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王室的主祭？”
“哦哦，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有人叫我这个老掉牙的称呼了吗？”老夫人迟缓而笨重地转过了那张干瘪灰暗的脸，嘴角不自然地咧着，露出没剩下几颗烂牙的牙床，“连洛斯里克都亡了，我现在只是个一心等死的老太婆而已。”
“你好啊，不知道名字的不死人，你来洛斯里克的废墟做什么？是想要东西？我这个老太婆年纪大了，不想动腿脚，但手里还是有点东西的。”
“不了，我手里没多少灵魂，就连买飞刀也不够。”
在遭到无情拒绝之后，洛里安王子的乳母既没有生气，也没有遗憾，只是表情麻木地收回那些破破烂烂卷了刃的武器，干涩喉咙如同破了大洞的乐器一样呜咽鸣响着：
“没错，现在这个世界，就连灵魂也是难得一见的宝贝了呢，你不想拿出来也是应该的。就像老太婆我，只想坐在这里，静静等待着世界毁灭的时候，不是吗，嘿嘿嘿……”
“打扰了，我想问问环印城怎么走。”
“环印城？”老太婆奇怪地看了一眼爱西丝，“难道你也听说了解咒石碑的传说，想要到那里去吗？不少人都想到那儿去，可是从来没听说过有人真的找到过那个东西。”
爱西丝脸上公式化的笑容一僵，真的是她睡太久了吗，解咒石碑又是什么东西？
“没，没错，我的确是要到那里去的。”
“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老太婆用她那张漏风的嘴笑了几下，听起来像极了夜枭的低鸣。不过再怎么像吃人的老巫婆，她也还是尽职尽责地指出了路线。
“从这里，一直往下走，一直走到有巨塔残骸的地方，然后再往下跳。如果你身上有小环旗那种东西，就能召唤环印城的信使，假如你能打得过那两头闹腾的恶魔的话……”
老太婆不怀好意地指了指脚下由倾斜房顶组成的绝壁，嘿嘿怪笑着：
“跳下去吧，不会死的。”
……
爱西丝从浓厚的灰烬中捡起一个半埋着的玻璃瓶，端详着瓶中蕴藏着的微光，在倒塌的墙壁边，蜷曲着一具失去生命的干尸。
在许久许久之前的过去，曾有一位美丽的王妃嫁到洛斯里克。她美丽而雍容，治愈疾病，散播光明，洛斯里克的国王敬重她，民众爱戴她，就连荒僻角落的吟游诗人也盛赞她。洛斯里克的王妃被誉为丰饶与恩惠的女神，凡她所在之处，便不会有痛苦与诅咒。
在洛斯里克陷落的最后一刻，已然淡忘了阳光公主恩惠以及疗愈的人们，在绝望中自行想象出的身影，描绘出笨拙、但真挚的故事。这由信仰凝聚而成的奇迹之光，就这样被封存在瓶子里，缓缓疗愈着接触地点周围人们的伤势。
这就是洛斯里克最后的故事了。
远道而来的薪王抬起头，看着顽强支撑着的拱门下来回走动的洛斯里克骑士。
她降落的地方似乎是个教堂，里面整整齐齐地围绕着布道空地摆放了大量长木椅，浑身披挂的洛斯里克王家骑士三两成群的来回巡逻，就像是他们曾经做过，而现在也同样进行着的事情一样。
盔甲中丰满的肉·体早就干瘪得可怕，从肉·体中生长而出的树枝顽强地固定着腐蚀松脱的铠甲，其中一个盔甲更华丽些的“军官”摇动着手里的旗杆，虚幻的军旗影子伴着浅淡的阳光浮现而出。一个戴着肮脏头巾的小偷四肢着地地无声靠近，似乎想要从缝隙里偷点东西。
然后他就被军旗骑士准确无误地挂在了旗杆上，黑色鲜血沿着旗杆流淌，滋润了干渴的树根。
教堂脆弱的木椅上，同样坐着几个虔诚祈祷的骑士，他们已经称职地保卫王城到了最后一刻，进入了安详的永眠。
同样的，一截截弯曲的树枝从头盔里、从手肘处，从任何一个能想象的缝隙里钻出来，将洛斯里克不再明亮的盔甲作为花盆，冒出盆沿的根系自然而然地向外延伸，甚至将整条长椅都缠绕殆尽。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也许是树木的种子落了进来，但这座由灰烬、砖瓦和尸体组成的建筑物，并没有任何植物生长的痕迹。
爱西丝静静观察着眼前似乎一切如常的景象，忽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在火焰燃起之前，混沌中只有树木、岩石和古龙，那么，人，又是从何处而来？
隆道尔宣称既不存在死亡，也不存在生命的活尸形态才是人类真正的模样，但在那之前，活尸又是从什么地方产生？
或许，眼前就是最好的答案。
人类，不过是永恒的世界树演变而出的一截枝干而已。
亘古不变的，永远只有世界本身。
……
然而，就是这样的曾经无生命的枝干，于黑暗蒙昧里睁开双眼，在微弱火光中得到智慧，如流星般照亮长夜，又如流星般飞快陨落。
虽然短暂，但又有谁能否认这个族群曾经创造的伟大？
爱西丝站在灰堆里，仰头环视着或支离破碎，或偏斜倒塌的建筑，胸中涌起一阵莫名感动。
掩埋了大半的玫瑰窗上，描绘着国王与王妃的面容，快要塌光的图书馆中，层层叠叠的书本依旧整齐码放，红色的砖瓦顽强地保留着颜色，仅存铠甲的骑士仍然尽忠职守……
这样的人类，这样的文明，或许才是她，以及后来无数后继者们前赴后继燃烧自我的动力吧？
爱西丝向臆想中王宫的方向张望了一眼。
想必那对倔强的双生王子，也如愿以求地得到了相依死去的终局。
……
洛斯里克废墟只是这个文明坟墓的最上层部分，要到达环印城，还需要更往下走。
在旅行途中，原以为成为薪王就天下无敌了的爱西丝还遭到了一点小小的打击。从厚厚灰堆里神出鬼没的黏腻活尸并没有拖住她的脚步，反而被那种看起来像个大号树枝蝴蝶的“天使”用冲击力巨大的白色光柱射成了筛子。
在付出了几条命的代价之后，爱西丝才成功斩杀了这些“天使”遗留在地上的“蛹”。
此时她已经溜溜达达地走到了更下方的地段，和房子一样巨大的树根肆无忌惮地四处眼神，压垮房顶，涨裂墙壁。衣衫褴褛的不死人像野兽一样四脚着地地在荒地和毒沼里奔跑，喉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吼叫。
老太婆口中那个巨塔就横躺在地面，割裂毒沼和荒地，在靠近悬崖的一边形成了尖锐的三角形。
爱西丝在支出悬崖上的砖墙上发现了一行用蜡石书写的符文建言，一个戴着红头巾的老骑士出现在建言上方，用手指了指深渊，随后消失。
他写道：
“跳下去吧，不会死的。”
在估计了一下自身实力，并伸出脑袋观察了一下巨塔下方漆黑的深渊之后，爱西丝凝聚起浑身信仰，张开四肢，像一只大鸟般轻盈跃下。
……
老实说，不死人自由落体（也许现在还没有这个词）的功力时高时低，有时候会因为一道几米的山崖而魂归篝火，有时候又能跳下深不见底的洞窟却毫发无伤。
这一次她正好幸运地处在后者，落地毫发无伤，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漆黑一片的洞穴底下趴着两只身形巨大的恶魔，正用比铜铃还大的眼睛扫视周围。
爱西丝当然立即就匍匐着身体，藏到塌了一半的砖墙后，在地面写出喀拉弥特的名字。
“哦，主人，你终于——”
黑龙刚刚舒展开翅膀，就看见爱西丝在给自己施展消音魔法之后，隐去了身形。
“哦，可怜的喀拉弥特，我还有事情要办，你先帮我把这两头恶魔处理了吧。”
在它背后，两只恶魔已经尖叫着飞扑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太阳公主的问题，我支持“太阳公主（葛温艾薇雅）=洛斯里克王妃=防火女”的论点。黑魂本身关于“葛温艾薇雅”“洛斯里克王妃”“防火女”“圣女葛慈德”“重生之母罗莎莉亚”的争议很多，在这里就不多加详述。
而“人类源于树”的想法，则是在看到不死聚落里那些树人和聚集地的树人洛骑之后产生的。
PS：你们卧槽的样子真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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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爱西丝悄悄绕开了喀拉弥特和双恶魔大战的场地， 来到矮墙的另一端。
不是没能力击杀恶魔，而是觉得没必要。艾雷德尔的重生刻不容缓，每浪费一分钟， 就意味着那个衰落的世界更加滑向深渊。
才绕过低矮的砖墙废墟， 爱西丝就忍不住一愣， 过往那些或喜悦、或悲伤的记忆一幕幕翻涌而出。
这里……
是她当年曾经一次又一次停歇的火焰祭祀场， 无名不死人最后的港湾。
爱西丝看着墙上干枯的爬山虎，仿佛再度置身千万年前的罗德兰。
那时古树依旧遮天蔽日， 浓厚的水汽几乎让空气中都泛起了薄绿，盲眼无舌的防火女孤独锁在铁栅栏后，灰心丧气的男人一遍又一遍地上着剑油。
男人和女人，法师和战士，善良的， 邪恶的，弱小的， 强大的……各种人来来往往，别的地方汇聚到祭祀场，又从祭祀场奔向既定的结局。
不过现在这都是早已淡忘的遥远传说了，甚至在最古老的的白教圣典里也未曾有过只言片语。
她在一个看上去像是池塘的地方停留了一瞬， 看着完全堵住口子的泥土叹息了一声。
这里既不是池塘， 也不是地窖，而是世界大蛇们探出脑袋的地方，同时也是通向初始火炉的捷径。这里既可以拿刀给大蛇们修脑袋，也可以从这里跳下。穿过无边无垠的黑暗， 就会落到初始火炉的大门前， 将收集来的王魂放入门口王器，击败葛温王之后， 便是传承世界之火的终局。
时移世易，光从地势来看，原本处于世界树上端的火焰祭祀场随着枝干断裂沉落，现在，反倒是地势低洼的初始火炉高于世间一切。
矮墙外恶魔嘶叫搏斗的声音越来越小，显然喀拉弥特占据了绝对上风，爱西丝刚想顺着乱石堆里勉强搭出来的缝隙悄悄溜走，余光忽然瞥见地面微光一闪。
掩埋已久的旗面轻轻抖了抖，上面附着的泥土就从光滑坚韧的织物上滑了下来。
一个颇具古雅风味的金环就在旗帜上显现了出来，样式和洛斯里克主祭爱玛临死时拄着的那根小环旗十分有异曲同工之处。爱西丝一看到那个圆环，就大概明白了这个旗帜的运作原理。
只要在外面的空地上举起小环旗，就会有信使将她带走到环印城。
……
爱西丝从狭小的岩缝里挤了出去，在外面的平台迎风举起小环旗。苍白的小恶魔信使如约而来，两个空着手，一个手里拿着某种节肢动物壳组成的棍子，似乎是用来引路。
就在小恶魔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准备飞离地面时，砰地一声，一个硕大龙头就强行塞了出来，和几只小恶魔大眼瞪小眼。
信使们：“……”
喀拉弥特：“主人，这样也太没风度了吧，还不如直接骑在我身上呢！”
最后在喀拉弥特的撒（威）娇（逼）打（利）滚（诱）之下，小恶魔们最后得到的差事只是跟在前面无所事事地用棍子引路，爱西丝负责坐在喀拉弥特背上，迎着呼啸狂风左看右看。
不得不说，这段路颇有些诡异之处。明明深处地底，但喀拉弥特飞起来的时候却像是在高空，上层聚集地能够很明显看到的黑暗天空连同圆环太阳一同隐没。
淡淡的黄光弥漫开来，将厚重云层染出浅淡颜色，明明是火焰衰微的末世，这里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明亮如昔。但真要认真寻找天上的太阳，却又只能在天边看见一线迷蒙亮光。
白色的小恶魔忽然用棍子指了指前方，黑龙发出浑厚长鸣，双翅划破云层。
那座包裹在蛋壳白岩石山谷中的隐秘之城，到了。
……
作为战利品兼坐骑的喀拉弥特机智地找了离正式道路还很有一段距离的隐蔽地方，把爱西丝放了下来。
不得不说，在被彻底揍服了之后，喀拉弥特在某些方面的表现甚至比宫廷里的侍从都还要殷勤贴心，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塞初火里久了，吸收到某些了不得的知识。
初次探索新地图的不死人薪王兴致冲冲又小心谨慎地顶着盾前行，随后又发现自己似乎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啊！”
爱西丝挪开脚，揉了一下眼见，这才发现脚底下那个看上去像抹布多过人类的肮脏家伙，其实头上还戴着一顶王冠。有了这层认知，再仔细端详的时候，在她眼里，这个身材十分矮小的家伙五官竟然还有点类似鲁道斯。
那个看上去像被人打断双腿放到王座上的矮人薪王。
“你难道是使者？”满身破烂，披下的白发也是干枯板结矮人王扑倒在地，有气无力地抬起头，“哦，我从来都没见过你，你是哪个国家来的使者？亚诺尔隆德吗？”
爱西丝张嘴，正要回答，脑海忽然再度回荡起一个声音。
【您知道吗，现在的环印城，深渊已经泛滥成灾，就连吞噬黑暗的米迪尔也无法承受人性的重量，彻底发疯了……那头黑龙彻底疯掉了，城中出现了一些昆虫模样的古怪说客，环印骑士听信了他们的谗言而背叛公主，就连我们几个内部也发生了分歧。】
过去时光的火焰祭祀场中，自愿坐上王位的矮子薪王如此说着，身上燃起柴薪燃明亮的白光。
……
爱西丝丝毫不引人注意地停顿了一下。
“我是使者，但我不是从亚诺尔隆德来的。”
顺便收拾了一下手小环旗，塞到袖子里看不见的角落。
虽然不可思议，但是这个头顶王冠的矮冬瓜的确有极大可能性是环印城中的矮人诸王之一。鲁道斯曾经提到过诸王间的分裂，那就意味着矮人王中有人倒向了那些虫子一样的古怪说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