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涯指了指地下:“靠你了。”
这个时候怕是沙漠里所有的妖兽都忙着逃命,殷渺渺不再顾及灵气的问题,让红线紧紧缠绕在两人身上,往沙下陷去。
“靠,这不就是活埋?”向天涯话还未说完,眼前便是一片漆黑。
殷渺渺知道风吹过时会带走表面不少沙粒,为了不被吹到半空中受虐,她令红线一刻不停地往下沉去,神识扫过附近,感应到了许多生命体,如她所料,在这等灾害面前,哪怕是生死强敌也会暂且放下恩怨,何况是她那些区区微末的火灵气。
往底下逃窜的妖兽太多,殷渺渺的速度受到了限制,未到达安全区域,风暴已至。
与在大海里遇见风浪时相似,漠漠黄沙成了翻涌的海浪,他们就如海中的一叶扁舟,身不由己地被风浪卷裹着前行。
“渺啊,看来我们中头筹了。”向天涯用神识对她道,“这恐怕是黑沙暴。”
殷渺渺听名字就觉得不祥:“那是什么?”
“埋骨之海比噬血狂蝎还要可怕的存在。”向天涯道,“我只是听人偶然提起过,说是埋骨之海里会刮起三十三天的黑沙暴,但凡是遇见的人,没有一个能走出埋骨之海——这才是埋骨之海的真正来历。”
那么玄?殷渺渺将信将疑,神识一转,却见无数妖兽朝着相反的方向拼命奔逃。动物对于危险的感知总是高过人类。她心中一凛,想要效仿,却发现无从下手,红线找不到可以借力之处,因为沙子本身就是在流动的。
一只火红的蜥蜴爬过她的手背,先前在沙漠上的时候它跑得多快呀,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可这个时候无论它怎么迈动自己的四肢,流沙照样推着它前行。
流淌的沙海是最柔软也是最强大的力量,不容许任何人和妖兽反抗,只能随波逐流。
只是殷渺渺不甘心,这沙暴来得可疑,要是什么都不做就认了命,那还真不是她的作风。
她不断地尝试着,既然沙里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那就去借妖兽的力,有不少妖兽速度飞快,她就将红线的另一头缠在它们身上,挪出一段距离后松开再换一个,如此反复,倒也起了一定的作用。
但几个时辰后,一切都化为徒劳。
风暴更大了,流沙的速度也更快。殷渺渺将神识铺散开来,沙海之中沉浮着成千上百的妖兽,可没有一只妖兽能够反抗得了这股力量,仿佛他们一起被一只神秘的巨手推动,正争先恐后地奔赴死亡。
殷渺渺心生惧意:“这黑沙暴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见。”
殷渺渺眉头紧皱:“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三十二天以后就知道了。”
殷渺渺不喜欢这样束手无策的感觉,然而她真的黔驴技穷了:“我想说句脏话。”
向天涯很稀奇:“骂啊,我还没听过你骂娘呢。”
殷渺渺酝酿了一番,情深意切地骂了句脏话:“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我就差了那么一点点的运气吗?”
“哈。”向天涯搂紧她,让她把面孔埋在自己怀中,玩笑道,“想开点,黄泉路上你不孤单。”
亡命鸳鸯什么的安慰不到殷渺渺,她没有说话。向天涯察觉到了她糟糕的心情,逗弄她:“我和你讲,殉情这种事一般是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你有没有觉得很感动?”
殷渺渺不答,反而自顾自道:“你恨我吗?”
“恨你什么?”他笑,“恨你骗走了我的感情?那是有点恨你,我的感情多珍贵啊。”
殷渺渺道:“如果不是我出的主意,我们可能不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你自己也说了‘可能’,可能会好,可能会糟。”黄沙流动的声音好似海浪,仿若枕在船头听潮声,向天涯的回答也轻松极了,“问我的话,我不后悔,就算现在死了,我也只是遗憾,而不是不甘。”
“为什么?”
向天涯很豁达:“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做好了死在外面的准备,可能被人杀死,可能被妖兽杀死,但比起被算计而怀恨至死,这样的死法不错了,无怨无悔,只是天命如此。”
“我不想死。”
“那就在真正的死亡来临之前都不要放弃,不过,要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也不要太在意,生死都是常事。”向天涯从未这般温柔过,“我不恨你,不后悔,你也别放心上。”
他停了停,又苦口婆心地劝她,“何况不是所有的死法都能这么浪漫的,生同寝死同穴,还有个全尸,不错了,你知足吧。”
殷渺渺:“……”她彬彬有礼道,“谢谢你的安慰,我不想死。”
向天涯:“你在伤害我感情。”
殷渺渺不理他,准备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区区黑沙暴要不了修士的命,没有人能逃过,肯定有其他致死原因。
会是什么呢?
第70章
黑沙暴一刮就是三十三天,一天不多, 一天不少。
但殷渺渺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这仿佛是一个奔波许久后回到家中的好觉, 无心无事, 梦都没有做一个。
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在一片晨光中醒来了。
阳光被茂盛的绿叶所遮蔽,灿烂而不刺眼, 她打了个哈欠,环顾四周, 她睡在一个不大的树洞里,身下垫了干草,干燥又温暖。
这是哪儿?她努力搜索着记忆,哦, 想起来了。她不再是郡守府里的大小姐了, 城破了, 父亲母亲都殉国了,她跑了出来,想躲进山里去。
多么讽刺啊, 她上辈子费尽心思想要从山里出去, 现在却又要找一座山把自己困住。
人的命运真是难以预测。她想着,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是了, 她饿得太久, 是该出去找东西果腹了。
双腿因为饥饿而无力支撑, 她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映入眼帘的是苍翠欲滴的乔木,鸟、蛇、虫、松鼠都藏在树叶后面,风吹叶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空气里有泥土的腥气。
她觉得口渴,想要先去找水源,踉踉跄跄走了十几步,突然听见右手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警觉地扭过头——这动静不会是小型动物,会是什么?
声音越来越近,她越来越紧张,肌肉紧绷起来。
终于,出现了。不是什么大型猛兽,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是一个人,一个和她一样的孩子,男孩子。
“你是谁?”她的神情和缓下来,“是你救了我吗?”
他不说话,捧着一叶子的水递到她唇边。她接过来喝了,满嘴甜津,唇齿清凉。他又从怀里递了野果给她,她也接过来吃了,食物落进胃里,烧灼感大大减轻。
他笑了起来,摸了摸她的头。
殷渺渺一直观察着他,他的身体清理得很干净,漆黑的头发长及锁骨,就这么随意披散着,对她说的话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全然听不懂似的。最重要的是,即便是贫苦人家的孩子,也不至于连遮身之物都没有,难道是在山里被动物养大的孩子?
“你听得懂我说话吗?”她问。
他又摸了摸她的头,给了她一个野果。
好吧。看来是真的听不懂。殷渺渺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渺渺。”
他想了想,又喂了她一个野果。
殷渺渺闭了嘴,她看出来了,这个男孩子以为她说话就是饿了,所以不管说什么都是喂她吃东西。
过了几个时辰,他又过来给了她三个野果和一卷叶子的水,显然是记住了她的食量。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如此,她被当做动物照顾了起来。
这个孩子在森林中长大,被充满母性的野兽抚养,他跟随着些野兽学会了分辨食物,学会了治疗病痛,学会了寻找水源,也学会了捡幼崽。
除了她以外,他养着失去了雌鸟喂养的一窝小鸟,养着一窝小白兔,还养着一条手指粗细的毒蛇。
殷渺渺:“……”
不过,兴许是因为只有她长得和他一样,他模模糊糊明白他们才是同类,所以对她最好,让她睡在自己的窝里。
下雨的时候,他让她蜷缩在干燥的里面,不被暴风雨打湿身体,打雷的时候,他会捂住她的耳朵,不让她听那些可怕的声音。
殷渺渺从没有想过,一个脱离人类社会而存在的野孩居然会是这样的性格——他没有任何攻击性,只吃野果和草木为生,会照顾小动物,善意又温柔。
而她也被像雏鸟一样照顾着,水和野果都会喂到她嘴边,不需要她做任何事。她得到了一个陌生人无偿的照顾与付出,并且不求任何回报。
是的,她很确定不需要任何回报。不久之前,被他照顾的毒蛇伤势痊愈了,他把它放回了捡来的树下,看着它蜿蜒着游走了。
她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前世的父母生养她,是要她照顾弟妹,是要她嫁人换取彩礼,是要她养老送终的,她必须为自己的出生与成长付出代价。而后在外得到的一切,都必须付出同等的东西交换,出卖身体,出卖劳力,亦或者两者皆有。
这一世亦是如此,父母亲不是不爱她,当大小姐的日子锦衣玉食不假,但到了必要的时候,他们就会自以为替她做出正确的决定,不会问她要不要,想不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生了你,养了你,当然有资格决定你的生死,要不然怎么说是孝道呢。
所有的爱和恩都是有条件的。
只有这次没有。
他分不出人与野兽,不懂得失去与得到,不在意诞生与死亡。
对她好,只是遵照本心。
谁能想到,她在穷途末路之际,居然奇迹般的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原来,柳暗花明,峰回路转,都是真的。
在这片丰饶的森林里,她忘记了自己的性别,模糊了自己的种族,与所有野兽一样,平静地过着快乐的日子。
这样就很好了,荣华富贵,爱恨情仇,她都经历过了。若是第二次生命可以简简单单地度过,也是一种福气。
她想永远留在这片净土,滚滚红尘伤身伤神,她愿意忘掉所有的过去,想无心无事的……永远这么生活下去。
前方,山色如黛,溪流潺潺,被鱼儿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温顺的小鹿在河边饮水,鸟儿扑棱着翅膀从头顶飞过。
青草搔着小腿,痒得不得了,花香馥郁,浓烈得想打喷嚏。碧空如洗,暖阳沐身,无心无事,是个睡午觉的好天气。
一想到这里,哈欠就一个连一个,泪腺分泌出眼泪,她困得睁不开眼睛。
回去睡一觉吧。
有什么事,睡醒再说吧。
眼皮似有千钧重,噗通一下就掉了下来,把视野遮得严严实实的。
没有光。
可以睡觉了。
她想着,马上就要失去意识。
电光石火间,身上传来一阵剧痛,她皱起眉,不想睁开眼睛,但是对方不放过她,强烈而持久的痛楚不断传来,逼迫她睁开眼睛。
“谁……”她艰难地睁开了双眸。
向天涯扶住她的肩膀:“清醒了没有?”
“你、发生了什么?”神智渐渐回笼,殷渺渺按着太阳穴,头疼欲裂,“疼……”
向天涯翻白眼:“能不疼吗?我掐得手都酸了。”
殷渺渺终于发现手臂上多了几处淤青:“下手可真狠。”
“你得谢谢我,你看那是什么。”向天涯搀住她。
殷渺渺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眼前云雾蔼蔼,成千上百的妖兽宛如传闻中成群结队自杀的旅鼠,争抢着冲进了浓雾深处。
回首来处,源源不断的妖兽往这里奔赴而来,速度飞快,极其兴奋,一丝理智也无。再看脚下,无尽的黄沙掩盖不了累累白骨。
殷渺渺倒吸口冷气,眯着眼睛打量着雾气深处的妖兽,轮廓隐隐如山峦:“这是……蜃吗?”
传闻有一种名为“蜃”的妖怪,吐气成云雾,中有人物车马、亭台楼阁,历历可见,也就是所谓的“海市蜃楼”。
“刚才的是……幻境?”
向天涯奇怪地看着她:“肯定不是啊。”
殷渺渺眉间微蹙:“为什么?”
“要制造出能迷惑人的幻境是很难的事,更别提能同时迷惑住所有人。”向天涯眼神古怪,“它只是让我们看到了最渴望的人或事吧。”
最渴望的……殷渺渺回想起自己的所见所闻,若有所思:“你看到了什么?方便说吗?”
“家。”向天涯回答得很快,“我爹还在世时的家里。”
沙漠中的旅人最渴望的事是什么呢?归家。
“家”未必是父母生养自己的地方,只是一个可以让人觉得舒适,可以放下所有戒备的地方。家里有牵挂的人,许是父母手足,许是爱人孩子,许是萍水相逢的同路人……无论是谁又在哪儿,死生之际,能回到记忆中最温暖舒适的地方,即便知道有异,又有多少人甘心醒来呢?不如就在美好的幻梦中死去。
向天涯感慨道:“真的很吸引人,让人很舍不得。”
“但你没有。”殷渺渺深觉纳闷,“为什么?”
向天涯大有深意地看着她:“因为舍不得也要舍得。某种意义上,有了归宿就等于失去自由,也许有人心甘情愿做围城里的人,但我不愿意。人生如逆旅,我永远都是行人。”
“呵,浪萍难驻。”浓浓的笑意漫上唇角,殷渺渺悠悠道,“这是你的道啊。”
向天涯耸耸肩:“可以这么说。”又问,“你看到了什么?”
殷渺渺凝眉苦思半晌,不怎么确定地说:“可能是失去的记忆。”
“失去的记忆?”向天涯一怔。
殷渺渺指着身边狂奔而过的兽潮,逐一分析道:“那只蜥蜴口水直流,大概是见到了食物,那只狐狸在流泪,它可能见到了亲人或是伴侣,而那边的狼崽看起来那么高兴,像不像是奔回母亲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