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来了兴致:“宣。”
片刻之后,李固和李卫风便来到了。
谢玉璋有一下没一下地给皇帝捶着肩膀,眼睛却一直看着。
两个英武青年身高腿长,连走路都比别人快。每一步踩在地上,仿佛有千钧重。西北男儿自古彪炳精悍,名不虚传。
两人方才虽然在娇软宫娥们的面前闹了笑话,到了御前却很沉得住气,应对都算得体。
谢玉璋冷眼瞧着,李固说话不多,御前应对的机会都留给了李卫风,不争也不抢。
在李铭身死之前,京城只知道河西节度使十二子并称“十二虎”,至多只知道行四的是李铭亲生。除此之外,他们哪个是哪个,谁分得清。
直到西北之争落定,李固这人仿佛横空出世般,出现在了天下人的面前。
自此,骁勇冠绝,势不可挡。
直到出宫回到了李铭在京城的宅子里,李固和李卫风才知道今日怎么忽然得面天颜。
“你们得谢谢宝华公主。”李铭说。
离开了皇宫,他便不再是那副笑眯眯的神情了,圆圆的脸上透着精干之气。
皇帝召见了他的两个义子,给了些赏赐,还加了虚衔,这都是因为宝华公主在皇帝面前提了那么一嘴。
宝华公主为什么?
“你们先前见了宝华公主,跟她说了什么?”李铭问两个义子。
想起先前的狼狈,两个年轻人脸上都烧起来。
“也没什么。”李卫风硬着头皮说,“就头一回见公主,我们俩都有点那个啥……紧张来着?”
紧张?他们二人虽然年轻,却都已是老将。战阵前不紧张,御驾前不紧张,在个娇软小女郎面前紧张?
李铭这年纪还有什么不懂,心中了然,问:“公主说什么了?”
李卫风便把御花园外谢玉璋的话重复了一遍。
听闻宝华公主为表敬重,还给自己的两个义子行了半礼,李铭眯起了眼睛。
那日里难道是他看走眼了?明明见着他的体型穿着就忍俊不禁,还一副天真娇憨之态。可今天在御花园,义子们来到御前,那公主也只淡淡地看着,眉间只有平静和矜持,没有半分跳脱幼稚。
像换了个人似的。
“你们觉得宝华殿下怎么样?”李铭笑眯眯地问。
李卫风赞叹说:“ 殿下生得可真美。”
李固却道:“是个贵人。”
李铭指着李固,大笑道:“你呀,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嘴巴就这么毒。”
须知,便在昨日,李铭召了二子,让他们品评这几日在云京接触到的这些显贵人家的子弟。明明个个都是贵胄出身,却只得李固一个“纨绔膏粱之辈”的评价。如今一个公主,却得了他“贵人”之赞。
“你倒说说,怎地这么多王公勋贵的子弟,就她得了你这么一句赞?你可不要说因为她生得好看。”李铭笑着说。
李卫风哈哈大笑。
李固却很坦然,道:“贵人,身居高位,就算没有能力,至少得有眼光。”
这话一出,李卫风也不笑了,点头赞道:“是极。”
这些天见到的王孙子弟,个个章台走马,斗酒游街。看人先看衣衫,那衣衫不是最新流行的时尚,心下便先判定了对方是“土包子”,自然而然地露出三分轻蔑。
宴饮中也只想听他们说西北地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说到漠北汗国、大月、乌蒙等国,就个个仿佛立刻便能挽弓射雕、踏平漠北的模样。
他们连草原和戈壁的样子都没见过,便大放厥词。
宝华公主虽是女子,见了他们却先道一声“卫国戍边,辛苦了”。
这一句,真是熨帖啊。
关于宝华公主的话题也就是两句闲谈而已,待小厮上了茶退下后,李固问:“大人,今日陛下态度如何?”
李铭呵呵一笑,道:“又能如何?我吃到嘴里的肉,还能吐出来不成?”
圆圆的脸上也现出轻蔑的神色。
御花园中,李铭谢了恩领了两个义子离开后,谢玉璋看看日头,对皇帝道:“父皇,这会子凉爽多了,不如孩儿陪您在水边走走?”
皇帝点头,谢玉璋过去轻托起皇帝的手臂,扶他起身。
皇帝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儿怎么突然长大了似的?”
谢玉璋抬眸看皇帝。
皇帝虽然笑着,可掩不住眉间的愁。这个时候,他已经愁成这样了吗?从前,她竟全然不觉。
谢玉璋强笑,嗔道:“父皇说的什么话,孩儿明明一直乖巧孝顺。”
皇帝呵呵而笑,眉间的愁似乎因为这最心爱的女儿而散去了些。
谢玉璋仔细瞅着,在水边阴凉处缓缓行了一段,假作随意地问:“那个胖胖的李铭,进京来做什么呀?”
这一问,皇帝的眉眼间又染上了一层阴霾。
“前朝的事罢了。”他拍拍谢玉璋搀扶着他的手臂道,“你不用管。”
谢玉璋垂眸,又抬眸笑道:“我是瞧着父皇不太开心的样子才问的。”
皇帝一怔,下意识地摸摸脸。
谢玉璋心里一突,补充道:“孩儿看那李铭一走,父皇的脸上就没有笑了。”
皇帝没有说话,沉默地缓步而行。谢玉璋怕多说多错,也不敢再追问,小心地搀扶着皇帝。
皇帝其实还在壮年,这搀扶不过表达孝心的姿态而已。
沉默了一阵,皇帝似是叹息了一声。
“三月里,有色目人南下。”他说。
谢玉璋不知道当年还有这样的事,她抬眼:“我大赵国势强盛,定然是无事的?”
这话不假,节度使们个个把自己养得兵强马壮,该领兵五万的,实际养了七万兵,该领兵七万的,足足养了十二三万不止,对外,大赵的确是强盛的。
只是这强盛的兵力,早已经脱离了皇权的控制。
皇帝当然比谁都更清楚这情况,说:“无事。李铭将之击溃了。”
谢玉璋舒了口气,道:“原来父皇是宣李大人进京褒奖的。”
皇帝嘴角扯动一下,道:“但是李铭驱赶色目人一路南下到了兆州,就再不肯撤兵了。张柏崇告状告到御前来了。”
谢玉璋明白了。
兆州是陇右节度使张柏崇的辖地,李铭不肯撤兵,那就是吞占了人家的地盘。
谢玉璋又觉得悲戚——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觉得兆州是“陇右节度使的地盘”,明明天下都该是大赵朝,都该是他们谢家的啊!
可现实是,在这个时候,中央已经失去了对地方的掌控,节度使们各自为政,在自己的地盘上当土皇帝。
而真正的皇帝,还得捏着鼻子为这些节度使之间的矛盾居中调停。
谢玉璋更明白,此时此刻才十三岁的她,是不该明白这些事的。
她故作天真模样,问:“他为什么不肯撤兵啊,是色目人还没打完吗?”
这愚蠢的问题显然令皇帝对这事失去了倾诉的欲望,他对自己向谢玉璋说了这么多也感到诧异不解,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么了?
或许,是因为他最疼爱的这个女儿,今天看起来格外的懂事乖巧的缘故吧?
他拍拍谢玉璋的手臂,换了话题:“你新排的那支舞,怎样了?何时可以跳给父皇看?”
宝华公主谢玉璋,民间传言是瑶台为王母作舞的仙子谪于凡间。她十二岁的那年,在万寿节为圣人献舞祝寿,引来百鸟朝凤,文武百官、内外命妇皆亲眼见证,传为奇闻。
云京人莫不想一观。
但宝华公主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她不是舞姬。
她爱舞,却并不为娱人而舞。这世间除了皇帝,能有幸观得的,也都是沾了皇帝的光。
愈是如此,她善舞的名声愈是响亮,云京明珠之称愈是令人遐想无限。
谢玉璋涩然说:“最近身子不适,停了几日没练,生疏了。”
皇帝慈爱地说:“不要紧,身体重要,好好休养。”
谢玉璋凝目看着这男人,他对她的慈爱不是装的,因为此时他还是皇帝,还有能力给自己的孩子富贵荣华和慈蔼关心。
哪怕是将她远嫁漠北和亲,也还顶着大义的名分,能说一句为国为民。
后来他被新帝封为逍遥侯,惶惶然如丧家犬,日夜惊惧,不知道白绫或者鸩酒哪个先到,什么时候到。
听了别人的撺掇,他起了心思,想把这好不容易才从漠北活着回来的女儿像舞姬一样……献给新帝!
第5章
谢玉璋离开了御花园,每迈出一步,都仿佛还能感受到右脚踝的疼痛。
那时候真疼啊!刀子挑断脚筋,流了好多血。
等林斐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昏过了去了。再醒来,伤口已经包扎好,要面对的,是林斐哭得红肿的眼睛。
别哭,谢玉璋却笑着说,这样以后就清静了。
她跛了,再不能给什么人跳舞了,也再不会有人惦记着想看她跳舞了。
她不想跳。在漠北,她跳了太多次了。给老可汗跳,给夏尔丹跳,给乌维跳。
她早就跳够了。
好不容易回到了云京,新帝许她活着,给她生路,她就想安安静静地活。
哪怕吃糠咽菜也可以的,更何况,逍遥侯府虽然监管森严,衣食住行却从未亏待过前朝宗室。哪怕只是为了图史书中的几笔好名声,也能看出新帝的仁厚。
如果牺牲一条脚筋,便能安安静静地缩在逍遥侯府里过这样的生活,谢玉璋是愿意的。
谢玉璋疾步走进朝霞宫,看到迎上来的林斐瓷白清秀的面孔和弯弯的笑眼,那一路上在心脏里左冲右突让她疼痛扭曲的情绪突然便静了下来。
她凝视着林斐。
林斐的两腮还丰润饱满,皮肤还有着健康的光泽。不像后来为了照顾保护她,呕心沥血,瘦得一把骨头。
一切都还没发生呢!她和她都还没有受到那些伤害,经历那些痛苦呢!
不不!那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她现在重头来过,为什么还要再经历一次?她难道明知了命运的走向,还要束手待毙吗?
不,那怎么行!
“怎么了?走得这样急?”林斐惊奇地问。
谢玉璋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才发现为了跟上她的脚步,娇俏的宫娥们都在微微地喘。
“太热了,想快点回来。”谢玉璋搪塞说。
林斐嗔怪:“怎么地不坐肩舆。”
回到放着冰盆的凉爽室内,林斐说:“适才五殿下来过,你先前要的琉璃珠,他已经使人做好了,特特给你送过来,偏你不在。”
说着,唤宫人捧过一只檀木匣子,掀开盖子来,满满一匣各色的琉璃珠子。
琉璃烧制不易,要烧这样一匣接近浑圆的珠子,不知道烧废了多少残次品。
她不过是看着父皇的琉璃杯,随口对五皇子说了句“琉璃若烧成珠子,岂不是跟宝石一般好看”,五皇子就真的使人去做了。
那都是七八个月前的事了。
“五哥……”谢玉璋怔忡。
她自三日前重生,这几天都缩在朝霞宫里,连皇帝来了都谎称喝了药睡下了,更何况别人。
除了朝霞宫的这些人,她重生以来,今天还是第一次走出朝霞宫,见到其他的人。
谢玉璋垂下眼:“回头我去谢谢五哥。”
林斐却说:“还有太子殿下也谴人过来问过你身体,我回说‘见好了’。殿下回头一并去道谢吧。”
谢玉璋明白林斐的用意。
比起太子,她从前一直都是更喜欢五兄。彼时年少,毫无城府,大约表现得太明显。
在林斐的眼里,太子才是将来要继承大统之人,纵然眼前皇帝深宠谢玉璋,为日后计,怎么可以不与太子亲近。她总是推着她多与太子亲近的。
只是,这些人……
谢玉璋垂下了眼眸。
别去想,她告诉自己。那些都没发生。
不,应该说,那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今生既能重生一回,断不能什么都不变。
谢玉璋抬起头来,笑道:“好呀。”
林斐见她听劝,高兴起来,问起李铭的两个义子。
“都很高。”谢玉璋说,“一个壮些,一个瘦些。”
“北地男儿嘛,自然是高些的。”林斐说。
“阿斐。”谢玉璋问,“河西节度使是不是领兵最多的?”
林斐说:“是啊。”
她说完,叹了口气。
林斐的祖父就是因为兵制改革之事与张相政见不合,又失了圣心。他是个刚正不阿之人,为了直谏,竟在金殿之上触柱而亡。
反倒激怒了皇帝,云京城的林家一夕成了阶下囚。
“中枢当有二十万兵力,十位节度使手中兵力加起来当有四十万,这便是我大赵的全部兵力了。”她说。
而这当中,河西武力最强。所以,拿下了河西的李固,才有了逐鹿天下的本钱。
“中枢……当真有二十万兵之多吗?”谢玉璋又问。
林斐却道:“问这个做什么,不是我们该关心的,晚上想吃什么?”
谢玉璋揪住她的袖子:“阿斐,你跟我说说嘛。”
林斐叹了口气,说:“没有。”
“那到底有多少?”
“谁也不知道。”林斐说,“没人知道。”
吃空饷的不知凡几,从前林相摸底清查,常常是没有一营满员的,都是闻听上官检阅从别营临时“借”的人充数。
谢玉璋心下一片冰凉。
所以后来节度使们一个接一个地反了,便摧枯拉朽般地将大赵朝击垮了,快得不可思议。因为这个王朝历经了四百多年,看似繁花似锦,其实早就从根子上烂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