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从小就想骑马试试。”谢宝珠道,“只我母亲是绝不肯。”
李卫风知道她母亲已经役于兵祸,便道:“她定是担心你。”
谢宝珠叹道:“我想多走两步路她都不肯的。在家里的时候,我去她的上房请安,都必得着人抬着去。否则仆婢们便要受罚。你不知道,她实是我的克星。”
李卫风道:“她待你宝贝似的,含着都怕化吧。”
谢宝珠看向江面远方,沉默许久,道:“她是世上最爱我的人。”
李卫风道:“你爹可也爱你。当年我要带你走,他敢冲上来挠我,很不怕死。”
这一句“很不怕死”实在是对寿王极大的褒赞。因寿王其实就和他的兄长逍遥侯一般,是个极其怕死之人。
他曾是亲王,身份与谢家村一般村民不同。普通的谢氏族人还时不时出村进城,寿王虽曾嘴上说着羡慕逍遥侯府供奉,恨不得过去一起住,但实际上自从被圈禁在谢家村,他就十分乖觉,再没出过村子的范围。
算起来已经六七年之久,这怕死也真是怕出了境界了。
“是。”谢宝珠道,“所以我不想离开他。你若见过他从前的模样,便知道他现在这样子……我这身体也不知道能活到多少岁,肯定是比旁的人短寿的,就这么些年,我更想在他身边照顾他。”
“别胡说啊。什么不知道能活到多少岁。”李卫风道,“你看你现在脸色多红润。当年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成天带个斗笠遮着太阳,一张脸惨白惨白的。你就是活动得少,太阳晒得少。以后多带你出来走走,你定长寿。”
大好的春光打在这男人的背上。
三十许的男人,位高权重,在帝都可以横着走。给她挽着缰绳回头看她的时候,眼睛欢喜明亮,恍如少年。
谢宝珠一颗冷漠平淡,不知情为何物的心,微微泛起波澜。
她望向江面波光粼粼,江畔游人如织,女郎们穿着鲜艳的衣裙,年轻郎君舞剑吟诗,吸引她们的注意力。
许久,她收回视线,道:“李子义,你是个好人。”
李卫风嗤笑,道:“你要说我是好人,云京不知道多少人会笑。”
谢宝珠修正了自己的用词:“你对我,是个好人。”
李卫风叹气:“你要非这么说,就是吧。”
他的样子令谢宝珠微微一笑。她道:“我若身体好些,也不介意和你春风一度。”
谢宝珠曾是皇家贵女,她的男女观、婚姻观原就与普通女子是不同的。
“咳咳咳咳!”李卫风让口水呛到,道,“别瞎说。”
谢宝珠道:“只我身体这样子,不敢乱来,更怕有了孩子会催命。”
李卫风道:“我知道,你说这么多,就是不想嫁给我。我都知道,老虎,你不用说啦。”
“这样就挺好。”他说,“我挺快活。”
谢宝珠便不再说,任这河西的汉子给她牵着马,给她指远处的水波粼粼。
李子义不是不好,只让她嫁,总还是欠缺点什么。
因着举办经筵,皇帝开恩,三月初四多休沐一日,百官皆在家休息放松。
皇帝把自己和公主关在房里,一夜又一日,终于在这日傍晚才离开汇春原回了京城,出现在莫相的宅邸中。
“老师,我要娶妻。”皇帝说。
莫相失笑:“人家终于答应了?”
这天下名儒道:“陛下别急,待举试之后,我来为她张目造势。”
又道:“棉花的事,倒可以拿出来先说。”
皇帝道:“正是,她的好,该让天下人都看到。”
帝师莞尔。
第178章
此时正是春季,正该播种。
永宁公主所献之“棉花”,经过开元六年在几处不同州县试种,取得了极为令人满意的结果。早在去年年底前,各州县就已经都分到了种子,等今年播种,大面积推广。
只今年三月间,朝廷又补发了份文书,再一次叮嘱各州各县关于种植棉花的事宜。只末尾处,又轻描淡写地提及了这棉花的来处,原来竟是永宁公主从漠北带回来,精心钻研,而后献给朝廷的。
此时,皇帝的用意还无人察觉。
开元七年三月中旬,大穆朝举行了第一次举试,结果果然不出所料,取中的人中,世家子的人数呈压倒性的胜利。
许多世家传承都比一朝一代还更长,原就是深有底蕴的。但皇帝和首相都是极有耐心的人。在他们这一代,只要用科举先撕开一个口子就行。后面的事,还要交给下一代,甚至下下代。
大穆第一次举试也算圆满成功。下一次举试初步拟定在三年后,只下一次便不是这样简简单单便能上京来参考了,莫相规划的分级考试制度,会层层推进,直到为大穆建立一套完备的人才选拔机制。
莫相布衣出身,一生的志向便是使朝廷用人再不拘于出身姓氏,唯才是论。
皇帝在太极殿开宴,经举试取中新被录用还未授官的新人们都与席。
席间,学士们考教新人,纷纷出题目。待轮到毛学士时,毛学士道:“我朝尚未有皇后,就以此为题,论何等品德的女子可堪为后。”
新人们大多年轻,还没有足够的政治敏感,各抒己见,将自己的看法纷纷写下来,呈与丞相和学士们。
皇帝问莫相:“卿觉得如何?”
莫相笑而摇头,对新人们道:“大多落了窠臼。脱不了温良恭俭让的常德,一国之后,岂能视同为寻常后宅一主母?若按尔等所言,则这京城中大部分不算差的主母,都可以做皇后了。”
莫相道:“为后者,于常德之外,必得坚毅,必得果敢,有敢谏君王的胆量,有心怀苍生的胸襟。”
莫相也未多说,只作了简短的点评。众人皆称是。
但在宴席之后,一篇莫相署名的《皇后论》流传了开来。天下大儒,朝廷首相,以犀利的文笔论述了皇后该有的品格。
在文章的末尾,这老头子却又调侃说,若有一个这般的女子,偏还生得容颜美丽,气韵高华,则做皇帝的人,虽然满脸严肃,心底一定还是有一份喜悦的。
帝师调侃皇帝,众人读到最后,皆忍不住哈哈大笑。
四月初,京城内卫换了新制服。这一批制服料子从未见过,唤作棉布。透气吸汗,结实耐穿。棉花由此走进了大众的视野,新作物的发现和推广,从来都是饱受褒赞的,因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永宁公主谢玉璋的名字,因这事再一次被提及。
有明眼人与别人道:“若按着莫公的皇后论来卡,这永宁公主倒正可做皇后。”
数日后朝会,吏部侍郎林谘谏皇帝立后,早生嫡子,以正国本。
皇帝的后宫在去年年底发生了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个皇城里,的确是需要一位真正的女主人了。
众臣皆附议。
皇帝问:“谁家女郎,堪为皇后?”
在众人交头接耳的时候,莫相出列:“本朝有一女郎,坚毅果敢,于国有功,她现在是独身,正堪为后。”
皇帝问:“何人?”
莫相微笑:“永宁公主。”
一时朝堂哗然。
有人当即反对:“永宁公主怎可为后?”
莫相问:“为何不可?”
反对者道:“她乃是前朝血脉。”
莫相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莫说逍遥侯府已经没了,便是逍遥侯府还在,也是今上的臣子,臣子之女,如何不可为后?”
反对者说:“永宁公主的年纪有些大了。”
莫相道:“陛下的后宫有三位皇子三位公主,他们的母亲都是位份低微之人,不能担起养育皇嗣的职责。皇嗣们正需要一位有见识、有担当、眼界开阔的女郎来做嫡母,担起这份责任。二八年华的女郎的确是美好,然而陛下岂因贪恋美色而立后?陛下要的,是有才有德有能力的女郎。”
此话一出,满殿男人的脸色都非常微妙。
因为永宁公主虽然有了年纪,却至今是云京美人榜的榜首,公认的大穆第一美人。什么二八佳人,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
理直气壮地说皇帝立永宁公主为后才证明是不贪恋美色……莫相养望几十年,看来养出来的除了名声,还有脸皮的厚度。
老狐狸!
皇帝开口道:“卿等以为如何?”
门下侍中杨长源第一个站出来:“莫相所言极是,臣附议。”
反对者道:“永宁公主不正是侍中的甥女?”
杨侍中矜持微笑:“举贤不避亲。我家在前朝曾出过三代皇后,皆有贤名。甥女虽不是我家的人,却也有为皇后的品格。既然如此,我身为丞相,陛下信赖,托我以重任,我岂能为爱惜自己的名声羽毛,便不肯举荐真正贤德的女郎?”
谢氏以功勋得封公主,她的品格、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只是皇帝既有立后的打算,各派系总得为自己打算,总得争一争。
但其实,旁的派系都不重要,最重要的便是河西党和云京旧党。
永宁公主虽然独立于任何派系之外,但云京旧党的党魁杨长源,便是她的亲舅舅。永宁公主已经没了父族,母族便可视为娘家了。杨长源毫无疑问当然要支持她上位。
那么就要看看河西党的态度了。
争到这里,河西党其实还未开口说话。因为河西党在过去,以开国诸侯和邓、崔两家为主要支柱。
只经过去年腊月里一场宫廷变故,崔邓二妃只剩下一个崔才人,崔、邓二家在立后一事上,已经失去了话语权。
众人的目光,都朝河西诸侯投去。
此时河西诸侯,李大郎在漠北督办大都督府的建设事宜,李五郎在南方戍边。在朝的是李七郎、李八郎、李十郎和蒋敬业。
这会儿,蒋敬业还在沉吟,而李八、李十都看向了邶荣侯李卫风。
皇帝也看向了兵部尚书邶荣侯李卫风。
只这位尚书大人老神在在地,就是不动。
皇帝恶狠狠地盯着他。
李卫风拿乔拿够了,终于出列:“臣附议。”
李卫风这一附议,再没有人不明白了——兜什么圈子,先让林谘上场、再请莫相压阵、复又有杨长源护卫侧翼,立永宁公主谢氏为后,根本就是皇帝自己的意思!
谁人不知道,李卫风在朝堂上的作为和选择,便是帝心所向。
河西诸侯再不犹豫,皆出列:“臣等附议!”
林谘和陈良志同时出列:“臣附议。”
毛氏兄弟亦附议。旧党中杨长源的嫡系皆附议。
反对者知道大势已去,无可奈何,只能跟着附议了。
李固目光扫过大殿。
如今他若想做什么事,只要下决心去做,朝堂上再没有什么力量都阻止他。
他若一心想立后,完全可以不顾任何人的反对,直接立谢玉璋为后。只是那样,那些反对的怨气和汹涌的攻讦,便都会落在谢玉璋的身上。
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其实全是在为谢玉璋扫清障碍。
定要她名正言顺,众望所归。
皇帝当即便认命了莫相和李卫风为正副婚使——说来可笑,宗室原该有宗正,偏李固这位皇帝是个天煞孤星,半个亲戚都无,便由他这位最信任的义兄,暂代宗正之位。
李卫风头上兼这个头衔兼了好几年了,一件事都没做过。今日里,第一次干宗正的活,便是为皇帝去讨新妇。
认命完正副婚使,皇帝站了起来,负手道:“朕已斋戒三日,明日可祭告天地宗庙,以请婚姻。”
祭祀天地宗庙,哪能说去就去的,都得先斋戒。皇帝连斋戒都提前做了,还叫大家陪他在这里走完全套的过场。这可是那个登基都不肯三请三辞的主儿啊。
满朝官员都老神在在的,很想袖个手,扎堆八卦一下。
皇帝嘁哩喀喳,给自己定下了皇后的人选。
从始至终,便是反对者,也没有任何人把谢玉璋曾二嫁、还是嫁父子这件事拿出来说事。
皇帝要立后,你尽可以攻讦人选能力、品德,这是公事。
皇帝要娶自己喜欢的女人,你说她嫁过两父子——任何一个男人都知道,这是要跟皇帝结私仇的节奏。能站在这大殿之上的,便没有傻子。
谢玉璋觉得她必会被攻讦的二嫁婚史,竟无一人提起,被文武百官选择性忘记了。男人们争的是政治利益,皇帝自己不在意,谁会在乎这些小节。
前世谢玉璋之所以会为云京人嘲弄耻笑,根本原因还是大穆最尊贵的张皇后带头踩她。
而今生,李固坚持不肯立后,便没有一个女人能站在谢玉璋的头上践踏她。
第179章
皇帝的动作非常迅速,他甚至连大雁都准备好了,是他亲射下来了。只伤了翅膀,活蹦乱跳,可以算是完好。
祭告天地祖宗之后,太极殿百官聚集,各就其位。黄门侍郎引幡旗、节钺,中书侍郎奏拜之后,将制书交给侍中。皇帝自西房出,升座。正副婚使就位,众人拜过,杨长源站东北,面西宣旨:“今纳逍遥侯之女谢氏为后,命公等持节行纳采等礼。”
正副婚使再拜,受命。之后制书、节符交接,礼仪繁复肃穆。
礼毕,皇帝退席,官员按序退出太极殿。制书奉在油络牛车上,正副婚使亦登车,往永宁公主府去行纳采之礼。
这一套礼仪流程走下来,李卫风这样的河西壮汉,上了车都累得直接趴车里了。
但便是他这样的粗人,也深刻体会到了这些繁复讲究的礼仪中透出的皇家气派和森严的尊卑等级。
将这礼仪一丝不苟地执行下来,合礼合法地迎娶的皇后,身上便刻着“贵重”二字。
在永宁公主府里等候着接待対答的,自然是谢玉璋的亲叔叔寿王。寿王站在大门内一步不错地将这繁复的礼仪继续进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