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锁——棠岁
时间:2020-04-18 09:20:37

  “诸位将士,本宫虽是南绍出身,但如今也已是北昭的皇后,知道忠义二字该如何写,断不会做出这等叛国的肮脏事!更何况,如今南绍领头的韩将军囚禁南绍帝后太子,自封摄政王,如今的南绍早已不是本宫母族所治,本宫怎会甘心同韩将军合谋?”
  见士兵神色松动,姜予辞再度加重语气,一字一顿:“若晏康城破,本宫定当与城中万千百姓同生共死!”
  一番发誓后,士兵们看着总算是暂时放下了怀疑之心,随后依照她的吩咐纷纷抱拳离去。
  姜予辞长长出了一口气,但背脊依然绷得僵硬,丝毫不敢放松下来。
  她今日从宫中出来,于外城坐镇指挥,为的就是尽快得到一切消息,排兵部署。
  一个又一个小兵被传进屋子,一条又一条消息被递上她的案头。
  南绍士兵冲击城门了,南绍士兵开始攀爬城墙了,南绍士兵被热油泼下去了,他们开始拿圆木撞城门了,城墙上的守军受伤三个,阵亡一个,南绍弓箭手就位了……
  姜予辞越听,唇便抿得越紧,眉头也皱得越厉害。
  但她什么别的都没有说,只是一件一件地吩咐下去。
  守城门,泼热油,弓箭手准备射击冲撞城门的敌军,安排大夫为受伤军士进行紧急包扎……
  “城门要破了!”
  外头忽地传来一个小兵的高呼,惨烈绝望得像是哀嚎。
  姜予辞猛地站起身来。
  连日操劳,她面上多了连胭脂水粉都遮不住的疲惫,将士们在最初的惊艳过后,也被一日复一日的战事磨得失去了对这些的关注。但当她起身的时候那一袭红裙裙裾微晃,暗香浮动时,人们才惊觉她还是那样美。
  静水流深,桃枝剪影。
  南绍第一美人。
  只是此时此刻她低眉敛目,神情木然到近乎没有表情:“我去城墙上看看。”
  她身后的拣枝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然而阻止的话语还没说出口,姜予辞就已经快步出了屋子,转瞬就消失在小院中。
  拣枝愣了愣,这才想起来要追上去。但刚追到院门口,便失去了姜予辞的踪迹。
  姜予辞走得很快,快得甚至有些不正常。
  她什么侍从都没带,谁也没反应过来,一路上便只有她一个人。
  她步履匆匆地掠过了路旁哀嚎的乞丐、不知哪家店铺前哭天抢地的商贩、收拾细软收拾得兵荒马乱的宅院、门口屋中放满了受伤军士的医馆,一路走到城墙下。
  令牌在那小兵面前一晃而过,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个清瘦窈窕的女子就已经一转身上了台阶。
  姜予辞踏上石阶。
  城墙石砖斑驳,上面有岁月留下的风霜痕迹。
  百年北昭。
  她是不是命格不好,专门误国?前有南绍,今有北昭。
  姜予辞一时竟然有点儿想笑。
  她一步一步走上城墙。
  面色比她疲惫得多的守城军士看到她的时候面露讶然,犹疑着想要俯身行礼,被姜予辞摆手制止了。
  她抬眼看去。
  这处城墙的这个角度,刚刚好能看见那摇摇欲坠的城门,门前一大批的南绍将士。
  ……和千军万马中,正在仰天大笑的韩子儒。
  他如今看起来,这样陌生。
  她真的有这么好?好到让他不顾南绍国力和未来,拼尽一切来攻打北昭?甚至,还用的是这种深入敌国的自杀式打法。
  可哪怕他的的确确打不下北昭,他也即将要打下晏康城。
  他即将心愿得了。
  姜予辞攥紧了袖中玲珑小巧的匕首。
  那是燕华在给她虎符的同一日交给她的。
  熏香悠长,少年的眉眼温柔似水,仿佛盛满了人间瑶池月色,他手中的匕首小巧而精致,刀鞘上刻着繁复的花纹和小小一个“辞”字。
  他笑得像是三月春风拂过江南岸:“喏,我亲手做的,给你防身。做得不好,可不要嫌弃啊。”
  顿了顿,他忽然掩饰一般地轻咳了一声:“当然……刀鞘不是我做的……我还没学会刻那么复杂的东西。不过那个’辞’字是我刻的!等我以后学会了,我再给你做个刀鞘!你想要别的也行!”
  说着说着,那白玉似的耳垂就染上了傍晚天边的胭脂色。
  一室灿烂的昏黄,霞光绚丽,宛若打翻了的石黄与朱砂,是丹青手兴之所至,肆意泼洒。
  刀鞘上的宝石折射出熠熠光辉,他白皙的指也带上了几分暖意。姜予辞与他对望片刻,忽地笑了:“好。”她接过匕首。
  风吹珠帘动,日照菱花窗。
  姜予辞的唇上,染上了一点苍白的笑意。
  她摩挲了一下袖中的匕首。
  那上面……还有燕华亲手给她刻的“辞”。
  辞啊。
  可不就是辞别?
  若当真因为她导致晏康城破,便是以死谢罪,也没什么的。
  姜予辞的视线忽然有几分模糊。不知怎地,她脑中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仿佛拨云散雾一般,终现天光。
  她想起前世的小心谨慎,步步为营,费尽心思地勾引撩拨却又不知不觉地动了自己的心。
  她想起刺杀失败时,燕华震惊而悲哀的眼神。
  然后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高高在上的帝王举杯抬袖,神色淡淡,仿佛连被刺杀的惊骇都不会有:“拖下去,押入天牢。”
  ——从前她一直觉得他是早就清楚她的身份,因此才会再平静不过。可她却忘了,燕华本不是这样漠然的性子。
  他只是想假装对她的刺杀毫不在意而已。
  阴暗潮湿的天牢里,徐智诚恭恭敬敬地把药放在她面前,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却半晌无言。
  说到底,也是从前共事、一同笑闹的人。
  琉璃锁靠在墙上,眼神轻飘飘地在那药上打了个圈儿,浑不在乎一般地笑了起来:“怎么,徐公公亲自来送我上路?多谢了。”
  ……还想着他会来见她最后一面的。
  果然是痴人妄想啊。
  也是,他对她大概根本就没什么感觉吧。不过是看到个对自己有意思的漂亮姑娘,顺水推舟地撩拨一下而已。
  况且……就算有感觉,也消磨殆尽了吧。
  琉璃锁嗤笑了一声,伸手就要端起那药。
  ——却被徐智诚止住了:“等等。”
  她诧异地抬眼看他。
  徐智诚压低了声音,黑暗中,他的神色还有几分不忍:“陛下给的……是假死药。到时候会有人送姑娘出去,今后天大地大,姑娘自去谋生吧。”
  琉璃锁愣住了。
  都这种时候了……他还不愿意杀她吗?
  他对她竟然真的有那么多情分?
  可他灭了南绍,杀光了姜氏一族,她又丝毫不顾他的百般暗示,一意孤行地想要刺杀他。
  一报还一报,如今的局面何其荒唐可笑。
  琉璃锁真真切切地笑出了声来。
  从前母后教她,笑不露齿眼弯弯,最是女儿家的贞静贤淑模样,惹人心生爱怜。
  可如今她笑得形象全无,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像是疯了。空气出入喉头,竟像是困兽的嘶嚎。
  他让她走,天大地大任她漂泊,却再也不想看见她。
  巧了,她也不想再看见他了。
  只是她该往哪儿走?
  她身负姜姓,天下却向何去寻南绍姜氏?
  亲缘断绝,所爱不得,天大地大,无以为家。
  琉璃锁笑得越发开怀。
  她大笑着点头,完全不顾徐智诚惊恐的神色,端起那碗药一饮而尽,随后一松手,白瓷碗伴着清脆的声音四分五裂。
  药效尚未发挥,她捡起一块锋利的瓷片,对准手腕就是狠狠一划!
  似乎还嫌不够一般,她又连着划了四五道,一道比一道狠,一道比一道用力。
  一旁已经吓呆了的徐智诚此刻终于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跑出牢房,高呼:“传太医!”
  四周一片黑压压的寂静,牢房里的琉璃锁看着手腕上一道道的伤口,终于落下泪来。
  她拿着瓷片,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
  恍恍惚惚间,姜予辞忽然看见了一片绚烂的海棠。
  是燕华。
  少年提着酒坛仰面卧倒在海棠花丛里,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他一身深深浅浅的艳色。他紧皱着好看的眉头,似乎是睡得极不安稳。姜予辞隔着一层迷蒙的雾气,努力地靠近燕华俊俏的眉眼,俯下身去听。半晌,才终于听得一点零星话音。
  他喃喃道的,是“姜予辞”。
  这缘是她的本名。
  他终是知道了一切,却冷着一张脸,不肯叫,不肯叫,叫了她便是姜氏的人,是那个怀揣着一腔国仇家恨对他充满了恨意和怨言的亡国公主,豫王刺客,不再是他娇声软语意态风流的小宫女,不再是他的琉璃锁。
  可,在这梦里,在她坟前,燕华皱着眉抱着酒,到底还是叫出了这个名字。
  她不仅仅是琉璃锁啊。
  他喜欢的姑娘,姜予辞这个身份赋予她的一身风华,怎么可能就这样因为他卑鄙自私的小心思,被轻易地割裂抛弃?
  他喜欢的不仅仅是一个琉璃锁,更是由姜予辞和琉璃锁这两重身份一并构成的那个她。
  他放下那些悲哀和怨愤,放下那些绝望和痛苦,明知她是刺客,明明以为她对自己只是逢场作戏实则满是痛恨,却还是宁肯她虚情假意,仍旧要自欺欺人,不愿割舍,不能割舍。
  一往情深,情深如斯。
  姜予辞忽然泪如雨下。
  灵魂也会落泪的吗?
  她怔怔地想,抬起手在面上胡乱一抹。
  北地凛冽的风呼啸着刮过她的面颊,姜予辞茫然四顾,这才发现自己原来还站在晏康的城墙上。
  杀声震天,晏康城的城门摇摇欲坠,已是被撞开了一条缝。
  晏康城将破。
  她再没有什么办法了。
  姜予辞抬眼,望向远方。远山如黛,天色灰白,是同她送燕华亲征那日别无二致的景色。
  风刮得烈,红裙与乌发皆在空中翻飞。
  这一世能有这么多的甜蜜与美好,她已经知足了。
  姜予辞一双清凌凌的杏眼,深深地望了一眼远方。
  再见了,燕华。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四!!!是HE!!!(破音)
 
 
第66章 终章
  层峦叠嶂, 重重青峰之下, 烟尘忽起!
  姜予辞浑身一震, 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远处, 那策马而来的大军。
  ——即使过了很久很久,姜予辞依然能清晰地记得,那日的燕华是如何来到她面前的。
  她立于晏康城城墙之上, 敌军包围, 城门将破, 风吹过她泪痕半干的面颊,刮得生疼。
  他策马率万千兵士疾驰而来,声震如雷霆,烟尘滚滚而起, 如同天降神兵一般打了南绍大军一个措手不及。
  冬月十八, 帝率兵回京,大败南绍。韩子儒仓皇而逃, 生擒于青崖山脚, 后伏诛。
  史书上寥寥数语, 便将一场战事的结局勾勒罢。可有些旁的东西, 却将会永远留存于姜予辞的脑海中, 就如……那日燕华上城墙时的场景。
  她几乎是木愣愣地站在原地,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把匕首,哪怕被刀鞘上的玉石和花纹硌得掌心发疼也没有在意。风吹起姜予辞有些凌乱的乌发,而她就隔着这有些凌乱的头发,用一双眸子乌溜溜的杏眼怔怔地凝视着来人。
  凤眼星眸, 乌发银甲。
  一如初见。
  他一步步踏上那斑驳的石阶,走到她面前,喉结上下滚动,涩涩地、低低地唤了一句:“予辞……”
  话音未落,燕华便一把将姜予辞拥进了怀中。
  姜予辞几乎是在同时呜咽了一声,哽咽着哭出声来,挣扎着推开燕华用力锤他:“你怎么才来啊!你怎么才来啊!”
  他知不知道她有多害怕!知不知道她有多想他!
  姜予辞哭得声咽气阻,泄愤似地一连锤了燕华许多下,最后却又哭着一头扑进了他那个再温暖熟悉不过的怀抱中。
  ——他终于回来了。
  她在将士和百姓面前装得沉稳装得淡定,却在看到他的身影的那一刻,泪水便如决堤一般。
  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
  燕华垂首凝视着怀中姑娘的发顶,眼神温柔缱绻,宛若揉碎了天光。半晌,他缓缓抬起手,微微颤抖着覆上她单薄的背脊。
  他赶上了。
  若是晚一步、若是晚一步……
  燕华不敢想象,可是自从他接到韩子儒频攻晏康城的消息,自从他加紧击退大秦踏上快马奔回的路,他便控制不住地开始想那种种凄凉惨烈的结局。
  会发生吗?
  会发生吗?
  燕华不知道。
  他只能催着催着,一次又一次地扬起鞭子,盼着快一些,再快一些,能尽快赶回晏康城。
  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了,他不想也不能再失去她一次。
  燕华紧紧地抱住姜予辞,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去:
  “我回来了。”
  他抱着她,低声道。
  天穹低垂,万籁俱寂。风渐渐停息下来,姜予辞还一抽一抽地埋在他怀里,小小地、软软地应了一声:
  “嗯。”
  -
  连枝宫灯烛火明媚,映出满室微微摇曳的光影。姜予辞重新绾了发髻更了衣坐在榻上,看到刚刚洗漱整理毕的燕华从内室转出来,她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移开了视线。
  虽说……可是今天在城墙上,她毕竟还是太失态了些。
  姜予辞默默搅着手中的帕子,眼神游移。
  ……有点儿丢人。
  燕华也发现她似乎有些不自在,却是不知道为什么。挑了挑眉,他径直走过来在姜予辞身边坐下。
  熟悉的馥郁香气迎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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