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道——不若的马甲
时间:2020-04-15 09:57:57

  “怎么?”严无忌问:“你俩是在雪地里叙了一晚上旧么,都冻透了。”
  顾长安抿了抿唇,他说:“没见着。”
  突然的,鼻子一酸,就红了眼睛,他连忙低下头,怕被人看出来。
  严无忌:“为什么?”
  因为他等了一夜,在清晨第一间早餐铺支摊的时候,上去打听,老板一家在广陵卖了几代油饼,听他问询唐家,有些诧异:“哎哟,十几年前就搬走了吧。”
  “搬走了?”顾长安瞪大了眼:“搬去了哪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老板说:“唐家后来没落啦,他们家不是做药材生意吗,据说卖到军营的那批货全是假药,虽然吃不死人,但也治不好病,被官府查封了,药材通通没收,唐家因此欠了一大笔债,唐老爷还吃了官司,老夫人把田产房产全都卖了,上下疏通,才把唐老爷的脑袋给保住。”
  顾长安脸色蓦地煞白:“唐家怎么可能卖假药?!”
  老板叹了口气:“可不是嘛,我也不相信,咱们街坊几十年,依唐老爷的为人,那是绝不会弄虚作假的。”
  老板娘热锅倒油,在旁边插话:“很明显是有人栽赃陷害咯,还不是怪他那个混账儿子,没见过这么坑爹的,败家不说,还差点搭上他爹的命,真不是东西!”
  顾长安整个人僵住:“怎……怎么回事?”
  老板娘舀了勺面浆糊到油锅里,摊开了炸,冷哼一声:“那混账东西,谁说谁不骂?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好的一门亲,他死活要退,那可是都护府上的千金,谁给他的胆子打都护的脸?要我说,这就是下场!倾家荡产还算轻的!有些得罪了权贵,那可是要家破人亡,非见血不可。”
  顾长安惊诧不已:“唐……唐家……退了婚?”
  “嚯。”油饼翻了个面儿,炸得金灿灿的,老板娘说:“不然怎么会弄成这样,那忤逆子,哎哟,我都不好意思说,丢人,太丢人了。”
  顾长安下意识的问:“为什么?为什么会退婚?”出口的声音都在颤。
  老板娘压低了声音:“听说啊,是为了个男人。”
  顾长安脚一软,差点站不住,扶了把旁边的桌角,有些难以呼吸的喘。
  “不要脸啊。”老板娘说,市井一样的尖酸:“唐家就这么一根独苗,从小惯到大,惯得他无法无天,才闹出这么一个荒唐事儿,喜欢男人,那唐老爷能答应吗,还指望他给唐家传宗接代呢,结果他要退婚,就是为了那男人,这还不算完,要死要活闹了很长一段时间,听唐宅的家丁说,他爹都给他跪下了,老子给儿子磕头啊,不然怎么说他混账不是东西呢,他也给他爹跪,父子俩对着,脑袋重重磕在地上,拼了命似的,没起来,流了好多血,把一家子都吓坏了,真是作孽啊,怎么就得了这么个怪病,大夫都请了几轮,治不好,改不掉。”说到这,油饼炸好了,双面金黄,她用筷子夹起来,在锅边沥油,又舀了一勺面糊进去摊:“跟男人怎么传宗接代,他爹就说,这不是让唐家绝后吗,死活不同意,结果怎么着,给逼急了,这忤逆子随不了心愿,居然出家当了和尚,这铁了心是要唐家断后啊,没把他爹给活活气死!”
  听到这,顾长安再也站不住,蹲到了地上,捂着胸口,像有把钝刀在心上割,疼得要命。
  老板手忙脚乱跑过来扶,被他轻轻挣开,艰难站起来,盯着地上刺眼的雪白,模糊了视线,他踉跄往回走,一路头重脚轻,好像有人在身后追,在背后喊:“长安!顾长安!”吼得撕心裂肺:“你回来!顾长安!你回来!你这个孬种!你他妈的撇下我!”然后悲痛欲绝:“长安,你回来,求求你了,回来,回来带我一起走,我跟你一起走。”
  他猛地驻足,回过头,空寂的街道,没有人追,除了一片苍雪,什么都没有。
  他回来了,十三年后,回来晚了。
  他把那个人伤得千疮百孔,扔在广陵,让他一个人独自面对责难,仍执拗的,守着一份被唾弃的畸恋,死去活来的受了那么多罪,到头来,却被最爱的人弃如敝履,然后终于寒了心,皈依佛门。
  也许这就是那个人最后的倔强,他曾掏心掏肺的许过海誓山盟,这一生非顾长安不可,再也离不了了。
  可离了会怎么样,他没说,但做了,宁孤老一生,伴青灯古佛。
  “唐季年,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儿?”
  如今回首,只怪他当年太懦弱,所以唐季年,你有没有恨我?恨我撇下你,不要你。
  顾长安心口绞痛,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混蛋,他以为只要自己走了,唐季年就能回归正途,娶妻生子,光宗耀祖。他受不了那些非议,更受不了唐季年背负骂名,违背道德伦常,为世人所不齿,他心疼他心疼得要命。当唐老爷痛心疾首来求他放过唐季年的时候,他就再也顶不住了,他怎么忍心,看着一个爱子如命的老父亲,卑躬屈膝地来求。
  唐季年有家,有父母,有朋友,有那么多爱着他真心盼他好的人,这些人,一个都不应该被辜负。
  而顾长安,孑然一身,唯独一个唐季年,就是他的身家和全部,此一别,亦是弃了所有,倾家荡产的走。
  顾长安如何也没想到,他走后,那个人不仅没有好好过,还把自己逼上这条路,那么决绝,进退维谷,是他辜负了他,他就把所有人都辜负了。
  然后在广陵,唐季年臭名昭著,为了个男人,害了父母及整个唐家,被世人唾骂。
  顾长安恨,恨不得把自己剐了。
  顾长安也疼,疼得快要活不成了。
  他怎么就把唐季年扔下了呢?他们明明约定要好一辈子的,顾长安捂住脸,淌了一手心的泪,他在泪眼模糊中看见唐季年,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顾长安自小没了爹,和母亲守着间香铺相依为命,十五岁那年,他送走病逝的母亲,早早当了家,为了谋生,不得不从私塾辞学,每日起早贪黑,制香营业。
  记得是去给书斋送香丸回来的路上,天色已晚,他在西街买了两个油饼,打算绕近路回去,结果刚走到墙根底下,突然天降大活人,把他砸了个七荤八素,顾长安瘦瘦小小一个人垫在底下,眼冒金星。那人爬起来:“诶,小子,没事儿吧?”
  顾长安艰难地抬起手,两只胳膊蹭破了皮。
  那人问:“压没压坏?”
  顾长安摆了摆胳膊,忍痛撑起身,去捡滚进草地里的油饼,沾了泥屑,不能吃了。
  “我赔你两个,诶,小子,你胳膊破了。”
  他拽他胳膊,顾长安嘶了一声,只听围墙里头一声咆哮:“唐季年,这兔崽子又跑了,你们怎么看的人,马上去给我找回来。”
  唐季年一怵,拉着顾长安夺命狂奔,绕了好几个僻陋小巷,才气喘吁吁停下来,他喘着大气,话都说不连贯:“我……我带你……去擦药。”
  “不用了,小伤。”这确实是小伤,他有时候上山采摘香料,免不了磕磕绊绊,受些皮肉之苦。
  “不行。”唐季年坚持:“会感染。”
  “我回去自己也会弄。”他抹了把汗,跑太急,开始发汗,身上的味道挥发出来。
  “好香啊。”唐季年凑近了,其实刚才砸在他身上的时候就闻到了香味,淡淡的,没现在这么浓,他把鼻子怼到他身上嗅:“你好香啊。”
  顾长安推他脑门儿,唐季年站直了,笑:“你小子,怎么比女人还够味儿?不会是哪家小姐吧?女扮男装?”
  顾长安涨红了脸:“你别胡说八道!”他拍了拍扁平的胸膛,证明:“我是男的!”
  唐季年盯着他笑,戏谑:“多大了?还不发育?”
  顾长安瞪他:“流氓!”
  唐季年拍他的平胸,装模作样:“还真是男的啊。”
  就是这么一场初相识,唐季年赔了他两个油饼,也不知后来怎么就一发不可收拾的,也许天意弄人,两个人之间就像赶巧了似的,唐季年被他爹押到了唐家一间药铺学经营,顾长安则时不时去那间药铺买些山里采不到的香药,唐季年还记得他,笑眯眯的招呼他,给他成本价,顾长安不大好意思,开始觉得唐季年人不错。晚上新做了批香丸,用小盒子装好,第二天给唐季年送去,聊表谢意。
  “你做的?”唐季年打开看。
  顾长安点头:“安神的。”
  唐季年也不跟他客套,大大方方收起来:“我晚上试试。”然后胳膊撑着柜台,支出半截身子,凑近了:“库房新进了白芷和连翘,性味上乘,你不是用得多吗,要不要,我给你最低价,送货上门。”
  顾长安笑,痛快地:“要。”
  “成。”唐季年站直:“等着!”
  晚上,香店已经关门了,唐季年提着大包小包药材过来,大声说:“泰和堂少东家亲自给你配货!”
  顾长安迎他进来:“少东家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唐季年放下药材,见顾长安围着围裙,一头细汗,手里还拎个勺子,问:“做饭呢?”
  “不是。”顾长安领他到后院:“在炼蜜。”
  “炼什么蜜?”一进厨屋,就见到处都是各种香料器具,五花八门的摆着。
  “说了你也不懂,做香丸的。”他先看了看炉肚里的火势,用铁钳刨灰,把火压低了些,拿铁勺搅了搅炉上的生蜜,招呼唐季年坐:“我得看着火候,你等一下,就好了,一会儿跟你结账。”
  唐季年拖了矮凳坐过来:“我不急,你先忙。”
  然后不声不响的坐在旁边看,顾长安制香的时候很专注,心无旁骛的,把事先捣制的香药粉末倒入瓷盘,混合炼蜜搅拌均匀,搓揉、压成扁平,然后揪成小块儿搓成丸,像搓一颗颗泥丸,放进搁着温水的瓷盘中。
  炉火烤在脸上,把顾长安那张俊秀的脸烤得红通通,又是初夏,蒸出热汗,顺着额角滑下来,唐季年伸出手,轻轻给他蹭了,指尖从下巴划过去,又湿又细,他也觉得有些热了,忍不住说:“怪不得你这么香。”声音暗哑,也没注意这话出口是否不妥:“比女人还香。”
  作者有话要说:  唐季年啊……女人不都是香的……
 
 
第64章 
  他干这一行,做得就是香,卖手艺,但说一个男人比女人香,不太像话,顾长安听着羞耻,觉得被冒犯了,挡开他的手,一张脸通红:“多少钱,我现在给你结。”
  唐季年摊开货单给他看。
  顾长安扫一眼,转过身,用袖子胡乱蹭脸上的汗,走到一排置放各种陶罐的货架前,打开上面一个檀木盒子,掏出一只绣着竹叶的钱袋,倒出碎银和几个铜板,数了数,递给他。
  唐季年接过来,看顾长安把为数不多的两三个碎银铜板塞进钱袋,封口缠紧,又重新放回去,落上锁。
  就那么几个钱儿,顾长安居然看得这么紧,但是没防他,也不必防,泰和堂的少东家,从来不缺钱。
  唐季年一阵心酸,他扫了眼屋子,全是各种花花草草,有些晒干了,有些还新鲜,乱中有序的摆在地上,用草编的席子垫着。
  “谢谢你亲自送货啊,我这边还有很多活儿要忙,就不招待少东家了。”
  顾长安下逐客令,唐季年却不走:“我渴了,有水吗?”
  “有。”
  顾长安一溜小跑出去,良久折回来,沏了杯茶给他。
  是新鲜的茉莉花泡的,下午刚摘回来,冲洗过,准备晒一晒入香,遂捻了一撮沏茶,不想怠慢了他。
  唐季年喝一口:“你忙吧,不用管我,我坐一会儿就走。”
  顾长安就真的不管他了,在木架上抱了个陶罐,揭开盖儿,蹲下身搁在脚边,抓一把晒干的排草,在鼻间闻了闻,装入陶罐。
  唐季年搁下茶杯,扫见矮桌上啃了一半的馒头,半碟腌丝萝卜,皱了皱眉:“你晚上就吃这个?”
  顾长安抬头看上桌,嗯了一声,继续忙活儿。
  “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顾长安手上的动作滞了一下,低着头给陶罐封盖,看不出落寞不落寞,他回:“是啊,一个人。”
  唐季年的心,没来由的轻轻拧了一下,不敢多问,他觉得顾长安身上有一股劲儿,很努力,生活得很努力,每天从早到晚的忙,忙于生计,一个人撑起一间香铺,什么都要靠自己。
  顾长安装完各种香料,陶罐一排排在木架上码好,又把新鲜的花草在席上铺开,拨得熙熙攘攘,直忙到深夜,把做好的一颗颗香丸混着磨成粉末的香料装陶窖藏,累得腰酸背痛,他站起来伸腰开肩,扭一圈脖子,浑身关节咯咯脆响。
  唐季年撑着下巴看他,丑时才走,之后就经常来,拎着食盒,唐宅里的厨子做的,各种精致的小菜,糕点,还有羹汤。
  他说:“我无聊,想看你制香。”
  顾长安吃着他带来的桂花糕,开玩笑:“你不会是想偷师吧?”
  唐季年也开玩笑:“你是师傅吗?”
  顾长安自豪道:“那当然,我十四岁就出师了。”
  “那我就是想偷师。”
  顾长安愣了半响,才反应过来,拿胳膊肘撞他:“尽说诨话。”
  唐季年正色起来:“说真的,我开间大的香铺,你来合股做师傅,再请几个学徒,前期辛苦些,你多带带他们,以后让底下人干活儿,保证不比你现在辛苦,就打泰和堂的招牌,主推药香,安神理气、提神醒脑、润肺宁心什么的,陈列功效,你不就是擅长这块儿吗,生意肯定火,挣得也比你现在多。”
  顾长安愣愣看他,含着一口糕点忘了咽。
  唐季年继续道:“我出钱,你出力,算技术入股,咱五五开,绝不亏待你,怎么样?”
  顾长安把糕点咽了:“不是,你怎么突然……突然想做这个?”
  “搞搞副业嘛。”唐季年拍他肩膀:“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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