及多聊几句,这位师父的朋友,值得敬佩的前辈却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怎能不让人感到伤感?
“河水每天都在流淌,不知道枯燥地流经了多少岁月,我才第一次交到了朋友。他为什么不能活在世间陪我?”丹逻伸出手,抓向袁香儿手中的玲珑金球,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幅度,
“就是因为舍不得这些愚昧又贪婪的人类。我偏偏要让你知道,就算你自己舍不得吃,我也一样会吃了他们。”
袁香儿拉着大花迅速后退,单手起指诀,一黑一红两只小鱼游转在身侧,金光灿灿的符咒高悬半空。
双鱼阵护身,神火咒降魔。对上吃人的妖魔,她凌然不惧。
“哦?双鱼阵?”丹逻微挑了一下眉头,“想起来了,我见过你,曾经我和素白一起替余摇找过他的徒弟。那时候的你不过是一只瑟瑟发抖的幼崽。”
“但是现在看起来挺厉害的嘛,好像也没过去多久。人类的变化总是这样地出乎意料。”他看起来散漫而随意地说着话,天空却在一瞬间黑了。
“那么,就让我来会一会余摇的宝贝徒弟好了。”
丹逻将苍白的手指横在唇边,毫不顾忌地咬下,空气里弥漫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所有的法决咒术,但凡用到施术者的血祭,势必威力备增。
袁香儿刚刚偷走生灵的时候,这条大鱼追在身后,摇头摆尾不紧不慢。
此刻因为失去挚友,胸中激愤无处发泄,反倒揪着袁香儿决一死战,变得十分难缠而恐怖。
惊雷炸起,狂风卷地。半空中黑云腾波,吞吐银蛇。仿佛翻了江河,倒倾鲛室,瓢泼大雨夹着着冰雹哗啦一声遮天蔽日而来。
水克火,神火符威力骤降,雷声中更有一阵古老神秘的歌声响起,不仅使得袁香儿心神摇荡,大花痛苦地抱住头颅,就连被护在玲珑金球中的那些生魂也承受不住,发出一阵哀鸣。
在雷雨之中的河畔,同水族交战,还要小心施法护住众多脆弱的生灵,袁香儿十分吃力。
但她的身侧是友人,手中握着素白舍生托付的数十条性命,绝不能妥协。
她同样划破掌心血祭,咬牙一字一句念诵金光神咒:“天地玄宗,万气本源,金光速现,降魔除妖,急急如律令!
庄严肃穆的神像在骤雨中升起,金光破万法,那伤害灵体的诡异歌声被神光压制,渐渐低迷。
“无聊的日子又臭又长,特别的事情倒全堆在一起发生。也好,今日便战个痛快!”
风雨中夹杂着丹逻放肆张扬的笑声,眉心抹着赤红的妖魔卷着黑烟俯冲过来。
惊涛骇浪的江面掀起大浪,就在此刻一位银发湿透的男子从波涛里跃出,直扑丹逻,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冲撞到了一起,滚在暴雨如梭的雨幕间。
天空中烧红的陨石破开雷云从天而降。星雨雷电交织缠绕,彼此争锋,互不退让。
南河的及时出现,让袁香儿总算吁了口气。幸好他一直在附近的河水中找寻自己,这才能第一时间抵达战场,助她一臂之力。
“阿香,这位郎君是什么人?是朋友吗?”大花摆脱了痛苦,看着被南河刻意拉远了的战场,心生感激。
袁香儿咳了一声,“南河,你见过的。”
“我见过?南河?”
大花垫着脚,既害怕又新奇地看着那些惊天动地落下的陨石,想起了出嫁之前就看见香儿时常抱在怀中的那只宠物似乎就叫这个名字。
“啊,这样英俊的郎君,你竟然天天给人家抱在怀里搓来搓去。”
作者有话要说:有些读者说香儿的术法不够厉害。
要知道她只修炼了十年左右,再天赋异禀,立刻就超越那些修炼了成百上千年的妖魔也不符合实际。
丹逻和素白的故事没讲完,算不算BE大家看完再说。
第109章
眼前神秘而未知的生物,强大力量的碰撞,让大花感到恐惧和紧张,又隐隐有着一种新奇和兴奋。
阿香就在她的身边,白皙的手指迅速而有力地纠缠,变化,莹莹指尖勾连着天地间神秘的力量。
威压强大的符箓伴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亮起,符纹流转,梵音阵阵。
此刻的阿香专注而认真,眼眸里倒映着战场的火光,一张脸灼灼生辉。即便是瓢泼的大雨淋面,也不能夺走她半分神采。
大花突然觉得,阿香的这副模样真是好看,原来一个女孩子在专注着做一件事的时候,也能泛发出这样夺目的神采。
大雨中一位长发披散的男子出现在袁香儿的身侧。
“没事吧?”他侧过脸来询问。
“渡朔,你也来了?我没事。”阿香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那人点了一下头,俊朗的面孔上浮现出纤长的翎羽,伴随着一声鹤唳,他飞身加入了战团。
江面上飞掠过来一只人首蛇身的魔物。那只魔物有着女性的身躯,蟒蛇的长尾,上岸之后,脸上六只眼睛齐睁,六道橙黄的光束从高处照入,破开战场的浓雾,可以看见浓雾中翻滚着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半空中盘旋一只威风凛凛的羽鹤,时不时扭动空间降下神威。
原来阿香的世界是这样的精彩纷呈,与众不同。
大花突然就觉得自己从前那些苦恼难堪之事,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
嫁人之后,兢兢业业守着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忧心得不到丈夫的喜爱,埋怨惧怕公婆的苛刻,盯着那些芝麻绿豆,将人生消磨在八卦琐碎、自怜自哀中,永远卑微瑟缩的活着。
因为大部分女子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她也就觉得理所应当。
而今大花突然发觉,其实身为女子,也是可以把自己的视线越出宅院的高墙,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渡朔和虺螣赶到之后,战场出现了一面倒的形势,很快丹逻被袁香儿的太上净明束魔阵限制住了行动,南河踩住他的脊背,出手切向他后脖颈的要害之处。
在南河、渡朔等的眼中,这就是一个为祸人间,还掠走了阿香的敌人。是可以一口咬死的混蛋。
但袁香儿却在这一刻想起了素白对她说的话,
“我想这世间的人类法师,或许只有你,会在最后的时候,稍微对他有一丝宽容。”
当时她听了这话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在素白已经逝去的如今,袁香儿这才真正理解了素白的苦心。
或许正如他所言,在这个世见真的只有自己一人能够明白他对这只妖魔的那种心情。
若是换成南河、渡朔、乌圆、胡青他们任何一个,遭到了人类的围剿,自己也必定会和他一样不忍心,不放心。
这样想着的袁香儿下意识就放松了法阵对丹逻的钳制,她不过是略微松了一点,面临死亡威胁的丹逻不顾身躯会受到的伤害,猛然挣脱阵法,纵身跃入涛涛江水之中,在嵌满螺贝的地面上洒下一路鲜红的血迹。
“阿香?”南河不解地转头看向袁香儿。
袁香儿跨步江水边,看着惊浪怒鼓的江面,踌躇是否动用水灵珠下水追击。
就在此时,半空中响起一声清咒曰,
“分水。”
骑着狮子的清源真人出现在浪头上,他被此地的动静吸引,追寻过来。
他不过轻轻吟诵一句真言,清泠的声音没入怒浪狂涛之中,竟然将波涛汹涌的水流生生断开,一分为二,水底之下乱石之间赫然有着一条负了伤的黑鱼。
在水面上,数位骑着妖魔的清一教术士出现在暴雨中。他们的坐骑都是凶狠的魔物,这些坐骑显然还没有完全驯服,被套上统一的口罩和束具,以供驱使。
“总算找到了。”
“罪魁祸首,原来就是他啊。”
“水族,抓回去也不好驯服,杀了算了。”
清一教的教徒居高临下,审视着河底的妖魔。
丹逻突然暴起,冲破数人的包围圈,化为一抹黑影向着远处逃逸。
那些法力强大的法师大怒,驱使魔兽,吆喝着紧追而去。
清源悬停在半空,转身面向袁香儿,稽首为礼,“此妖十分狡诈,夺人魂魄总是利用媒介从不现出真身。我等追查数日尚无线索。倒是道友聪慧,找到了他的老巢。”
他看着袁香儿沉默无言,以为她恼怒自己人半路插手。
对他们这些名门大派出身的弟子,其实并不介意袁香儿这样独自修行的散修的看法。
只是顾及身份,加上对袁香儿这个小姑娘有些另眼相看。于是他笑着交代一句场面话,“道友放心,找到此妖,道友居了首功。事成之后,官家给得报酬尽数都是道友的。”
人间的黄白之物,对大部分修为到一定程度的修士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作用。对袁香儿同样也没有任何吸引力。
“炼器的魔躯和妖丹,你若想要,也可与你一些。”
他留下这句话,一拍坐下的妖魔,向着同伴离开的方向追去。
袁香儿回到两河镇上,释放了手中玲珑金球中的魂魄。这些生灵纷纷向着袁香儿躬身行礼,尔后化为流星,向着各自的家中飞去。
数十道流光,一齐从袁香儿手中飞出,飞向四面八方,绚丽而壮观。这些人中大部分的身躯被家人照顾良好,即刻便能醒来。当然也有个别类似张家大郎那样身躯已经死去,那么游魂便也无归处去。
妖魔也是会吃人的,这个世间既有挖取人类心脏的妖魔存在,也有夺取人魂魄的妖魔,有会施展魅惑之术诱人精血的妖魅,也有只能爬在家中的屋顶上食怨而生的魔物。
这大概是袁香儿首次如此直观地认识到人妖之间不可磨灭的矛盾。
回到张家的时候,张熏匆匆忙忙迎到门口,看见自己的妻子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年轻的秀才红了眼眶,伸手想要一把拉住自己的妻子。
考虑到众目睽睽之下,这样的行为过于孟浪,又在将将够到大花袖子的时候急忙收了回去。
那只读过圣贤书的手指在袖子里来回搓了几次,终于改为向着袁香儿拢袖为礼。他恭恭敬敬施展衣袖,真心诚意地行了个大礼。
一行人被让进客厅,在那里大花的婆婆张李氏正指着刚刚回魂的林氏痛骂,责骂的语气几乎极尽一个女性能对自己同类释放恶意的极点。
“像你这样被妖魔附过身子的污秽之物,还有什么脸面留在世间?魔物为什么不收了你这个贱人,还我儿回来?”她在最后这样指着林氏的鼻子骂道。
林氏撇开脸,一手搂着自己的女儿,一言不发,极尽隐忍。
张李氏转脸看见进屋的大花,想到这个小儿媳妇整个人都被魔物掠去,更是无法忍耐,当即扯着嗓子骂了起来。几乎恨不能立刻休了她,换一个清清白白的娘子照顾她家光宗耀祖的小儿子。
大花闭着嘴不说话,她从前十分惧怕婆婆的责骂。只是刚刚体验过天翻地覆的经历,见识过力量强大的妖魔,婆婆这样色厉内荏的辱骂突然就不能再引起她的任何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