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固“唔”了一声。
谢玉璋说完,顺手便提壶给李固斟了一杯热饮子。
李卫风和福春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福春脚动了动,想上前一步说话,李卫风眼珠一转,踩住了他。
谢玉璋又道:“只还有几件琐事,前日里时间不够,未来得及向陛下禀报。”
李固道:“你说。”说着,低头举杯啜了一口,旋即皱了一下眉。
李卫风憋笑。
谢玉璋面不改色地道:“先一个,昨日里我已经去了逍遥侯府探望了父亲兄弟,过几日,我还想去谢家村看看,不知可不可以。”
心里却想,原来李固不喜甜。
李固皱眉道:“你又不是囚犯,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说完,却如李卫风那样,将一杯甜甜的饮子尽数饮了下去。
李卫风和福春都眨巴了眨巴眼。
谢玉璋道:“谢陛下。再一个便是,逍遥侯府里我的小妹妹尚未及笄。嫂嫂膝下有五个孩子,怕是照顾不到她。我想将她接到我府里去照顾,还望陛下开恩。”
李固放下茶碗:“可。”
“还有一事。”谢玉璋道,“我身边有一位嬷嬷,原是我母亲身边的尚宫,出宫多年,为着我,主动跟着去了漠北,在那边操劳过身了。她对我母亲一片忠心,我将她的骨灰带了回来,想将她葬在我母亲身边。”
谢玉璋微微倾身垂首:“恳请陛下开恩。”
历来姓氏更迭,都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即新朝会对前朝陵墓予以保护。这保护的规格还不低,几可与本朝皇陵的守卫规格比肩。
这也是将心比心,任何一个姓氏都不希望未来自家陵寝被毁。既然如此,那就保护好前朝皇陵,给后人做个榜样。千百年延续下来,便成了每个王朝都遵从的默认规则。
所以谢玉璋要开自家的皇陵,必须得有李固同意才行。
李固道:“如此忠仆,当嘉许。你将她姓名籍贯报给有司,予她旌表。”
夏嬷嬷一生追求的便是个“忠”,若以忠诚得旌表,也是身后的荣光。
谢玉璋眼眶微红,忍着泪意道:“谢陛下。”
李固视线停在她脸上,轻轻“嗯”了一声。
李卫风其实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跟谢玉璋接触,第一次看到她不同的神情模样,心道,我的妈,怨不得十一扛不住。
李固却又问:“听说你身边有个林氏,是中书舍人林仲询的妹妹?”
谢玉璋愕然。
她脑中飞快闪念:他问林斐作甚?嘴上已经答道:“是,她是我二表哥的心上人。”
李卫风道:“哟?”
谢玉璋道:“她出身河东林氏,博学多才。二哥哥一直仰慕她,在漠北时便有意求娶。只我二哥哥那人,陛下也是知道的,他腹中那点墨水,平日里装装风流公子尚可,在林氏面前实在糊弄不过去。所以林氏尚未答应,还在考虑。”
她答话时神情未曾变过。
但李固敏锐地察觉到,谢玉璋先前一直保持的柔软姿态忽然消失了,自他提起这个林氏,她便如一只护崽的母兽一般,虽未挑衅,却暗暗蓄势,悄悄亮出了利爪,摆出了防卫的姿态。
他不知她这敌意因何而来,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头。
李卫风道:“哟哟哟!怪不得你舅舅要给景山说亲,景山跑到我那里躲起来了,原来是心里有人啊哈哈哈。我还以为他跟我先前一样,就不想成亲呢。我说把我的美人分他两个,他还不要。”
李卫风这个家伙都已经娶了张芬了,还敢觊觎谢宝珠,谢玉璋对他说话十分温柔,嗔道:“既是御赐的,怎么就随便送给别人呢。是陛下的一片心呢,七郎要对她们好一些才是。”
若不剖开了看看芯子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谢玉璋单就外表而言,实在娇美柔软。她温柔笑嗔,眉眼灵动,李卫风心想,妈呀,别说十一了,我也要扛不住了。
瞅着李固脸色不大对,李卫风干笑道:“是,是。”不敢再说话。
心里却忍不住拿谢玉璋去跟谢家村那人比较,那人自被揭穿了真面目后,对他说话再没有恭谨的态度了,总是客气地鄙视,斯文地嘲笑。让你能觉得明明就在眼前,中间却隔了十万八千里,数百千重山。
可他还是就想听她说话。
谢玉璋说完,转回头对李固笑道:“不知陛下因何问到林氏?”
一边说着,一双似雪柔荑拎起竹青色秘瓷,又给李固斟了一杯甜唧唧的热饮子。
李固实不知谢玉璋身上的敌意从何而起,想破头也想不明白。
但他想,谢玉璋是肯定不知道他不喜甜的,她哪有机会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呢?定是他上一杯喝得太快了,让她以为他喜欢。
然而那双曾经揪扯他衣襟,也曾被他紧紧握住过的纤纤素手把秘瓷茶壶放下,又伸到他面前将那茶碗向他推了推。
李固便在李卫风和福春复杂的目光中把这一杯热饮子也喝了。
他道:“我听福春说起过她绝食胁迫二郎硬追着你去了漠北的事。她祖父便是铮铮铁骨,她亦不输。她的兄长也是胸有丘壑之人,林家一门,着实不错。我想也给她赐旌表。”
他说完,便察觉到谢玉璋适才那种母兽般的警戒状态突然就解除了,她忽然变得不仅柔软而且热络起来。
“陛下真是慧眼识人!帝王之才!”她笑靥如花,“那臣妾替林氏谢过陛下恩典了。”
李固:“……”
李卫风:又来了。
谢玉璋要请示的事都请示完了,李固便道:“去看贵妃。”
原来李卫风也是要去看李珍珍的,怪不得跑到这里跟她耗时间闲聊。三人便一同往李珍珍那里去。
走在路上,自然李固走在前面,谢玉璋则和李卫风并肩走在后面。
谢玉璋从后面觑着李固的身形,压着声音问李卫风:“陛下是不是比当年我们初见那会儿还高了?”
“有吗?”李卫风道,“可能吧,那会他还未及冠呢。不是说嘛,二十三窜一窜。”
他又笑说:“殿下也比那会儿高了不少呢。”
“当然了。”谢玉璋说,“那时候我还未及笄呢。肯定要长个的。”
那两个不知道在后面叽叽咕咕说什么。声音压得很低,传到李固的耳边变得模模糊糊,擦得耳根痒。
李固望了眼回廊上一根根的横梁,也没回头,只是加大了步距。
谢玉璋忽地发觉皇帝走得快起来。李卫风尚好,他也是大个子,大长腿甩开,跟上皇帝毫无压力。谢玉璋与后面跟着的內侍们却都不得不加快步伐。
待到了李珍珍的宫里,见过礼落座,李珍珍笑赞:“永宁还是年轻啊,这气色多好看。”
这么长一段路走得急了些,谢玉璋脸颊泛着海棠色,果然好看。
正到了午膳时间,李固便吩咐在李珍珍这里用膳。吃完饭,四人坐下说话。
李珍珍便埋怨李卫风:“多久没来看我了?也不着家,还跟以前似的浪荡。”
李卫风便各种“哈哈哈”。
谢玉璋心想李卫风一个外男,如何能常来后宫。
李珍珍又说李卫风:“要不就叫旁人生吧。爵位的事你怕什么,有十一呢,便是庶子,只要是你的儿子,十一还能不让他承爵?”
李固也道:“大姐说的是,七哥也别倔了。”
谢玉璋额头微汗,这些事怎么当着她的面说呢。却叫李卫风的脸往哪里摆。
哪知李卫风大大咧咧的毫不在乎。他“不中用”的名声都传遍云京了,早就破罐子破摔了,只说:“再说吧,再说吧。”十分敷衍。
李珍珍话锋一转,落在了谢玉璋身上:“陛下你说说永宁,我叫她以后常进宫看我,她只是不肯。”
李固的目光便投过来。
谢玉璋知道躲是躲不过的,只得道:“臣妾新寡……”
李固却道:“漠北并无守孝习俗。”
谢玉璋便说不下去了。毕竟她是怎么当上寡妇的,李固是知道真相的。这瞎话就没法编。
没办法,只得低头道:“是。臣妾迂腐了。”
李珍珍又跟谢玉璋说些日常的话题,告诉她如今都流行些什么。李固不插嘴,只安静听着。
“回头我叫人送些时兴的料子到你那里去。”李珍珍说。
谢玉璋推辞:“陛下已经赐下了。”
李珍珍笑道:“他们男人家那眼光,算了,我给咱们陛下留点面子吧……还是我再给你挑一些吧。”
李卫风哈哈大笑。
李固尚未立后,举国上下的女子中,李珍珍便是身份最贵。谢玉璋无奈,只得谢贵妃赏赐。
视线抬起,正和李固的撞在一起。胶着几息,旋即各自移开。
第111章
离开李珍珍的地方,谢玉璋和李卫风跟着李固往回走,走到长廊的一个岔路口他们停下了脚步。
若要离宫,从这里走便是,并不需要跟着李固再去紫宸殿。
李卫风大声道:“陛下,臣家里还有事,容臣告退。”
李固道:“七哥去吧。”
谢玉璋忙道:“陛下,臣妾也……”
皇帝的目光压过去。
“……也有事,先、先告退。”谢玉璋的声音便越来越低。
余光瞥到李卫风毫无义气,大长腿甩开人嗖嗖嗖地就走没影了。
刚才明明还跟在一旁的福春和內侍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內侍们这神出鬼没的技能谢玉璋也是十分无奈。
如此,此刻这长廊岔路口上,竟只有她和皇帝了。
在皇帝的视线威压之下,谢玉璋目光投在地上,轻声问:“陛下还有何吩咐?”
皇帝却唤道:“谢玉璋。”
通常被人连名带姓地叫,都不是好事。谢玉璋抬起头来。
李固走到她身前,负手而立,低头看着她。皇帝的气势便压了下来。
“以后,有话直说。”他盯着她说,“不要与我耍手段。”
谢玉璋叹气:“陛下生气了?”
李固道:“君子当坦荡荡。”
谢玉璋道:“我不是君子,我只是个女郎。”
“在草原上,男人们若想得到什么,只要手里有刀,便敢去抢。”谢玉璋道,“可女人不行,我只能迂回周旋。”
李固道:“你已经回来了,此是云京,不是那茹毛饮血之地。”
谢玉璋抬眼:“可我要面对的是皇帝啊。”
李固盯着她的眼睛。谢玉璋的眼睛长且妩媚,眸子清亮,瞳眸深处有光。
她道:“皇帝坐拥四海,理所当然觉得自己该拥有一切。我要怎么去跟皇帝说‘我不愿’呢?”
李固问:“你,信不过我?”
“八年了。”谢玉璋苦笑道,“陛下当年与我,不过些许少年男女懵懂之情。再见面,天都已换日。陛下却对我期望这样苛刻?”
她垂下目光,道:“我没有人可以依靠,更不能一力降十会,所以我只能弄手段。”
李固蹙眉,凝视着她。
“因为,我不敢揣测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谢玉璋的声音轻飘飘,“但我知道,当年送亲路上,我的将军……绝不会强迫我。”
“我在草原的时候,也曾幻想过,或许有一天,我的将军就会骑着马来接我,带我离开蛮荒之地回家去。”
“可是云京乱了,老可汗死了,没有人来接我。”
好似,一丝风都没有,空气凝固似的。
谢玉璋的声音那么轻,每一下却都像鼓槌击在李固的心头。
“我只能靠自己。屠耆堂和乌维都想要我,屠耆堂其实更强些,可我有预感,大赵存不久矣,我迟早将失去‘赵公主’的身份的保护,所以我选择了乌维。”
“我不能沦为什么人的妻子,我必须做可汗的汗妃。我顶着这样的名分,才能拢住自己的人,我的人不散,对外,我才能不受欺辱。”
“这都是一步步算出来的,我有时候焦虑得会夜半惊醒,想着下一步又该怎么办?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我是回来了,可将军已经是皇帝了。百官们虽也称赞我的功劳,可他们看我的目光和草原上的人其实也没多大分别,脸上都带着男人的笑,都觉得皇帝会把我收入后宫里去,觉得我的位置该在那里。”
“我原也是惴惴不安的,也是想低头认命的。可陛下……陛下却让我做了公主。陛下践行的,是当年将军说的话。”
“我的胆子就大了,我决定赌一把。”
“我赌我的将军还在,我赌他,还愿意护我。”
“给我胆子的不是别人,是陛下呀。让我赌赢的也不是别人,是我的将军呐。”谢玉璋抬起头来,笑道,“陛下却因此生气,真是太小气了。”
李固的手紧紧握成拳。
“玉璋,”他道,“别哭……,别哭。”
他抬起手想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却忽地顿住,看向了远处。
谢玉璋便知道别处有人,她用袖子拭去眼泪,转身——隔着庭院,另一条回廊上,崔贤妃、邓淑妃正怔怔地望着这边。
见她看过来,她们醒过来,不失风仪地向皇帝遥遥行礼,带着她们的侍女们走过去了。
看那方向,应该是两个人联袂去见贵妃。
少年与少女,和亲公主与送亲将军的梦,因她们二人的出现被冲击溃散,湮灭于风中。
一个转身,将军已成了皇帝,赵公主作了穆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