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雇佣的是东区的赌徒和孤儿,那些人眼里没有道德,甚至没有畏惧,只会更肆意恶劣的欺凌弱小。”莉莉忍不住打个寒战。英格兰富有却守旧,传统观念里,婚前失贞的小姐几乎就等于自甘堕落,没人会在意姑娘们的痛苦,他们只会津津乐道。
“名声尽毁,不管我们自己还是陶丽丝学院,连同我们无辜的姐妹。”伊丽莎白冷着脸。
直到莉亚前来请她们:“小姐们,圣诞晚宴就要开始了。”才打破沉重的氛围。
伊丽莎白抱抱萝拉,“万幸那些可怕的事没有发生。好姑娘,我们打起精神!”
黛西和莉莉也如同寻求温暖的小鸡崽儿一般围了上来,四个年轻的姑娘拥抱在一起,伊丽莎白低下头,看着地毯上氤氲开来的姑娘们悄悄掉下的泪珠。突然一股郁气直冲心脏:“我们没有力量,但绝对有记性!我们量力而行,但睚眦必报!”
这次风波,学院总归只是虚惊一场,女爵的报复或许会使布尔伤些筋骨,但绝不会动摇到他的贵族地位。只要爵位尚在,那位布尔子爵依旧能高高在上,恣意享乐。对于差点毁掉几个姑娘的人生不会有哪怕一丁点的在意和愧疚。
包括伊丽莎白在内的几位姑娘默默发誓:终有一天,要让那个不可一世的恶棍付出足够痛苦的代价!
“莉亚,我想距离晚宴还有些时间?”萝拉再次昂起头,“足够我们换上更得体的修米兹?”
“当然,尊贵的小姐。”莉亚此时才靠近,微微低头应道。
四人回到两间相邻的卧房,飞快的整理脸庞和头发,换上各自最华丽的长裙,就连向来朴素的伊丽莎白,也佩戴上了耳环、项链和镶着宝石的发夹,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奢华装饰,来自于班纳特夫人的私赠。
光彩照人的小姐们抬起下巴,挺直胸背,相视一笑:她们真切而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和同伴们,从走出房门的这一刻起,都变得不同起来。
这天晚上,伊丽莎白在烛火下给简写信:
“……亲爱的简,我今天才发现,自己从不曾脚踏实地,其实一直飘在半空中。在乡间单纯的环境和家人的爱护下,我从未知晓什么是险恶,自以为聪明机智,实则浮躁自大,我却不自知,还在沾沾自喜。我为自己的孤陋简薄羞愧,也为过往单纯美好的生活而庆幸,庆幸生在班纳特家,我们的父母为女儿们撑起了一个宽松自在的家庭环境……简,我旁观了一些事情,才有此感,不必为我担忧。我说这些,一方面是想把我在学院里的生活都与你分享;另一方面,且是我认为更重要的:是玛丽、吉蒂和莉迪亚的教育,她们的性格或多或少都有问题!”
“我们不可能一辈子在朗博恩,倘若换个环境,她们必然要吃大亏:玛丽被忽视太久,她想要融入,想叫人们看到自己,可她努力错了方向——学习深奥的知识并非错误,但这不是展示她自己的好工具。吉蒂没有主见,身旁的人能轻而易举的影响她,同你在一起时,她能老老实实做一下午针线;与莉迪亚黏在一块时,她们疯玩、笑闹,莉迪亚说什么她都听。我们的小妹妹莉迪亚,大概是最严重的那个,无知、轻率,最最可怕的是,她擅长用她那个鲁莽、空白的小脑袋瓜作决定,且对于这决定带来的恶果毫不在意,也从不负责……也许我的用词太过于严厉,但自从我见到更广阔的的天地,更复杂的人,这些担忧无时无刻不充满我的脑子,我恐怕我们亲爱的小妹妹们因此在未来受到巨大的伤害。”
“亲爱的简,你有耐心,性格温柔厚道,我请求你!承担起班纳特先生和太太未尽到的责任,尽力教导掰正妹妹们,她们还小,还来得及。我在学院学到的一切,见识到的所有,我将都与你分享,希望能通过我的眼睛和纸笔,替我们自己创造一个新的、好的未来。”
伊丽莎白将这次的风波改头换面附在信上,尽量写得险恶悲惨,她希望当简给妹妹们读信时,她们至少能受一点警醒。性格不是朝夕就能改变的,伊丽莎白明白,但只要持之以恒,潜移默化之下总是能将人往好的方面引导的。简本身不是没有缺陷,而承担起教育妹妹的责任是对她柔顺被动的性格最好的锻炼,相信莉迪亚能把她的逆来顺受全都磨掉。
“简,你从来都体谅别人的难处,认为天下所有的人都是好人。这在朗博恩,或者梅里顿都没错,可来到伦敦,我得毫不留情的说,我们都错了!也许没有天生的恶棍,可定型的、面貌老实的恶徒比比皆是,只需一英镑,他们就肯去伤害无辜的人。在伦敦公共马车停靠的地方,总是徘徊着一些面容慈和的老妇人,她们热心的招呼刚下马车的乡下姑娘,为她们介绍建筑、操心食宿和工作——你必定感叹‘好人’对吗?可实际上,这些都是黑透了灵魂的恶魔,以招女仆的名义诱骗乡下无知少女,等待她们的,或是被卖入妓.院,或是给某个男人当情.妇,之后的事情我们都曾经隐隐听说过。但这不再是遥远的故事,是在伦敦街头,每天都在发生的司空见惯的事情。你我力量微薄,救不了旁的人,只能尽力保护家人——我不敢想象,若是有一天,莉迪亚脑子一热,独自一人跑来伦敦,会有什么悲惨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不,或许还跟着吉蒂,可这无济于事,反而会叫我们再多失去一个班纳特家的宝贝。”
伊丽莎白写道:“感谢尊敬的普兰夫人,她同意将过去一年的旧报纸送给我一份,我将所有此类事件的新闻和图片剪了下来,请马车夫带给加德纳舅舅,舅舅会托来伦敦的乡邻捎给你。请你务必念给莉迪亚和吉蒂听,告诉她们,如果她们不肯好好听着,再读一读,我就向爸爸推荐一所修道院学校。这是我的朋友萝拉小姐介绍的,她是一位男爵的女儿,听说不管多不受管教的姑娘送进去,一年之后都会规规矩矩的。若是她们在我回家的时候还像从前那样脑子空空,不知厉害,哪怕她们恨我,我也要请爸爸送她们去那所学校。把我的话告诉她们,她们知道我能说服爸爸!”
伊丽莎白恐吓一番,又给个甜枣:“但如果她们有所长进,我会带伦敦最时髦的修米兹·多莱斯、花边最新奇的帽子回家,所有人都有份。”
“我最亲爱的简,原谅我过分严厉和用词不当,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实在把我吓坏了。她们原本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如同我们一样,可……简,对此我不再多说,你读了信和剪报,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心情。”伊丽莎白最后落款:“你的……”
第12章 第一课
圣诞节过后,欢乐放松的气氛随之一收,新入学的小姐们兴奋又紧张的等待陶丽丝学院摘下她最后一层面纱。
伊丽莎白私下里不停地矫正自己的口音,一句话翻来覆去重复的结果就是把萝拉也闹得不确定了,险些将男爵小姐纯正的牛津腔带歪。这没少逗笑黛西和莉莉,不过好处也有:把紧张的气氛驱逐的一丁点没剩下。
谁也没料到正式的课程居然是从一顿晚餐开始的。
这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姑娘们照例换上得体的衣裙,三三两两小声说笑着往饭厅里走去。走下橡木楼梯,小姐们才发现高级生们已经返校,这意味着春季学期正式开始了。陶丽丝的主楼很大,不知道什么原因,新生们并不与高级生们一同用餐,而是单独在一间小厅内,与高级生们的餐厅隔着大厅相对。
“她们的餐厅看起来大多了。”黛西远远打量了一下。
萝拉也看了两眼,抿着嘴唇道:“那里才是真正的餐厅。我是说,是陶丽丝庄园原本的餐厅。”
“怎么说?”伊丽莎白问。
四个人里头,对这些东西了解最匮乏的就是她了。像莉莉和黛西,从前都有家庭教师教育,还有来自父母的熏陶。
萝拉无奈的挑挑眉,她觉得身边的这个小姐真是奇怪极了:一方面她通透聪颖又很有勇气,极为讨人喜欢;另一方面,却又常常对一些约定俗成的东西半解不知,简直像是刚进城的乡下姑娘。可这些偏并不能代表她见识浅薄、愚蠢天真,事实上,伊丽莎白的谈吐见解时常叫人惊讶。
实在是矛盾极了,萝拉真的很好奇班纳特家是什么模样,才能教导出这样的姑娘来。
“看画。”萝拉说,“那边餐厅里挂着许多肖像画,而在这边,挂的不过是两张手工毯。”
莉莉也说:“没错,我猜想,那边主墙上应该挂有国王的画像,还有斯托克家族前辈的肖像画。”
“餐厅里的肖像画无疑是展示家族丰厚底蕴的好场所。”斯托克家有久远的历史,家族祖宅里面还挂有二百多年前祖先的肖像,听说那幅画本身就是极受推崇的艺术品,出自当时的意大利大画家弗朗西斯科·马佐拉之手,斯托克家一直引以为傲。
伊丽莎白摊开手,在小伙伴们面前,她不必掩饰:“亲爱的小姐们,朗博恩没有贵族。虽然我的父亲是一位可敬的绅士,但是这不代表班纳特家有悠久的、可被人称道的历史,我们家和贵族一点不沾边,也不像城里这么多讲究。朗博恩的饭厅里没挂满肖像画。”其实根本没有画,只有一块半旧的挂毯。
黛西赞同的点头:“我们家是从祖父时候才开始富有,祖父的父亲只是一个普通船员。在那之前,里德家似乎是生活在沼泽边上的农户,里德不就是芦苇的意思——姓氏说明一切。”
“里德家的餐厅也如同别人家的庄园一样,挂满了肖像画。”黛西歪歪头,做了个牙疼的表情:“天知道那里面只有一幅是祖父的肖像。”还是画家通过爸爸和他的描述画出来的。
莉莉拍拍两位小姐的手臂,“我们不正是因此才来到陶丽丝的么?很久之后,我们的画像会高高挂在某个庄园的墙壁上。”
“没错!等我结婚的时候就要请英国最有名的画家来画——在我最美的时候!”
大家笑起来。
这一刻正好迈入小厅,主位上正坐着一位穿着华丽的陌生夫人。小姐们欢快的笑声立刻一顿,轻轻用带着长手套的手指轻轻掩住嘴角,换来那位夫人严厉的一瞥。
“朱蒂丝夫人,您好。”萝拉在那位夫人站起后就率先屈膝行礼,显然认识她。伊丽莎白有样学样。
女仆们训练有素的为小姐们拉开座椅。这次显然不是随意就座,座次改变意味着这顿晚餐分外正式。
莉亚就在服侍的女仆当中,她轻轻抬手,请自己的几位小姐入座。令人惊讶的是,四位小姐就坐在朱蒂丝夫人的右上方,这是主宾的位置。正式的宴会中,男女主人分坐长桌两端,以女主人的座位为基准,主宾坐在女主人右上方,主宾夫人坐在男主人右上方,然后稍次的入座于女主人和男主人的左手边。按照主宾和一般客人的次序,男女穿插入座。在欧洲,向来是以右为尊,左为次,总的原则就是离女主人和男主人的位置越近些,就越重要些。
而朱蒂丝夫人右手边是萝拉、伊丽莎白,左手边坐着莉莉和黛西。
“请记住你们的座次,小姐们。”朱蒂丝夫人抬起下巴,在每个人的身上停顿了一秒,低声说,“座次匹配表现和身份。陶丽丝善于变通,这里的座次也绝非一层不变。”
这叫伊丽莎白微微有些吃惊,十多个姑娘中,按家世,她应该得排到远离朱蒂丝夫人的座位。
餐厅里一时鸦雀无声,朱蒂丝夫人十分不满意,但鉴于是第一课,便压下训导。她身侧服侍的一位年长女仆立刻示意女佣们上餐,她一点头,女仆们就行动起来,那似乎是位管家。
朱蒂丝夫人像是在强自忍耐,“因为陶丽丝是教育小姐们的特殊地方——才会出现女仆们侍餐的情况。我想你们都知道,没有比让一个女仆来服侍一位爵士更糟的事情!”
伊丽莎白正襟危坐,尽量保持仪态端庄,心里默默呐喊: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英国人餐厅的椅背是装饰品,不能靠着而已。
“不必拘谨,小姐们应该学会交谈,尤其在餐桌上。”朱蒂丝夫人轻轻点头。
在座的小姐,有一些在孩提时就受到餐桌礼仪方面的良好教化,像是班纳特家那样高声谈话或大声说笑的情况绝无仅有。伊丽莎白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举一动都比着身旁的萝拉来。
萝拉知道好友的短处,一边坐姿优雅,一边轻声告诉她:“别僵着你的背,放松、自然的端坐,但是千万、千万别靠在椅背上……哦,看来莉亚很受重用,那是第一男仆的工作,第一道荤菜通常由第一男仆来端,而第二男仆只能端素菜或佐餐……”
伊丽莎白余光看到莉亚将一盘烤牛肉放在朱蒂丝夫人面前,东西方约定俗成的规则,上菜总是首先要给最年长、地位最高的人。
萝拉轻轻示意,便面带微笑的看向朱蒂丝夫人方向。
伊丽莎白微一怔,也学着她的样子将细长的脖颈转向自己右手边这位不太熟的小姐。
英国人的第一道菜,惯例要和右手边的客人交谈。
随着丰盛的餐点一一奉上,餐厅的气氛随着食物的香气渐渐缓和下来。小姐们在朱蒂丝夫人动过刀叉之后,也开始享受这美味精致的餐点。
伊丽莎白始终绷着半根弦,虽然动作刻板不够闲适优美,但好歹并未出错。
“哐!”
这声音惊得小姐们都转头去看,却是那位女管家将一柄银餐刀扎进了一位小姐的椅背。那个可怜的姑娘羞的满脸通红。
座椅上的小姐们皆不动声色的挺直后背,尽量和椅背离得远些。
这意外的小插曲使整个晚宴的气氛跌入谷底,小姐们机械的听从朱蒂丝夫人的示意,每当她轻轻咳一声后,便转向另一侧的小姐交流。晚宴就在食不知味中,干巴巴的进行到最后。
朱蒂丝夫人将放在腿上、用餐巾盖住的蕾丝长手套重新戴在手上,意味着晚宴即将结束。
可夫人并未离开座椅,小姐们只好默默等待。
“我以为各位知道,就餐本质上是一种社交方式。对小姐们尤为重要的展示的场合。”
朱蒂丝夫人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莫名严厉:“没有这些,你们和海外的土人有什么分别!”
“看看你们自己,小姐们!有的人没有带手套,有的人还穿着上午的长裙,有的人头上、脖颈、耳朵上光秃秃地,有的人菜与酒对应的一塌糊涂!”
“有些话语不该被直接说出来,可你们,愚蠢的小姐们!使我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在此说明白:就餐是一项社交方式,是展示身份和权利的地方,淑女们得懂得在这里用优雅得体的姿态来展现自己。这对你们无比重要,当你们不能与别人比较出身的时候,你们的礼仪是最好的凸显自身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