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历史以来,均正尺于太行金顶,如天地之神柱,哪怕腾挪半寸,都将荡海拔山,地拆天崩。
“何况,”千张机掷地有声,绝无半句虚言,“我太行奉为国教,百年不衰,又为何要行此事,斩大端龙脉,断太行气数,岂不自取灭亡?!”
李怀信听得心里一突。
“那可是均正尺啊。”冯天说到激动处,噼里啪啦往外蹦词儿:“就算落到贞白手里,那也是太行神木,好不容易失而复得,掌教断不会再给出去,谁知贞白却拒不归还,随后两两相争,就打起来了。”
语毕,就远远瞧见寒时殿的屋顶之上,卷起千堆雪刃,露出原本的青瓦来,二人投身雪刃,在凌厉中接了个掌风,是以横扫千军之势,却未震退对手半寸,千张机眼中闪过讶异,原本带些试探之意,却没料到这女子的功力竟强劲如斯。
贞白身形一偏,浮风掠影般相错,去夺沉木剑的手快得看不清虚实。
千张机警惕一闪,不敢再有所懈怠。那只抓空的手随即变成掌力,一个反转,重创他后背腰心。太快了,鬼魅一般,快到几乎来不及避,唯有腾空一跃,千张机拔起数丈,几个旋身,均正尺负手于腰后,只用两指并作剑诀,朝贞白俯冲而下,势不可挡。
贞白于狂风乱雪中仰首,不避不让,倏地凌空拔起,快如虚影,几欲冲天,去接千张机的剑指……
“我天!”冯天忍不住低吼:“她也太敢了!”
她有什么不敢的!李怀信整颗心紧成一团,眼见两人追风逐日般缠斗,彼此的掌风越来越厉,越来越急,不遑多让的下一刻,就要发展成生死较量了。
李怀信不得不出声阻扰:“贞白!”
闻声,贞白微微侧首,余光瞥见急奔至月台上的人,稍作迟疑,却并未止戈。李怀信看见贞白眉心那竖红痕加深,遇强对强中,她不甘示弱,原本全力压制隐藏的煞气,顷刻间暴涨。
见状,千张机神色一凛,再出手,已经不留情面了。
李怀信顾不及多想,在二人倾力相向的当口,飞身直上,妄图阻拦,却一时忽略了,那两位是神仙打架,靠近他们三尺之内的风雪都如割刃。
李怀信毫不忌惮,欲横插阻截,千张机掌风快厉,已来不及收放,贞白劈空相迎,继而腾出左手,分神去扣住李怀信腕颈,顺势一带,翩若游龙般错身相护。
电光火石间,李怀信反手一拽,避开千张机的同时,去架贞白的掌力。
贞白皱起眉,嫌他碍事儿,冷声开口:“闪开。”
“贞白!”李怀信不退反进,较着劲,成功插足在二人之间。贞白袖袍一展,掰住其肩膀,目光沉下去,左瞳瞬间泛绿。
寒山君在底下远远看见,脸色骤变,大喊提醒:“师兄当心!”
语毕,千张机手握着的沉木剑上,蛇目相应一亮,泛出同样的绿光,紧接着,剑身蛇纹浮动,仿佛突然活过来一般,蜿蜒直上,绞住千张机手臂,张开獠牙……
怪不得,这女子在太行数日,沉木剑随身携带,他和寒山君却丝毫没能感应或识别出来,完全是因为均正尺被阴煞气侵蚀,冥蟒缠身,以阴制阳,且化作邪灵咬过来。
千张机猝不及防,沉木剑蓦地脱手,旋即落入贞白手中,她剑势一收,腰力往后弯折,避开李怀信的拳脚,翩然飘远,足尖垫在屋脊顶的吻兽上,冷定道:“我不跟你动手。”
李怀信隔在她和千张机之间:“你也不该跟我师父动手。”
在上太行之前,她的确答应过他,不会冒犯他师父,但是,贞白道:“情非得已。”
“均正尺是我太行神器。”岂容落入邪道之手,千张机冷声说完,沉下脸,手里捏了个诀。
贞白无丝毫让步,阴煞气直灌沉木剑,与之对峙:“现在不是了。”
若说方才两人只是赤手空拳的打过,还留有余地,那么现在就要动真格了,千张机吩咐:“怀信,退下。”
“师父。”李怀信不肯:“您先别动手,给我点时间,让我跟她单独谈谈,无论怎么样,”李怀信尽可能想说服千张机,“贞白是我带回太行的,一时半会儿,她也不能离开,我会尽全力……”他无法保证贞白是否会因此退让,但总得试一试,“如若不能善了,您再出手也不迟。”
贞白听他这席话,握紧沉木剑,心下已然明了,李怀信站在太行的立场,想在不伤和气的境况下,跟她讨回均正尺,所以千张机才会点头应允。
待人都散了,李怀信扫一眼狼藉不堪的寒时殿,偏殿瓦檐给糟蹋得基本需要重建,那寒山君这次居然沉住了气,没跳着脚找贞白算账,赔他个屋顶,撇下一切就跟千张机回了紫霄宫。
赔是一定要赔的,贞白难得捅娄子,李怀信想,他就给她兜着吧,到时候走自己的私库里拨银子修葺。
他掖着这点儿心思,转向贞白:“回去再说吧。”
总不好在寒时殿的屋顶上碍眼。
贞白盯着他:“不是在禁足么?”
“你都跟我师父打起来了。”还禁什么足!若不是冯天及时通知他,照刚才的局面,这俩人指不定闹到什么不可开交的地步。
“这件事与你无关。”贞白不想把他卷进来。
“可我不可能置身事外。”他若不是太行弟子,不是大端皇子,倒可以撇得毫不相干,甚至跟贞白一起造反,但:“均正尺乃太行神木,更对大端意义非常……”搁在任何情形中,贞白除了归还,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但事到如今,面对她,李怀信说不出这么绝的话,只慎重又慎重地恳请她:“别叫我为难。”
“既会觉得为难,”贞白直言:“你就不要站出来。”
这是说的什么话!良心呢?
“贞白。”李怀信忍着一股不适和头疼,跟她打商量:“太行的兵器库中珍藏了无以计数的稀世灵剑,我可以带你去挑几把趁手的……”
“不必。”
“什么都可以,哪怕你看上我师父手中那柄千机剑。”
“这柄沉木剑,已经不是均正尺了。”贞白丝毫不领情:“它在乱葬岗生根,吸收无数将魂的阴怨,已从根本上变质,沾染了洗不尽的煞气,就像……”贞白顿了顿,就像她一样,别说用道符洗髓,哪怕将自己抽筋剥皮,换血换骨,也于事无补,如何折腾,都散不尽她这身邪煞气,除非魂飞湮灭,否则即使化成灰,埋进地里,也是要坏一方水土的。“所以就算我还给太行,也无济于事。”
李怀信皱起眉,心思几转,终于忍不住问出他最在乎的问题:“真的,是我二师叔做的?”
即便冯天在来路上一字不漏的道出事发原委,但他震惊之后,仍觉难以置信,直到贞白此刻道:“他最有可能。”
毕竟整件事从头到尾,杨辟尘牵扯最深,嫌疑最大。
李怀信呼吸一窒,内心天人交战,说不上来的复杂:“他怎么会,这么对你?”
若说杨辟尘私自作恶也就罢了,居然还搞暗箭伤人那一套,背后捅女人刀子,窃取均正尺把贞白填进乱葬岗那种地方,令其永不超生,简直是比禽兽还不如的老混账,他心里如是骂,嘴上却说:“就你们这关系……”
等等,那块定情信物难不成是杨辟尘抛砖引玉的手段?用来欺骗贞白感情的伎俩?一切的目的只为完成他所设下的阴谋?
还以为他俩多么情深似海呢,李怀信嗤之以鼻,他师父之前跟寒山君在紫霄宫里说什么来着?哦对,辟尘若是认定一个人,命都愿意交出去!哈!那怕是要索命吧!就贞白这种直肠子女人,心里没几道弯弯绕绕的,还敢胡乱跟人勾三搭四,结果呢,勾魂夺命了吧?就该教她长长记性!
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
贞白见他迟迟没给下文,追问:“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你心里没数么?!李怀信暗自揣测完,续道:“你跟他交换信物,既已私定终身,他却不惜伤害你……”
可别又上演一出相爱相杀的戏码来恶心他。
“不是。”贞白皱起眉,出言打断:“何曾交换信物?又怎叫私定终身?”
“你们……”李怀信反倒愣了:“曾经,不是在一起过么?”
贞白觉得莫名其妙:“胡扯。”
李怀信惊讶:“难不成没在一起?”
贞白答得干脆:“根本没有的事。”
所以,害他酸了那么久的,居然是一场乌龙?
李怀信直接傻了。
贞白盯着他此种反应,觉得有必要多解释一句:“他与老春交往甚密,才会时常过来不知观,与我走得近了些。”
但也谈不上多近,中间隔着道友的分寸,毕竟贞白熟识的人并不多,除却过客,充其量也就这两个,因此,她会稍微看得重一些,在听闻杨辟尘遇难之时,才会打算出手相救。
谁知,人心难测,而世事无常。
李怀信听到此,想起之前他们在屋里还未聊完的话:“那你可知,他人在何处?”
贞白抬起眼皮,直视他,冷漠到几乎不近人情:“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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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言情~~
第110章
李怀信惊震之余,更头疼欲裂,他强忍住,还有诸事不明:“你不是,专程来太行寻他?”
既然知道人已死,还来寻什么?
贞白道:“他的三魂,尚在人间。”
李怀信拧紧眉,忍不住抬手去按眉心,贞白的脸在眼前模糊晃动,他呼吸急促,尽量让语气显得平稳些:“三魂?”
人既然已死,还千辛万苦的跑来寻他三魂做什么?
李怀信疑问重重,想慢慢问,却连开口都显得吃力了:“怎么……死的……?”
他极力集中注意力,盯住贞白翕张的唇齿,耳朵却嗡嗡作响,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
头上突袭一阵绞痛,李怀信眼前发花,一阵天旋地转,双膝一软。
然后是来自冯天担惊受怕的一声嘶喊:“怀信!”
李怀信感觉身体就像一根鸿毛,突然变得很轻很轻,随着一块崩落的青瓦,从檐角直坠而下。李怀信努力掀开眼皮,看见贞白飞身而来,张开双臂,要拥住他。
多么,多么熟悉的一张脸,他好像见过,在很久很久以前,某个落日黄昏,她一袭白衣,逆光而来。
轰鸣的耳边突然闪过一声:“小白。”
那是谁的声音?在叫小白?
李怀信意识混淆,根本分辨不清,这些破碎的记忆是从何而来?
然后有无数的人,无数种声音在耳边呼喊。
“辟尘。”
“杨辟尘。”
“二郎。”
“杨兄弟。”
繁杂汹涌,几乎快要将他吞没。
脑子里仿佛要裂开,李怀信倏地扣紧一只胳膊,用了全力,想要分清,那些呼喊声倏地又换了称谓。
“怀信。”
“李老二。”
“殿下。”
“二殿下。”
头痛欲裂中,记忆搅成一团乱,他似乎在铜镜里看见一张脸,俊朗而陌生的面孔,像在看自己,却又不是他自己。然后如同云烟,在识海中迅速消散,变成一座隐于山窝里的木屋,匾额上刻写着三个字:“不知观”。
不对!这是哪里来的记忆?他又何时去过不知观?
忽然间,一只手抚上他眉心,却像被一根烧红的铁锹深深焊进头颅中,肆意翻搅,疼得他双膝一软,再也承受不住地,跪倒在地。
但识海中恍惚一变,又出现另一番景象,那人道袍加身,立于东郡山巅的高台之上,由三百六十块青石平铺成石圭,那是太行道的观星台。俯瞰其间,万山环合,延绵千里,处处生云,不辨径壑。
如此壮阔的山河,尽收眼底,他最终面朝一方,冷定中,吐出四个字:“长平之征。”
长平……
万万将士列阵,乌泱泱一片黑甲铺陈开,带着视死如归的杀伐气。
长矛红巾,猎猎旗帜,迎风而展。
鼓噪起,号角鸣,龙腾虎啸般,穿云破空,直杀天际。
两军对垒,万马奔腾,气盖山河般卷席了整个长平。
当第一具身体被撕开,血溅长空,终于杀气腾腾的掀起了这场腥风血雨。
嘶吼,惨嚎,金戈交鸣。
淬骨,断颅,叱咤喑呜。
满天阴云滚滚来,铁血之气弥散开。只见烽火硝烟,四处刀光血影,猩红触目。
有蹄铁纵马,欲从头顶冲锋,士卒的长矛至下而上,狠狠刺入马腹,再重力剖开,热血兜头泼洒,浇了底下人满脸满身,而那马背上的将士在坠马的瞬间,就被无数柄长矛当空刺穿!
屠戮才刚刚开始,无以计数的兵刃在血肉中旋开,拖出支离破碎的残骸,四肢崩裂。他们杀红的眼底仿佛漫开无尽的血雾,最后变成你死我活的疯狂,直到被取了首级,却仍在拼死抵御中,紧握枪杆不放。
一幕幕战况太过惨烈,李怀信在识海中瞪大眼,看得双目赤红,仿佛身临其境般,在堆砌的尸山血海中闻见冲天的腥气,胃里阵阵翻江倒海,令他几欲呕吐出来。
重器割刃,金戈交鸣,在战场上拼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声,同时夹杂的哀嚎不绝于耳,李怀信听得浑身战栗。
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生死,却如历史重现,银枪捅进眼窝,戟铓刺进耳膜,是以最最惨绝人寰的方式烙入他的灵魂深处,变成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噩梦。
然而,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
金鼓连天,飞箭如蝗。
兵锋所指,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