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爱西丝你冷静一点啊！一定会有其他办法的， 不要现在就把加拉哈德送走啊！你把加拉哈德送走了， 你留在这里怎么办？”
爱西丝心头微微一动， 旋即看向通讯器上浮起的淡蓝屏幕。
这也是她第一次正眼看这个位居幕后的魔法师。名为罗玛尼·阿基曼的青年身上穿着怪模怪样的柔软织物， 手里握着麦克风和茶杯，可爱的橘粉色长发乱蓬蓬的， 只用一根发圈随意地扎着，两只眼睛下面还带着浓重的黑眼圈，显得格外不修边幅。
不知怎么的，她心里涌出一股似曾相识之感，但从脑海深处浮起的熟悉感， 转瞬便被她压在了角落。爱西丝垂着眼，不再去看：
“我留在这里， 又会怎么样？”
“你会死的！不要因为一时生气就熄灭那边的初始之火啊，那样会灭世的！”
青年澄澈的碧瞳里流露出再明显不过的焦急，在吼出这句话时甚至还破了音。
“不，我没有冲动， 也不会死， 我只是……有点失望。”爱西丝轻轻勾起嘴角，望向云雾重重的远方，“从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传火这种东西， 原本就是饮鸩止渴的无奈之举。你们那边有火焰吗？如果有的话， 就应该知道，火焰并不会永远明亮， 燃烧是需要柴薪的，而初始之火的柴薪，便是灵魂。”
“一代又一代地英雄投入火中，薪王也会一代又一代变得更弱。最初是葛温，然后是我，再然后是不知名的后继者，到了现在，连吃人的魔鬼和病弱的孩子也要作为祭品上台……迟早有一天，连世上最后一个人也要被火焰烧成灰烬，我实在想不出传火还有什么继续下去的必要。”
“所谓死亡，对我而言，恰恰却是世间最宝贵的东西。一个受诅咒的不死人，毕生所有努力，都不过是在寻求一场安葬。有的人，在达成使命的途中便不幸倒下，那样的存在不会有人铭记。有的人，却能够在达成使命之后，拥有一方小小墓地。而我，在终其一生守护火焰之后，想必也能得到一场宁静的安眠吧？”
“可是前辈，你并不真正属于这个世界啊！这里只是过去的世界，你的故乡，在未来的迦勒底啊！前辈，和我一起回去吧！”
“未来……”薪王的暗淡的眼中忽然亮起了光，“你是说，在这个世界之后，还会有未来？未来又是怎样的？初始之火还旺盛吗？不死人的诅咒是否还存在？人类的生活，比现在更幸福吗？”
……
加拉哈德和罗玛尼的心中同时感到一阵刺痛。
“未来……”罗玛尼·阿基曼反复咀嚼着这个词，胸腔里闷闷的，眼眶中隐隐有些水汽，“不，未来一点也不好。某个不知名的魔王想要毁灭人类，所以它在人类历史上设置了七个起爆点，想要烧掉整个人类史，依照它的意志重塑整个人类。现在它已经做到了一半，迦勒底之外的人类世界，全都被烧却人理的火焰抹掉了，只有我们，还在拼命阻止它。”
“你们那里的火焰，看起来并没有熄灭的迹象，真好。我不懂什么叫做人理，也不懂迦勒底是什么，但有人放火燃烧历史，那就是世界本身并没有问题咯？真想让那个家伙到这里来放一把火，或者说，让我把它弄进火炉里烧一烧……不过你们到底还是没有打败它吧？”
“嗯，所以想要让爱西丝你回来打倒它啊。”
“虽然想法很美，但很可惜，我做不到。从投身初火的那一刻开始，我的灵魂便与这个世界休戚与共，世界毁灭时，我就是它最好的陪葬。很可悲吧，但薪王本身就是这样的东西，尽管我已经是这样的残渣。”
加拉哈德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屏幕里的青年也红了眼角，似乎在下一刻就要流泪。薪王常年冰封的内心悄然融化了一角，但也只能无济于事地移开视线。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当她抛开所有，走入初始火炉时，便有了如此觉悟。是她点亮的世界，是她开启的传火，而当世界衰亡，传火化为诅咒，她亦会义无反顾地随着火焰逝去。
说她骄傲也好，说她愚顽也罢，她种下了恶因，也当不惮于吞下苦果。
“薪王大人，打扰了。”
一道温柔而淡漠的声音打断了难堪的寂静，身着黑裙，气质端庄高雅的防火女和一个同样穿着防火女长裙的女性站在门外，在勾勒着金线的天鹅绒上，躺着一个精致的木盒。
……
“这是圣王洛斯里克陛下和洛里安王子殿下派我送来的谢礼，希望爱西丝陛下能够收下。”
出身洛斯里克，师从大书库贤者而得到“结晶女儿”美誉的克琳希德恭敬地将手中木盒碰了过来，其间并不敢抬眼观察爱西丝。
“这是什么？”
爱西丝打开盒盖，皱眉看着垫子上摆放的东西。所谓洛斯里克的谢礼，就是两颗“葡萄”，而在两粒葡萄的一端，还存在着一道破开的口子，淡淡血腥从伤口中传来。
那根本就不是两粒葡萄，而是一对人的眼珠。
克琳希德顿了一下，把头埋得更低了。
“这是洛斯里克代代相传的秘宝，但我只是个魔法师的学徒，无法得知其中的内容。”
洛斯里克的防火女不安地动弹了一下，伸手紧紧握住了那个木盒。
“薪王大人……请您告诉我，作为防火女，到底失去了什么，而那又是多么重要？又或者，那是什么可怕的事物？而我，该探究这件事吗？”
爱西丝垂首看着木盒里陈列的一对眼珠，脑海中却不期然浮起了安娜斯塔西娅，那个总是待在铁栏杆后一言不发的防火女的面容。她纤瘦、弱小，几乎毫无存在感，甚至在复活后还自称为不洁之人，而她在遇到她时，却是个又聋又哑的女性。
再结合看到的所有防火女，她们无一例外地，都紧紧闭上了双眼。
“答案也许显而易见。”
爱西丝放手，将木盒推了过去。
“薪王大人，这是……是眼睛吗？谢谢您，薪王大人，这肯定就是防火女失去的东西吧？”防火女伸出手，那对存放已久的眼眸就在她掌心无声无息地化为了灰烬，“非常感谢您，但对防火女而言，保有眼眸是个禁忌，若是给我微弱的光，我便能看见那可怖的背叛。”
防火女的声音颤抖起来，带着微弱的哭腔。
“火已不再的世界。”她顿了顿，新生的双眼迷惘而无助地望向爱西丝，“薪王大人，难道这就是你所冀望的吗？”
爱西丝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又回头看向了结晶的女儿。
“克琳希德，劳你回去向洛斯里克的圣王复命，就说我已经收到了他的回礼，对此表示万分感谢。另外，我还要嘱托你一件事，请你将洛斯里克，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还有一息尚存的人召集起来，让他们来到火焰祭祀场，我要向他们传达一个决定。”
“不死人的天命王者，你真的决定了吗？”
就连王座上默默承受着燃烧之苦的鲁道斯也禁不住伸长脖子，投来担忧的视线。
“当火焰熄灭，那必定会是一段异常寒冷、黑暗又漫长的日子。也许，到那个时候，世间将不会存在人类，就算是这样，您也如此倾心于绝火的世界吗？”
“鲁道斯，也许我说话有些不得体，但是请你原谅。一件新事物的诞生，必然会伴随旧事物的灭亡，这个世界本该在葛温王传火之后就渐渐死去，但又凭借传火延续了这么久，是时候让它寿终正寝了。”
爱西丝摸了摸加拉哈德的脑袋，细软的紫色发丝在指间掠过，带来微凉光滑的触感。
“而且，我已看到，在遥远的将来，人类必将兴旺发达，在大地上绵延子嗣。无论是诸神，还是古龙，都要为他们让开道路。这不是预言，而是真真切切，已经目睹的现实。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面对黑暗的勇气。”
“既然您是深思熟虑之下做出的决定，那我也没有阻拦的理由了。”鲁道斯叹息了一声，“反正我已经是个快烧干净的不死人，将来的事情我也无法干涉，那就在此提前祝贺您的计划成功好了。”
爱西丝嗤的笑了一声。
“鲁道斯，你就别恭维我了，都是薪王，我大概也是要和初火陪葬的，能不能看到那个世代也还两说呢。”
“请不要这样说，伟大的远古之王啊。”
一道陌生的女性身影从火焰祭祀场错综复杂的内部走出，漆黑一片的带甲裙装，以及那造型特殊的鸟喙面具格外令人印象深刻。手持着无形刀刃的女武士从容不迫地走到大厅中央，用带有强烈蛊惑的声音引诱道：
“薪王大人，您一定是被众神的花言巧语所欺骗了。所谓的传火，原本就是诸神哄诱人类的骗局，目的只在于维持他们对于世界的统治而已。只有真正摆脱传火，人类才会恢复原本姿态，进入真正的人类纪元。”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事，晚了一点，对不起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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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身披斗篷的薪王沉默着， 连握住镰刀的姿势也没有改变，黑裙的女武士将这当做了不动声色地默许，于是更加卑微而隐怀恶意的弯下腰。
“我是来自隆道尔的尤利娅， 也许您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所在， 但请允许我向您解释。隆道尔是一个避难所， 也是诸多禁忌者的避难所， 在那里，所有兄弟姐妹自由而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远离诸神的欺瞒与胁迫，一起等待着人类纪元的降临。”
“听起来像是个不错的地方。”爱西丝轻笑一声，从中透出的冰冷意味却让所有熟悉她的人情不自禁地提起了心脏，“隆道尔这个地方，在哪里？”
尤利娅突地浑身一寒， 但不死人的身躯常年冰冷，因而习以为常地引诱道：
“隆道尔是一处幽暗、隐秘， 世人绝不会想到的地方，那里曾经遭受过毁灭，但依旧顽强地屹立在大地上。只要火焰尚在，只要人类尚在， 隆道尔的大门就永远向那些处于困厄之境的人敞开。”
“这句话， 听起来怎么像卡斯的口吻？隆道尔这个名字，该不会和小隆德有关？”
赤足的薪王向前迈步，屏幕前的罗玛尼忽然觉得自己不祥的预感似乎要变成现实。
“是，隆道尔是伟大的世界大蛇卡斯一手创建的， 在那里， 我们都是大蛇的子嗣，在温暖的黑暗中生活着。隆道尔是不死人唯一的归宿， 也只有隆道尔，才能窥破传火的真相。吾辈伟大的王啊，请为了人类的命运，前去夺取火焰吧。”
黑裙武士闭上双眼，神情无比虔诚。
冷厉剑风破空而来，尤利娅反射性地向后一跳，手中刀刃也顺势挥出，却在电光火石的刹那骇然看见，曾经一击可斩断百名骑士的暗胧竟然应声而断。
散发着森森寒气的镰刀轻而易举将阴影覆盖在女武士纤细的脖颈之上，尤利娅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放倒在了地上，被人踏于脚下。
……
“喀拉弥特，有人说她是世界大蛇卡斯的女儿，滚过来认亲了。”
爱西丝面无表情地说，双镰不曾有丝毫离开尤利娅的脖颈。
轰地一声，火焰祭祀场的大门又被龙为拓宽了不少，喀拉弥特艰难地挤进来，满脸真实的谄媚在看见爱西丝踩着的那个女人后转化为无能狂怒。
“区区人类，竟然还不要脸地和古龙扯上关系，难道卡斯还会让人类女人怀孕生子吗！她有鳞片吗？她有翅膀和尾巴吗？她有龙的二元性吗？！主人，我建议你把这个污蔑我们古龙的女人赶紧干掉！”
“到底你是主人，还是我是主人？”
“嘤qaq～”
尤利娅吃力地抬起头，然后，她看见了凡人也许一辈子都无法看见的奇景。
小山一样大的独眼黑龙，正对着身高身高甚至还没到它一只爪子高的不死人源源不断地吐出各种谄媚之词，就差在地上打滚撒娇，最后又在对方命令下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卡斯的女儿绝望地发现，她似乎错估了那位天命薪王和世界大蛇的关系。那位薪王根本就不是卡斯嘴里说的那样，毫无主见地听信了芙拉姆特的谗言，继而走到火炉里把自己烧成干尸的。
“真是可悲的家伙，竟然连做出自己的判断也不能够。”
王座上的鲁道斯叹息着，将怜悯的目光投向尤利娅。
“作为被葛温王亲手戴上王冠的矮人群王之一，没有谁比我更清楚，在火焰燃起之前，人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你们真的想要回到人类既没有灵魂，也没有意识，就那样浑噩地活在世上的时代吗？”
“我们生于黑暗，回归黑暗看上去也是如此理所应当，但，我们却又如此渴望着火焰，那又是为什么呢？”
“那虚假的光明纵然是诸神营造的幻象，可人类总是渴望着得到温暖的，不是吗？我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成为薪王的，并且深深以此为荣，作为一个独立的生物，你也要做出独立的判断……如果那会造成过分的背叛，那更该如此啊。”
“这个世界可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爱西丝冷哼出声，“什么样的东西也敢在我面前丢人现眼。那几条只会缩在角落里的烂蛇就算是死了，也要搅风搅雨。火焰存续与否，从来不取决于你们这些藏在暗处摆弄阴谋诡计的老鼠。”
长刀扬起，鲜血溅落，转身离去，扬起的火焰吞噬了所有残骸。
“既然她这么想让我篡夺火焰，那就先让她去见见初火，商讨一下怎么才能让我得到火焰吧。”
……
此刻，无论是屏幕另一边，还是伸出迦勒底的众人，都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
暴君姿态，完完全全的暴君姿态。
那目空一切的眼神，那毫无阻滞的屠刀，像极了某个正在古巴比伦过劳死的“闲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