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遍仙界——青青绿萝裙
时间:2020-04-13 08:23:18

  可惜那个时候,老太监早已感上风寒去世了,自然也不会知道,很多年以后,他也遇见了神女。
  如今,距离她离去,已经足足过了七十多年,可眼花耳聋的他想起当夜的事来,一切清晰如昨日,他甚至还记得她从草丛里迈出腿来,露出一双云头履,履头是朵颤巍巍的莲花,随着她的步子微微颤动,栩栩如生。
  那是他人生中最落魄的时日,被郑家的人追杀,险些死在外头。
  是她救了他,一路护送他离开,是她帮他夺回了皇位,是她……杀了归尘子和妖蝶,保下了他的江山社稷。
  所以,他不吝于与她共享这万里江山。
  这对凡人来说或许很了不得,可是在女仙眼里算得了什么呢?怕是她已经看过东海三次变成桑田。
  她嫁给了他,与他有了一段夫妻之缘,然后,永永远远地离开了。
  七十多年了。
  他老了。
  眼睛已经看不清别人的样子,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耳朵几乎已经全聋了,听不到别人说的话;嘴巴里的牙齿掉光了,只能吞咽熬得烂烂的米粥。
  他是个凡人,他会老,也会死。
  而死去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
  这一日到来的时候,他很清晰地感觉到了。
  他很早就醒了过来,精神格外得好,吃了大半碗的米粥,喜得伺候的太监连连说着好话。
  没过多久,下了朝的孙子过来请安:“见过皇祖父。”
  十多年前,他在夜里梦见了她,她问他,你这么老了,怎么还不享清福?醒过来的时候,梦里的内容记得清清楚楚,他便想,好罢,许是你特地托梦来嘱,我听从便是了。
  过了三个月,他下诏退位,让位于当了三十多年的太子。
  可惜他这个儿子年纪也大了,政务辛劳,不过五年便去世了,他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直至今日,他膝下尚且活着的孩子便只剩下两三个。
  好在老天尚有怜悯,他终于到了离开的这一天。
  “起来吧。”他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最优秀的孙辈,这个小时候调皮捣蛋的小家伙,现在已经长成了稳重的帝王,遂欣慰道,“你做得很好,我也可以放心了。”
  年轻的皇帝很孝顺:“朕还想皇祖父多教几年,皇祖父可不要嫌弃孙儿。”
  他摇了摇头,脸上带笑:“连你的孩子都已经满地跑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世间的人,又有谁比我更有福气?”
  皇帝似有所感,面色微变:“皇祖父。”
  “我要死了。”他说,“把大家都叫过来,我想再见他们一面。”
  “……是。”皇帝低下头,声音已有哽咽。
  不久,在京城里的所有子孙都到了,乌压压地跪了一地。
  他这一生,长大成人的儿女共有三十多个,十九个儿子,十五个公主,他们又替他生了许许多多的孙辈,年长的已成家立业,第四代已在襁褓,年幼的才牙牙学语,天真可爱。
  “都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们。”
  “父皇!”
  “皇祖父!”
  他们抬起面孔,无论真情假意,皆是眼眶微红,涕泪难忍。
  他坐在椅子上,一个个慢慢看过去,想要记住他们的脸:“很好、很好,都是好孩子。”
  儿孙绕膝,盛世太平,他这一生,总算对天下、对自己有了个交代。
  “皇祖父。”皇帝勉强叫了声,“御医来了……”
  他摆了摆手:“是时候了,不必如此,人皆有一死,我毕竟……”顿了顿,苦笑道,“我毕竟只是个凡人。”
  能活过百岁,已是她昔年的馈赠。
  “我如她所言,无病无痛,活到寿终。”随着死亡将近,那些轰轰烈烈的事反而记不大清了,唯有昔年和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逐一浮上心头。
  原来,几十年来,念念不忘到而今。
  “当年,她说盛世,我说未至,到了今天,方才不负所托。”他突然开口说起往事,不知道是说给他们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无愧于心,就是不知道她是否修道有成,过得好不好。”
  皇帝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卓煜低下头,抚摸着怀中的木匣,淡淡道:“我死以后,将此物与我同葬棺中。”
  “是。”皇帝应下。
  卓煜又道:“其余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紫宸宫留给你,白露宫我带走了,今后与我同埋地下,也免得她回来时,不认得住的地方。”
  她走以后,白露宫就此封存,再也没有住过别人。可是,他总是会死的,后来的子孙不会再惦记着她,许是会再住人,许是就此拆了。
  所以,他要把白露宫带走。
  “我死以后,你多半是要完成你父亲的意愿,替贵妃追封的。”他弯了弯唇,笑意凉薄,他的儿子顾念他在位,不敢追封贵妃为皇后,可是他死了,一个尊位总是少不了的。
  皇帝鬓边有了汗:“孙儿万万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我死都死了,还能拦着你不成?”他淡淡道,“皇后的位置,她是早就不要了,只是贵妃……呵,也罢,你要封就封吧,埋得远远的,别叫我瞧见,活着的时候是给你父亲脸面,死了就别来烦我了。”
  皇帝哭笑不得,恭敬地应下了:“是。”
  沉默了会儿,卓煜又道:“我死以后,神女祠怕是要就此荒废了。”
  当年,有个后妃被归尘子玷污,不得已,只好一死。她问为何错在归尘子,却要那个女人自尽?他回答说,世道如此。
  她就没有再说。
  他不知错在何处,后来时时想起,慢慢揣摩出了些许她的心意。
  于是,二十年后,他以皇后修道有成为名,为她建了神女祠。
  神女祠里收下了许多被抛弃的女婴、失贞不洁的未婚女、为夫休弃的下堂妇,他勒令她们侍奉神女“赎罪”,从内库拨了钱财,供养她们直到终老。
  即便身为帝王,也有改变不了的世道。
  他能做的,便是在世道之下,给那些女人一条活路。
  如此,她会满意吗?会不会高兴呢?
  只可惜人力有穷时,他是会死的,不能永永远远地替她留下这一方净土。
  他做到了今生能做的一切,以后的日子里……再也不能了。
  卓煜轻轻地叹息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有些累了。
  耳畔响起被压抑的哭声。
  真奇怪,平时他们喊得再响也听不见,现在却耳聪目明得很。
  “陛下。”他又听见了,不过这个声音耳熟又陌生,仿佛是阔别许久的故人。霎时间,无数往事争先恐后地涌上了心头,历历在目,好若就是昨夜才发生的事。
  记得月下初见,你娉娉袅袅,宛若山中精魅;记得一路相送,你处处照料,我谑樊姬之德;记得白露宫里,恩爱又缠绵,恍若温柔梦乡;记得花朝月夜,共听寻仙记,叹过仙路难走……
  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陛下!”
  声音越来越近了,他弯起了唇角:原来真的是你,你来接我了吗?
  “卓煜。”她哽咽着,轻轻说,“永别了。”
  永别了,渺渺。
  他想着,永远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
  荏苒七十年,巫山梦已觉。
  山陵自此崩,尘缘永断绝。
 
 
第227章 
  半年后。
  飞舟降落在了陌洲的“小天义城”, 也就是曹飞当年献出的曹城。
  城池不大,但十分热闹,街道上店铺林立, 生意很是兴隆,修士来来去去, 脸上带着一股蓬勃向上的活力, 与昔日的苦闷压抑大不相同。在贯穿城池的主道上, 有着各大门派在此设立的驻点, 为的是每隔十年轮流来此收徒, 闲暇时候也做些生意。
  丹心门卖丹药, 御兽山卖骑兽(季家的生意肯定受到了冲击),仁心书院开书铺,三大门派什么都沾点儿。
  殷渺渺寻到了自家门派的标识,出示了令牌, 顺利地在门派的据点里住了下来。没过多久, 一个曹姓的修士前来拜见,他是曹家的人,曹氏一族离开陌洲时, 他因为家中妻小在此,不愿离去,故而留在了天义城里,接应后来从冲霄宗赶来的修士。
  “见过两位前辈。”曹修士恭身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了。”殷渺渺笑了笑,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不敢。”曹修士的态度十分谦卑, 整个曹家都是依附于翠石峰, 他虽然留在了陌洲,可也凭借着殷渺渺的关系混了个不错的职位,得到了不少资源,故而她一来,他马上放下了手头上的事情赶了过来,“不知前辈此次来陌洲,可是有什么吩咐?”
  殷渺渺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对于魏家的矿石,你知道多少?”
  曹修士略一思索:“不知前辈是想知道哪方面的事情?”
  “你且说来。”
  曹修士详细地说了起来:“魏家是大约在三百多年前起家的,凭借的便是陌洲西北处的三条矿脉:一为灵矿,产灵石,二为铁矿,产铁精,三为玉矿,产玉石。其中又以玉石为佳,以此制成的玉瓶玉匣,可以很好地封存丹药或其他灵植的药性,很快在陌洲名声大噪,而魏家也以此成为了陌洲的四大家族之一。”
  “就是这样?”殷渺渺思忖道,“他们家,没有像谢家封灵毒一样的东西吗?”
  曹修士想了想,说道:“那倒是没有,魏家地处偏远,与其他三族关系平平,不像季家喜欢开万兽大会那么张扬,也不像谢家行事狠辣,大家对他们所知甚少。”
  “没有什么传闻吗?”
  曹修士犹豫了下:“传闻的话……倒是有那么几个说法,只是全都是捕风捉影的谣言。”
  殷渺渺道:“不要紧,你说。”
  “前辈应该也知道,四大家族当权的时候,我们小家族和散修生活不易,有的不得不依附于四大家族,有的干脆就湮灭了。不过,就算谢氏狠辣,依附于他们的人,也比投靠魏家的多不少。”说到这里,曹修士不由压低了声音,“据说,是因为进了魏家矿洞的人,没有谁离开过。”
  殷渺渺心中一动:“死了?”
  “这就不得而知了。”
  殷渺渺点点头,沉吟少时,问道:“谢家落败以后,剩下的人去了何处?”
  “谢家名声不佳,大部分人都离开了陌洲,只有少数旁支还在。”曹修士生长在曹城,对于城中的事极为了解,“前辈可是想找什么人?”
  殷渺渺道:“当年谢廖联姻,不知道廖家的那个女修可还在此处?”
  曹修士面露讶色:“原来廖道友真的与前辈相识,她一直在城中。”
  “哦,她说认识我?”
  曹修士听出了点弦外之音,迟疑道:“她说是与前辈有旧,因而……”
  殷渺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谢家败了,廖雨带着谢臣俊的孩子想要站稳跟脚,多半是假借与她相识,得到了冲霄宗的庇护:“无妨,她与我的确有过一面之缘,既然你认识她,就麻烦你叫她来见我。”
  “是。”
  曹修士走后,云潋才道:“师妹不必如此,休息几日再查也不迟。”
  殷渺渺笑了笑,宽他心:“师哥,我没事,不用担心。”
  “可是……”云潋迟疑着。
  “真的不要紧。”殷渺渺深深吐了口气,平静地说,“我只是断了尘缘。”
  她从梦里惊醒的刹那,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尘世的羁绊被斩断了,像是镜台被拂去了蛛丝,像是风筝被扯断了线,解脱了,也永远失去了。
  他死了。
  从今以后,再也不用惦记着凡尘了。
  那段失忆流落的岁月,彻彻底底地翻过了篇章。
  对于修士来说,绝对是件好事。
  飞舟上的日子极其平静,她有足够多的时间从悲伤中抽离出来,今时今日,她虽然难免怅然怀念,可是理智已经回归,不会再为之影响了。
  “我会……”她顿了顿,咽下了喉头的涩意,“我会永远记得他的。”
  时间可以带走凡人的寿命,带不走回忆。
  只要她一直记着他,他就不算真正的“死去”。
  至少,在她心里,他永远都在。
  足够了。
  *
  廖雨是个乖觉的人,听了曹修士的传话,隔日便带着自己的孩子过来拜见。
  多年不见,她的城府未有半分减弱,面对殷渺渺这个用孩子威胁过她的人,对儿子说的却是:“快来拜见前辈,当年你出生的时候,还是前辈替你接生的呢。”
  “见过前辈。”一表人才的少年郎恭敬地行了个礼。
  殷渺渺没有迁怒孩子的习惯,笑了笑,递过去一个小储物袋作为见面礼:“不必多礼了。”
  廖雨暗暗松了口气,知晓自己是走对了路,便对儿子说:“你先出去吧,莫要乱跑。”
  “是。”少年乖觉地退下了。
  等孩子走了,廖雨才谦卑地说:“多谢前辈不追究往日恩怨。”她依旧筑基修为,如今不得不叫殷渺渺一句“前辈”了。
  “往日恩怨已了,不必延及子孙。”殷渺渺平静道,“我找你来,也不是想和你算账,有几件事要问你,你老老实实回答。”
  廖雨很识相,什么要求也没提:“在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关于谢夫人和封灵鱼的事,你知道多少?”殷渺渺示意她坐下,“事无巨细,都向我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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