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信却道:“我又不傻,谁会随便听信鬼话?”
空舟急了,一边挣动一边喊:“你放开我,我要去救人,来不及了。”
“救谁?”李怀信挑起眉,不慌不忙地问:“救顾长安?”
空舟倏地僵住,瞪大眼睛望着他:“你……”
李怀信一勾嘴角:“唐季年,是你吧?顾长安要找的人?”
“找我?”空舟怔怔地,神色那么不真实:“他,来找我?”
李怀信笃定道:“嗯。”又极不耐烦,“找到这儿,就不见了,是被勾了魂吗,跟个淫窟似的,一群鬼叫,吵死了,却连个人影儿都看不到。”
空舟回神,脸色煞白,整个人焦灼起来:“你先放开我,先救人,先把人救出来。”
“好啊。”
这只地缚灵没什么本事,身上也没有戾气,李怀信不怕他耍花招,赞同先救人,解了他身上的束缚,至于接下来他要怎么救,那就真的有点儿儿戏了。只见这和尚在楼梯廊道里头跑啊跑,飘啊飘,神经质似的上蹿下跳,蹿得李怀信眼皮子也跟着跳,他实在憋不住了:“你闹呐?”
空舟一副快要急出心脏病的样子,终于颓然跪地,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我进不去。”
李怀信莫名其妙:“进哪儿?”
“极乐之境。”空舟望着他,眼前蓦地一亮,方才急昏了头,现在终于反应过来,可是,他又有些犹豫。
“什么极乐之境?”听起来不太像什么正经玩意儿。
“佛塔之间有一道暗室。”空舟指向梁柱上雕刻成伎乐飞天样式的斗拱,说:“里面供养伎乐天女,为众生极乐,称极乐之境。”
李怀信抬头,盯着那一排排伎乐飞天,手执各式乐器,姿容绝伦,栩栩欲活。他脑子好使,一点就通,听着阵阵欢歌笑语,立刻猜到了怎么回事,说得好听,是供养伎乐天女,实则,李怀信不予置评,他关心的是:“你为什么进不去?那顾长安又是怎么进去的?”
“活人才能供奉。”他说:“以欲念为引,那里头耗的,就是人的欲。”
李怀信好像明白了:“所以这伎乐天女不吃香火,是以人的欲望供奉的?”
空舟顿了一下,表示:“差不多吧。”
真新鲜呐,原来他和贞白那所谓的‘一墙之隔’,是因为自持力还比较好。
那和尚一副欲言又止,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想让他进极乐之境救人的模样,只是迫于什么无法开口。
李怀信感到为难,他可不想糟蹋自己,去供奉什么伎乐天女,遂扭过头去问贞白:“你有欲念吗?”
不等贞白回应,他又问空舟:“女人行吗?”
空舟:“……不……不行……”
李怀信领悟道:“伎乐天女应该都是女的哈,这就难办了,其实我……”
“不行。”空舟断然道:“你们都不行,不能进去,离开这儿,趁现在还来得及。”
李怀信颇感意外,又忙于想辙,不跟鬼怪绕弯子:“为什么?我能进,你难道不想我去救人么?”
怎么不想,可他知道其中凶险,艰涩地摇了摇头:“进去了就出不来,何故还要连累你们。”
出不来这几个字,在经历过七绝阵之后,李怀信就不信邪了,什么极乐之境,一座塔而已,能比困死了全村人的七绝阵还霸道?
李怀信眼高手低,仗着身边有个能耐人,不怕趟雷,这和尚看起来救人心切,却没怂恿他们涉身犯险:“你倒是挺有良心。”
或许吧,他不能因为顾长安,把别人也搭进去,可是顾长安怎么办,顾长安……
“还有别的办法吗?”
空舟第一反应仍是:“不能进去。”
“那顾长安不管了?还有几个人在里头呢!”李怀信道:“不进去,我们从外面呢,比如砸了这些斗拱。”
虽然知道若能这么简单粗暴的解决,和尚就不必这么发愁了,可人总有犯蠢的时候,万一呢?
空舟:“没用的,欲界真正供奉的又不是这些斗拱造像。”
想想也是,毕竟砸烂斗拱就能破了其境,未免也太寸了。
空舟方寸大乱,几乎束手无策,却听李怀信道:“顾长安会在里头那什么……精尽人……咳……”
他羞于启齿。
空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们这群和尚张口闭口戒律清规,私底下干得却是什么勾当?”拉皮条吗,听听这声儿,骨头都给人叫酥了,李怀信有点动气:“是要把人榨干了不成……”
“不会。”空舟垂眸,唇线抿得笔直,像是突然冷静下来,无能为力的样子:“不会伤及性命,只会损些阳气。”
李怀信缓了两秒,音量陡然拔高:“那你一副性命攸关的样子,还说什么进去了就出不来。”
合着他干着急了这么久,那些人只是进去寻个乐子?
那这和尚一副要命的模样,是想吓唬谁呐。
空舟解释:“极乐之境纳的是欲念,只要不祸人性命,就有源源不断的供奉,他们心甘情愿的来,醉生梦死一场,从此流连忘返。”
空舟顿了顿:“人有欲望,魔障,一旦打开欲界之门,无一不沉湎其境,走出去了,又回来,非要到至死方休,与出不来又有何区别?”
对于李怀信来说,那区别可就大了,他性子直,不喜欢那套莫测的说辞,好比他每天睡觉醒来又睡觉,照和尚这套说辞,岂不能道自己从来都没有醒过?
可拉倒吧,做个实在人不好吗!
还供养伎乐天女,一帮伤天害理的玩意儿,怎么就那么能瞎掰呢,合着把毒丸裹层糖衣它就不是毒药了?
一声声娇笑在空间内回荡,李怀信头皮发麻。
琴音一波一波漫过来,潮水一样,卷着浪,掀到人身上。
空舟垂着眸,听见了,隐忍着,嘴角绷紧了。
这些年,他被圈禁在这间佛寺,旁观过无数人入塔,被欲念驱使,他心怀悲悯或哀怜,遇上了,也尽力而为的护过一些,像对李怀信那样,好意提醒过他们离开。
其余的,他也是无能为力的,唯有置身事外,也谈不上冷眼旁观,既然这里头没害人性命,慢慢也就看淡了,试图去理解过他们,情与欲,都是人之常情。
可现在顾长安卷了进去,他却再也没办法置身事外去理解,那份情与欲的人之常情了。
空舟紧攥着双拳,只想把人拉出来。
头顶突然响起一声低喊:“唐季年……”
那么近,那么远,好像来自另一个空间,饱含痛苦和眷念,是梦里千转百回的呢喃,什么都不必说,只喊唐季年,三个字,就诉尽衷肠。
他颤着眼睫,望梁柱上伎乐天女的斗拱造像,魂体渐渐白到透明,这是魂体不稳的表现,阴灵越透明越孱弱,直至消散。
“和尚。”李怀信唏嘘,明明挺健康一只灵体怎么突然虚弱到要原地消散了,没理由啊。再看那神态,李怀信见过伤心人,或独自垂泪,或嚎啕大哭,唯独没见过空舟这款的,伤得像要魂飞魄散了。
李怀信还有一大堆疑问未解,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散了,还没开口,贞白就好像跟他心意相通似的,将空舟纳入五帝钱内,灌注阴气固魂。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李怀信不明白,顾长安和空舟看起来有很深的渊源,可又不像是什么仇恨过节,耳边此起彼伏的娇喘,喘得他静不下心深思,只好问贞白:“怎么办?”
“既然来了,就顺手解决了吧。”
李怀信想的也是,毕竟除魔歼邪,是他们修道人的本分,虽说极乐之境伤不及性命,但也损人阳气,是该出手,但是,他说:“我不近女色。”
贞白愣了一下。
李怀信道:“依和尚之言,这里是个释放欲念才能开启的门道,我首先就要放弃抵抗,岂不是让她们得逞?”
贞白:“只是……”
“不行。”李怀信斩钉截铁:“没有只是,摸我一下都不行。”
贞白瞪眼:“……”你还摸不得了?!
李怀信瞪回去,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摸不得!
他站在斗拱下,耳朵麻,移开一点,还是麻,心里压不住烦躁,催贞白:“你快想想其他办法。”
贞白拿他没辙,无奈的只能一寸寸查看。
李怀信不动声色,在袖袍里搓了搓指尖,觉得刚才捻过香火细烟的指头发烫,而且烫得不寻常,像是沾了一把□□在手上,烧着了。
因此他确定,这里的香烛也是有问题的。
李怀信皱了皱眉,眼见两缕阴魂从五帝钱里飘出来,冯天好端端待着,突然闯进来个不速之客,有点懵,立即把空舟挤出来:“什么情况啊?你们抓鬼别往我这儿塞啊!”
说完,他就听见了周围此起披伏的娇笑,群魔乱舞似的盘旋在耳边。
冯天犹如被人当头轮了一棒子,愣过之后,瞬间炸了:“卧槽,李老二,你他妈逛窑子呢!”
李怀信嘴角一抽:“我逛你大爷!这他妈在佛寺!”
“你骗鬼呢,佛寺哪来的女人?叫这么□□,难道是尼姑不成?!”
李怀信脸都要裂了,他警告冯天,疲于解释:“你别找事儿啊。”
一声女子娇呵响起,缠绵悱恻,冯天听起满身鸡皮疙瘩,捂耳朵,这才注意到身后的贞白,三人齐齐盯着他,各自一言难尽的表情。
待他缓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口无遮拦,说了句不入流的话,面皮一红,欲想揭过:“真在佛寺啊?”
李怀信嫌他丢人,不搭理。
冯天冲动过后,已经觉察出异样:“怎么回事?”
李怀信简明扼要地说起状况,冯天听皱了眉,观察完四周,最后将目光戳在空舟身上,格外锐利,他说:“什么极乐之境?取的花名吧?这恐怕是个芥子世界。”
李怀信:“什么芥子世界?”
冯天道:“他们佛门里有个说法,称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也就是在这里形成一个独立的芥子空间,类似于我们道派的乾坤小世界。”
闻言,李怀信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因为要独立创造出一个空间,无论是佛门的芥子还是道门的乾坤,都是非等闲能够办到的,那几乎是到了脱胎成神的境界。
他果然还是小看了这里,不免心有余悸,再看向空舟的眼神也变得锋利起来:“好大的本事,你们佛寺究竟为什么搞出这个芥子空间?意欲何为?不可能只是损人阳气这般简单吧?”
还说没害命,谁信?
李怀信自省:“我怎么那么天真,差点就听信了你的鬼话。”
冯天腹诽:你天真个鬼!
作者有话要说: 李怀信:“我好天真。”
第75章
且听空舟道:“我知道的并不多,也没修过多久佛法,想不到它是个独劈出来的芥子世界。”
李怀信无所谓他话中虚实,目光刺过去:“是哪位了不得的高僧,造了这个极乐之境?”
冯天打岔:“狗屁高僧,有这个能耐却做这种下三流的事儿,邪僧差不多。”
冯天一语点醒梦中人,若佛门有人登临如此境界,必是心存慈悲,超凡脱俗,一世功德无量,普度众生的。又岂会大材小用,在此造孽,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空舟却道:“是如今的华藏寺住持,波摩罗。”
李怀信甚感意外,是他看走眼了吗,那个老秃驴,有这么厉害?
不过等等,李怀信拧起眉,没听清:“波什么罗?”
空舟:“波摩罗。”
冯天和李怀信相视一眼:“不是咱中原人的名字吧?打哪儿来的野和尚?”
“他是来自西域的番僧。”空舟道:“这座寺庙原本叫做法华寺,十三年前被波摩罗鸠占鹊巢,从而改名华藏寺。”
“华藏寺?”冯天拧起眉,隐约有点熟悉:“华藏……”
“当年法华寺所有高僧……”
空舟话到一半,忽然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砸碎了,众人神色一肃,继而连续砰砰乱砸,贞白当即判断声源:“在底下。”
一行四人迅速下塔楼,就见一个小姑娘背蹲在地上,手举一尊砖头大的金雕佛像,直接往地涌金莲的陶罐坛子上抡。
“一早。”
“小鬼。”
贞白和李怀信异口同声:“你在干什么?”
一早闻声转过头,站起身,手里还拎着那尊砸出了划痕的佛像,欣喜道:“诶,你们都在啊?”
就在一早站起来之后,众人的目光落在了她脚边,那只用来栽种的陶罐花坛碎了,泥土垮下来一半,隐隐露出土里的东西,泛着白。
“快看我发现了什么。”一早弯下腰,抓住地涌金莲往上一拽,却没拎出来,倒是抖开了泥土,露出包裹在内的骷髅头骨。
一早又试着往外拔,奈何地涌金莲的根茎深深扎进头骨里,拔不出来:“真费劲。”
空舟盯着她这举动,瞠目结舌:“你,你不害怕吗?”
一早不拔了:“死人骨头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你……”空舟这才迟钝的意识到,这丫头身上没有生气,她不是人,也不是鬼。
几人已经来到近前,盯着那颗扎在地上的骷髅,颅内积了土,地涌金莲的根茎从黑洞的眼眶鼻孔扎出来,紧紧锢住脑袋,纠纠缠缠着扎进地底,也不知道是在这些人生前种进去的,还是死后种进去的,无论哪种,拿人的脑袋作肥料养花,都令人感到恶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