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澶点头,心悦诚服。
耳旁匆匆脚步声,两人纷纷转眸,只见一侧的丫鬟尹玉快步上前来。
这清然苑中共有四个二等丫鬟,尹玉是其中一个。
“流知姐姐,宝澶姐姐。”尹玉福了福身,“国公爷方才回府来了,差了人来清然苑,请小姐去一趟。”
流知颔首:“去吧,小姐在屋内。”
尹玉笑了笑,不耽误。
宝澶怀抱着衣裳,侧身让出一条路来,等尹玉过后,才笑眯眯朝流知言道:“我知道国公爷何事。”
见四下无人,宝澶悄声道:“我早前去万卷斋的时候,听齐润说起来,国公爷这两日都在念叨褚越将军家的公子褚逢程呢~”
流知好气好笑:“你胆子是越来越肥了,连国公爷那边都敢去探听了。”
宝澶吐了吐舌头,继续笑道:“听说这褚公子去年及冠,年纪轻轻便得了不少战功,连陛下都青睐有佳,特意调了他回京中嘉奖,还想让他留在京中禁军任职呢。家世好,前途光明,听闻人还很是有趣……嘻嘻,国公爷这两日是越想越喜欢……”
流知也掩袖笑笑:“国公爷替咱们小姐挑的,自然都是最好的,小姐日后的夫婿也自当是人中龙凤。”
宝澶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言笑间,两人结伴往苑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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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让顾淼儿去秋末那里做衣裳了?”
国公爷的书房唤作万卷斋,取自于阅万卷书之意。
宁国公是武将出身,这里早前也曾唤作习武斋,国公爷年事高后,舞刀弄枪不得了,却更能沉得下心来看书,这便才改了万卷斋这个名字。
顾淼儿是顾侍郎的女儿,同白苏墨是闺蜜。
白苏墨想帮衬夏秋末,顾淼儿便一口应了下来。
宁国公既已知晓,白苏墨也不准备隐瞒:“前些日子听淼儿说起,给她做衣裳的裁缝不怎么合心意,问我是否有合适的,我便推荐了秋末给她。”
国公爷瞥了眼她,又道:“朋友之间相互帮衬本是好事,你有意帮衬秋末丫头,便让顾淼儿在秋末那里做衣裳,但你可知道秋末去到顾府,也顺道将顾侍郎和韩夫人尺码一并量了?”
白苏墨微怔,她是不清楚。
顾淼儿那里,她可以说得上话,但顾侍郎和韩夫人那头,只怕秋末是打了爷爷的旗号,爷爷今日是有意说与她听的。
白苏墨莞尔:“爷爷,我欣赏秋末身上的韧性和那股子不卑不亢,凡事既乐观又恰到好处。她家中不易,却咬紧牙关自力更生。这样的姑娘自有骨气,见了机会便想抓住,难免激进些。”
她素来维护秋末。
对夏秋末,宁国公也惯来不置可否。
祖孙之间也有祖孙之间的相处之道,宁国公亦尊重她的交友。凡事点到为止,她当有自己的判断。
国公爷转提旁事:“明日秦先生会再来府中一趟,媚媚,爷爷是真的希望你日后能听见爷爷的声音。”
她小名唤作媚媚。
媚字,美好之意也。
她自幼听不见,爷爷便希望她事事顺心。
秦淮是苍月有名的神医,爷爷费尽了周折才请到了秦淮来给她医治,。她幼时曾流落在外,爷爷总觉亏欠于她,治好她的耳聋是爷爷毕生心愿。
秦先生替她医治了十年,也曾说起过她自幼听不见任何声音,想要治愈只有不足三成的把握。这世上之事,往往都是没有希望尚且还好,一旦有了希望再破灭反而更加悲戚。
白苏墨是怕宁国公失望。
白苏墨上前:“爷爷,若是能听见自然更好,但其实听不见也有听不见的好处啊。这京中各个待我友善和睦,生怕旁人误以为他们欺负了我。而我也不必阿谀奉承自己不喜欢的人,走到何处都有人宽容我。我虽听不见,却看得比旁人更真切。听不听得见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中是否安宁。但只要同爷爷一处,媚媚心中便是安宁的。所以,媚媚希望爷爷长命百岁,一直陪着媚媚。”
分明是番宽慰人的话,却让她说得如此讨喜。
他白崇文的孙女,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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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入夜,国公府上下开始掌灯。
白苏墨留在万卷斋同国公爷一道用饭,晚些才回了清然苑。
流知和宝澶伺候白苏墨更衣。
尹玉和胭脂端了水来屋中洗漱。
白苏墨有睡前翻书的习惯,床头留了盏灯。白苏墨倚在床榻上,书卷捏在手中,心思却飘去了别处。
下午在万卷斋的时候,爷爷曾提起,过几日褚叔叔会来国公府。
褚叔叔曾是爷爷的旧部,也是爹爹的袍泽之友,褚叔叔还有个儿子,名唤褚逢程。去年及冠,早前一直跟褚叔叔在北部戍边,年纪轻轻已有一身战功,陛下青睐,想调回京中任禁军要职。褚逢程会同褚叔叔一道入京。
爷爷费尽心思绕了这么大一个圈,自是为了将这个褚逢程隆重推出,她哪好直接拂了爷爷好意?
“爷爷阅人无数,这个褚逢程能得了爷爷另眼相看,可是有特别之处?是面容俊朗,翩若谪仙?还是身姿挺拔,气宇轩昂?要不就是三头六臂,身长八尺?亦或是神机妙算,步步为营?”
爷爷却道:“媚媚,他是军中难得一见的风趣幽默之人。”
风趣幽默之人……
白苏墨合上手中书卷,她并不想早早嫁人。爷爷身边只有她一个亲人,她若出嫁,这空荡荡的国公府便只剩爷爷一人了。她早前为了敷衍爷爷安排的相亲,曾对爷爷说,她耳朵听不见,日后的夫婿便想寻个风趣幽默之人,日子才能舒心如意。
这偌大的京中,家世好的多,长相俊朗的多,文武才能兼有的也多,唯独有趣的不多。她不过一句搪塞之言,爷爷却绞尽心思,真为她寻了。
爷爷待她无微不至,更为她的亲事操碎了心。
她于心不忍。
恰好流知掀起帘栊入了内屋,给她放下窗帘子,将好见她先前愣在一处出神:“小姐不早些睡?明日秦先生要来,国公爷吩咐小姐今晚一定要早些休息。”
白苏墨笑笑,从善如流:“知晓了,熄灯吧。”
第3章 施针
翌日清晨,秦淮早早便到了国公府。
数十年如一日,秦淮从未有迟到的习惯。
宫中今日有人来传宁国公入宫,这也是头一次秦淮施针,宁国公没有陪在白苏墨左右。
秦淮打开针匣:“白小姐,今日是最后一次施针,时间会长些。”
白苏墨颔首。
药童将煎好的药递于她,白苏墨轻轻抿了几口,又同秦淮说了几句话,便觉思绪慢慢放松下来。
施针的时候要安静,流知和宝澶在屋内候着,胭脂便在屋外守着。
今日的时间仿佛过得极慢,胭脂不敢来回踱步。
也不知过了多久,尹玉小步快跑着,从苑门口进来,悄声朝她道:“齐润来了,说国公爷心中惦记着小姐这边,刚派了人回府中问小姐这里如何了?”
胭脂抬头看了看日色,摇头道:“怕是还要些时候,先前听流知姐姐说是要到晌午去了,可眼下还没消息。”
尹玉也跟着抬头看了看,又道:“那我先去同齐润回个话。”
胭脂颔首。
尹玉刚走,宝澶便掀起帘栊从外阁间出来。
“宝澶姐姐。”胭脂上前。
宝澶轻声道:“屋中闷热,秦先生背上都湿透了,你赶紧让平燕和缈言送块的冰来屋中镇镇。”
胭脂道好。
胭脂去唤人,宝澶自己守在门口。
烈日炎炎,宝澶想起方才秦先生额头上的汗珠,似是已经站了一个多时辰了。秦先生说是最后一次施针,时间也尤其久。
施针位置在头部,每一针的力道和深浅都要拿捏讲究,受不得外界一星半点干扰。这一个多时辰下来,需得一直全神贯注着,不亚于一整日的长途负重跋涉。整个屋中只有秦先生取针和唤药童给他擦汗的声音。
她和流知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等出了外阁间,宝澶才觉得似是连腿都是站软了。
思绪间,胭脂已同平燕,缈言一道折了回来。
“我进去吧,你们在这儿守好。”宝澶接过,屋中尚需安静勿扰,她亲自去放置稳妥些。胭脂和平燕,缈言三人便都在屋外齐齐翘首,盼着。
缈言最小,心情也最是忐忑:“怎么今日施针的时间这么长?”
平燕也跟着点头。
胭脂宽慰:“说是秦大夫最后一次施针,兴许要相当仔细,时间便也长了。里面有流知姐姐和宝澶姐姐在,你们先前在做什么便赶紧去做吧,省得一会儿小姐醒了,该饿了。”
平燕和缈言赶紧拎了裙子跑开。
胭脂望了望屋内,咬了咬下唇。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连一惯稳妥的流知也转眸望了望窗外。
当是过了晌午许久了。
流知和宝澶对视一眼,心中都不免有些担心,虽说秦先生心中自有平仄,但此番秦先生一言未发,眉头又一直拢紧,实在让人安不下心来。
“擦汗。”约是一炷香后,秦淮又唤了药童一声。
流知和宝澶只觉一颗心都似揪起。
擦过汗后,秦淮却开始收针,流知和宝澶这才对视一眼,稍稍松了口气。
待得最后一枚银针收起,秦淮阖上针盒:“还需两炷香时间才醒,我先去偏厅歇息,白小姐醒了来唤我。”
流知应好。
宝澶引秦淮出了外阁间。
屋门“嘎吱”一声推开,胭脂福了福身。
外阁间内,流知牵了被子给小榻上的白苏墨盖上。
白苏墨面色平静,好似只是平常入睡了一般。耳畔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又并着神色安详,流知这颗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下。
等宝澶折回,流知已将外阁间的帘子放下遮光。
先前是为了秦先生施针,眼下遮了光,能让小姐能睡得安稳些。
“都晌午过去许久了,小姐醒来该饿了,可让小厨房备了点心?”流知问。
宝澶道:“平燕和缈言两人在张罗呢,放心吧。”
流知这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先前不觉,眼下才道腿都似是软的。
两人相视笑笑。
宝澶悄声道:“流知姐姐,你说,等小姐稍后醒来是否就能听见了?”
流知轻笑,她又不是大夫,哪里知晓?
宝澶唏嘘。
……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苏墨微微眨眼,似是从一觉中缓缓苏醒过来,尚还有些迷糊,眼前却依稀见得秦淮的身影。
“秦先生……”她唤了一声,意识尚还有些模糊。
“嗯。”秦淮应声,而后双手自头顶和下颚托着她的头,轻轻往两侧动了动,口中问道:“刚才施过针,可有任何不适?”
白苏墨慢慢清醒:“没有。”
秦淮点了点头,又伸手拨了拨她的上下眼皮确认,而后才道:“并无大碍,可以扶白小姐起身看看。”
秦淮退后,流知和宝澶上前扶白苏墨。
药童在一侧收捡药箱,秦淮便拿了笔墨写方子,等药童收好药箱,秦淮也落笔。宝澶上前,秦淮将方子交予她:“每日一剂,连服七日,将三碗水煎成一碗水,睡前服用即可。”
宝澶应好。
流知扶了白苏墨上前。
秦淮问:“方才起身时可有头晕目眩?”
白苏墨亦是摇头:“没有。”
她不觉与往日有何不同。
秦淮这才点头:“如此便好。”
宝澶忍不住道:“秦大夫,小姐是何时便能听见了吗?”
秦淮应道:“不能全然确定一定能听到,但快则四五日,慢则十余日便陆续可知结果。白小姐,方才施过针,我已有七成把握。”
白苏墨微怔,从早前的三成把握到七成把握,已是飞跃。凡事总有变数,秦大夫会如此说,也在情理当众。白苏墨心底澄澈,眼眸里便挂着笑意:“尽人事,听天命,秦大夫无需担心,何种结果我都能泰然接受。”
秦淮脸上这才露出鲜有的笑意:“如此,那白小姐心中可有准备?”
白苏墨不知晓秦淮所谓的准备是何意?
秦淮笑了笑,干脆抛砖引玉:“那白小姐可趁这几日先想想,若是能听见,最想听到的声音是什么?”
流知和宝澶都笑意盎然。
白苏墨心底也按捺不住微微雀跃。
她也不知晓耳朵若是能听声响,会是如何光景?
她最想听到的声音……
她想听的声音有许多,好奇的声音也有许多。
日出和日落是否有声?流知和宝澶每日踩过门前的青石板路时的声音?还有清然苑中一池睡莲绽放时的声音?
她想听到樱桃(猫)伸懒腰时的声音,这苑中日日伴她的小桥流水的声音,秋末和淼儿声音,流知,宝澶,尹玉,胭脂,平燕,缈言和苑中所有人的声音……
但她最想听到的,是爷爷的声音。
白苏墨果真沉浸在思绪中,竟也忘了看秦先生说话。
待得流知提醒,白苏墨才回过神来,眼中有歉意。
秦淮才又叮嘱:“只是白小姐还需注意一事,早前有些病人原本是能听见的,后来忽然失聪十余年之久,等再恢复听觉的时候,一时很难再接受外界的嘈杂声音。白小姐此前并未听过声响,若是忽然间恢复听力,也需循序渐进,否则自己太过劳累,反倒过犹不及。适应过一段时间,一切便都会好起来。”
白苏墨颔首。
秦淮又道:“我这半月不一定会在京中,白小姐若是能听见声响了,需让人来唤我一声,我要再看看白小姐的恢复情况。这期间,多饮水,多休息,若是有任何不适,立即让人来找我,不可马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