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对八郎九郎说:“你们死心,南人不过是要立个傀儡。人一旦把权力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再不会想交出来,只会想自己做皇帝,绝不会立个皇帝在自己的头上。”
每个人都麻木,都被她指挥着才动。
谢玉璋走出大厅,命令自己的护卫:“看好他们,尤其是我父亲。”
她换了衣裳走出逍遥侯府的时候,胡进才刚走。京兆府少尹迎上去:“公主?可否告知发生何事?”
谢玉璋道:“惊扰少尹了,少尹不必过问,我这就入宫向陛下请罪。”
禁中。
因紫宸殿兼具处理政务之功用,李固从不许后妃入紫宸殿,胡进便直入了紫宸殿。
李固披衣而起,出来见胡进。
“何事?”他问。
胡进禀报了。
李固沉默了一息,又问了一遍:“她做了什么?”
胡进无奈只得重复一遍:“永宁殿下带人封了逍遥侯府,自称处理‘家事’,还说,待处理完便来请罪。”
他又补充道:“刚才进宫时,我嘱咐了宫门处,如果殿下来了,就放她进来。”
李固还在沉默,良辰进来禀报:“永宁殿下来了。”
胡进松了口气。
李固道:“叫她进来。”
良辰躬身:“殿下跪在殿外不肯起。”
李固顿了顿,大步向前殿走去,穿过前殿,推开殿门。
雕玉栏杆,青石板铺就的平台上,洒了一地月华。
谢玉璋素服披发,跪在地上,闻声抬起眼。见他披衣出来,她伏下身,额头触着手背:“陛下。”
“起来。”李固说。
谢玉璋抬起头,泪流满面。
李固弯腰捉住她手臂,谢玉璋不肯起来,流泪道:“陛下先听我说完。”
李固心中恚怒。他盘膝坐下,就坐在谢玉璋面前,道:“你说。”
谢玉璋垂泪:“臣妾请陛下革去永宁的公主封号以谢罪。”
李固问:“逍遥侯府怎么了?”
谢玉璋道:“歆州高氏想效仿卢氏立一伪君,盯上了逍遥侯府,与我三兄、五兄有所接触。三兄、五兄深受皇恩,不敢辜负,三兄投水,五兄自缢,已经以死谢罪。”
她双手奉上一张纸:“这是歆州高氏藏匿之地,我的人已经去了。”
李固直接从她手里接过那张纸,看了一眼,交给了胡进。
胡进即刻便匆匆去安排。
“如今父亲正在家里写谢罪表。”谢玉璋又伏下身去,额头紧紧贴着手背,“此事,与谢家村全无干系。邶荣侯为了我姐姐,将谢家村守得水泼不进,外人决渗入不了。谢家村人安分度日,日沐圣恩,只盼大穆强盛,陛下安康,决无二心。”
李固盯着她伏下的背脊:“玉璋,说实话。”
谢玉璋抬起头来,脸上犹有泪痕:“实话便是,我三兄五兄都死了,逍遥侯府里还活着的人,都是陛下的臣民,决不敢生出旁的心思。”
李固盯着她问:“这是你‘处理’的结果?”
谢玉璋的眼泪又流下来:“是。”
她今天的眼泪特别多。无需调动情绪,无需逼自己哭。那些泪水自己便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
她伏下身去:“请陛下开恩,陛下对谢氏的仁厚,必将载入史书,为万世传颂。只臣妾愧对陛下,臣妾的封号,臣妾的性命,都请陛下拿去。”
还有我这个人,你若想要,一并拿去。
明明,筹谋了那么久,明明,就是为着这一刻,可事到临头,谢玉璋想到面具下那双蕴着星光的眸子,终究耻于将自己贩卖给他,终究是说不出那最后一句。
李固盘膝而坐,两手搭在膝盖上,看了她半晌,道:“知道了,等胡进回来再说,起来。”
他站了起来,握住了谢玉璋的手臂。他的手如鉄钳一般,谢玉璋只得起身。
李固扯下肩头的衣裳将她裹起来。
六月虽然已经入夏,夜里还是有些凉意。谢玉璋一直跪在那青石板上,那石板是冰凉的。
李固道:“逍遥侯府、谢家村,都等胡进回来再说。”
“玉璋,”他看着她,“我不能因你的一面之词或者你的眼泪就作下决定。”
“是。”谢玉璋垂首落泪道,“是臣妾可笑了。”
的确是可笑,李固是怎样一个帝王,她前世便应该知道,竟还抱着以己之身去动摇他决定的念头。
李固道:“你的公主封号并非因逍遥侯府而得,则不管逍遥侯府做了什么,也不会因为他们而去。”
谢玉璋道:“妾在意的并非封号。”
“我知。”李固道,“逍遥侯府另论,谢家村若查明并无与南人勾连,不会株连。”
谢玉璋抬眸:“高氏想要的肯定是我父亲,联系上的却是我兄长。三兄、五兄已经死了,父亲曾做过黄允恭的傀儡,曾在紫宸殿里穿着龙袍忍饥挨饿,他都明白的,不会被南人骗了去。”
李固问:“你怎地发现这些事?”
谢玉璋承认:“自卢氏立了伪君,我便在逍遥侯府安置了人手。”
所以,当她与他在一起,巧笑倩兮的时候,内心里或许正在焦虑着逍遥侯府、谢氏族人的事?
李固没有去追问她前太子和五皇子到底都是怎么死的。总之她去了,他们死了,她阻止了更糟糕的情况发生。
她的行动堪称敏锐而果决。
“你处理得很好。”李固牵住她的手,带她往紫宸殿里走。
谢玉璋落泪:“我尽力了。”
李固道:“我知道,别哭。”
谢玉璋拭去眼泪。李固已经表明态度,谢家村只要没有勾连,便不会株连。无论如何,谢家村是可以保下来了。
今生的关键点是五皇子,逍遥侯府没有人真的逃到南方去,便一切都可挽回。
她实是被前世吓怕了。而今生,到底不同于前世了。
李固牵着谢玉璋的手,穿过前殿,到了后殿。他的脚步没有停下,他带着谢玉璋,进入了侧殿——于普通人家,可以叫次间,在这独立的宫殿建筑里,便是侧殿了。
谢玉璋以前从没进入这过这里,这里已经是李固的起居之处,极为私密了。若再往里穿过一道门,便是李固的寝室了。
但谢玉璋的心里没有慌张和猜疑,她握着他的手,随着他的脚步进入了这里。
李固让她在锦凳上坐下,他自己则坐在了她的身后,抄起了她如瀑的长发。
良辰已经非常有眼色的用托盘托来一套梳篦和数根发簪。李固拿起梳篦,自上而下,轻轻为她梳着头发。
谢玉璋安静任他施为。
许久,李固说:“若胡进回来,果如你所言,以后,给逍遥侯府加派兵丁看守。”
谢玉璋的肩膀彻底松了下来。
李固看得真亮,他道:“玉璋,你早是出嫁女。”
谢玉璋苦笑,微微侧头,问:“陛下可有家人?”
李固道:“后宫皆是我家人。”
谢玉璋却道:“我指的不是后来娶的妻,生的子。我是想问,陛下究竟是哪里人,生在哪里,长在哪里,父母是谁,可有兄弟姐妹?”
众人皆知皇帝少时父母双亡,曾乞讨为生,小小年纪便入行伍,后为李铭看中,人生才有了转折。
但在他入行伍之前的身世,世人皆不清楚。他准备登基时,文臣们询问出身,他只道“父名平安,母孙氏”,多一个字都没有。族谱什么的,更不要想。
文臣们苦恼极了,挠头了几日,因他本姓便是姓李,硬是给他从李平安这里建谱,往上生造,将他与两百年前便消亡了的一支李姓世家硬联了宗谱。
但说到底,没人知道皇帝到底是怎么个出身。他自己也从来都不提,便是李卫风都不知道。
谢玉璋道:“陛下若也曾有过家人,当知人之血脉,不因嫁不嫁而断绝。”
李固握着她的发,心中第一次对谢家人生出了杀意,有了想将谢玉璋从这血脉中剥离的想法。
然而也只能是想法而已,她所困所求,便是为了那些人能活。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胡进的声音在后殿的正殿里喊道:“陛下!”
他的声音语气都有些不一样,李固一听便知有事。他手顿了顿,把梳篦交到她手里,起身去了外面。
胡进面色果然有异。
李固问:“怎么了?”
胡进道:“逍遥侯府失火了!”
夜深人静,隔着一道门,他们都听到了侧殿里梳篦“啪嗒”掉落地上摔裂的声音。
第153章
一队骑士一路往逍遥侯府冲,险些踏了人。只他们穿着内卫服色,马蹄又疾,差点被踏了的人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眼看着他们飞驰过去。那为首的一匹怎么像是个女子?还披头散发的。
谢玉璋根本顾不得什么礼仪,她的马超过了皇帝的马。
李固从后面望她,夜色中她一头黑瀑似的的长发到底没来得及绾,随着马匹疾驰的颠簸在风中飞舞。
前面天空出现了橙红色的光,路上亦有人在朝那边跑去。火灾这种事,没人敢干看热闹,一旦蔓延过来谁都逃不了。附近的百姓们端着盆、提着桶,都去救火。
火势比预想的还大。
谢玉璋飞身下马,抬头望着那橘红色的天空,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李固也下马,抬头看了眼火势,皱起了眉头。
京兆府少尹让烟熏得灰头土脸的,正在指挥救火,看到皇帝亲自来了,忙过来参见。
李固问:“怎么回事?”
少尹答道:“臣不清楚。”
见李固皱眉,他忙道:“永宁殿下离府入宫,臣不敢离开,一直守在这里。而后府中忽然响起杀声,有人夺门而逃,公主护卫在后追杀,道是匪人,金吾卫便去襄助,一同追着去了。谁知府中又突然起火。我等听到告警之声,都去相助灭火,而后又有三处接连起火……便成了这样子。”
他道:“陛下明鉴,依臣来看,分明是有人故意纵火。”
李固还没说话,谢玉璋忽然道:“四处?”
少尹道:“正是。”
谢玉璋浑身冰凉。
太子和五皇子死了,算起来,逍遥侯、八皇子和九皇子是三处,若再加上于氏……正是四处。
府中有杀声,大概率是高氏的人。但高氏就算挟持不能,又为什么要灭逍遥侯的门?为什么?没道理!
她明明,明明都把最糟糕的事情掐灭了,明明,可以救下所有人……
“永宁?”李固看到谢玉璋在火光中一张惨白的脸,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唤她她却没有反应,便伸手去拉她。
谢玉璋身体一晃,倒在李固的怀中,昏了过去。
谢玉璋直到昏倒前,都没想明白高氏为什么要灭逍遥侯府的门。
实是她走进了一个误区,她根本没想过,府中喊打喊杀的,和放火的,也可以不是同一伙人。
正如她所想,府中杀出来的那一拨人,的确是高氏的人。高氏的人一直盯着逍遥侯府,今晚她带人封府,盯梢的人便知不对,立刻派人去匿身之地报信。
等谢玉璋的人过去的时候,已经人去屋空。
但这伙人艺高人胆大,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往逍遥侯府来了。看到谢玉璋离开,他们觉得有机可乘,于僻静处翻墙而入,想要趁机劫走前赵末帝。
但谢玉璋在府里留了人,原便是为了清查府中有无高氏人手潜伏,两伙人撞上,当下便动起手来。高氏的人见占不到便宜,当机立断便杀了出来。
今晚的事原惊动了金吾卫,胡进虽走了,金吾卫还在。谢玉璋的护卫追杀出来,大喊有“匪徒”。的确那些人也穿着黑衣,一看就知道为了夜行方便。金吾卫当仁不让便上去襄助,跟着去追杀那些人去了。
在这个时刻,逍遥侯府一片混乱,放火的人悄无声息地混了进去。
逍遥侯府在云京是个尴尬的存在。河西嫡系也就罢了,效忠李固效忠得理直气壮,但云京旧党都绕着逍遥侯府走,谁都不想沾逍遥侯府的事。
实是因为他们都曾是前赵臣子,若为逍遥侯府说话,担心新帝怀疑其忠诚;若打压逍遥侯府,又怕史官记下难看的一笔,在后世遭骂。
逍遥侯府的事,都是直接汇报到皇帝那里,并不经过任何朝臣的。
也因此,谢玉璋有一个认知盲区,她想不到这云京城里还有人如她一样,一直、长期地在盯着逍遥侯府。
今晚谢玉璋带人封了逍遥侯府,立即便惊动了那个人。那个很快便赶来,悄悄观望。
他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当谢玉璋离开后,金吾卫还在,他依然静静观望。但是当金吾卫也被高氏的人引走后,这短暂的空档里,他知道此时此刻,一个以前不曾有过,以后也未必会有的机会终于送到了他的眼前。
他给他的人下了命令,他的人潜入了进去。
逍遥侯府这些年一直像个筛子,府中松散,还不如寻常富户人家。这是因于氏从未上心管过。她自己都如行尸走肉一般,只管着自己院中不缺衣少食即可,其他的,能过则过。
这一晚,对逍遥侯府的人来说,实在令人惶恐不安。
先是世子溺亡,然后几个去年新进府的人竟然将五郎制住,显然有内幕。这府里住的是前朝皇族,在场的仆人们都吓死了,生怕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最后连累他们没了命。
凡是可以不露脸的仆人,都躲进屋子里,唯恐听到一点看到一点。
那些必须露脸的仆人,只能忍着惶恐,在前侍奉。
公主来了。五郎便成了一个死人。
公主离开,这些人的腿都打软,心里觉得这一晚实在刺激,一死死了两个郎君。
他们想不到这一夜的乱还没结束,公主走后,竟有人摸进了府里。刀光剑影地杀了起来,有人倒霉身首异处,有人直接吓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