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锁——棠岁
时间:2020-04-18 09:20:37

  已有大半年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姜予辞不知怎的,便是面色一红。
  而此时燕华甚至还低笑了一声。
  他轻轻握住她藏在袖中的手,指腹在她手背上摩挲两下:“怕不怕?”
  姜予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诚恳地点了点头。
  怕。
  怕到不能再害怕。
  一日复一日,她枕下放着他给的匕首,连梦中都是晏康城破火光冲天的场景。到最后,她甚至都麻木了。
  良久无声,连他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姜予辞等了片刻,不禁诧异地抬起头来。
  ——然后撞进了他的眼中。
  燕华生得一双极漂亮极漂亮的眼。
  睫羽浓密,眼睛细长,眸若点漆,眼尾轻轻巧巧地向上一挑,便如同一把小钩子一般,钩到了人心里。
  而此时此刻,这双极漂亮极漂亮的瑞凤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知何时,二人已是挨得很近,近得姜予辞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在燕华眼中的倒影。
  那漆黑的眼眸里映着烛灯摇影,红裙乌发,温柔得像是沉淀了三十载的旧月色。
  他专注地看着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对不起。”
  极尽诚恳。
  而后他倾身。
  温热柔软的唇相缠,呼吸与浮动的暗香纠缠。
  四下无声,桌案上小巧的香炉也仿佛在静悄悄地打瞌睡,吐出一段模糊缥缈的烟雾。红烛灯影随风轻轻晃动了两下,连枝烛灯后那半掩的轩窗外,一轮明月高悬于深蓝天幕中。
  -
  大秦南绍被退,接下来该做的,自然就是清算和论功。
  升迁得赏之人如何欢天喜地暂且不提,那些流放抄家斩首者无不放声痛哭,悲痛欲绝。而这其中受罚最严重的,当属豫王及其党羽。
  今上先是拿出了豫王通敌叛国的证据,一条条一样样,清楚分明得容不得半分辩驳。随后的,便是对豫王党羽的清算。
  冬月廿七,有证指王太后与豫王勾结,上震怒,然感太后养恩,念其所为尚少,终下旨禁于慈宁宫,永世不得出。
  十二月半的时候,豫王被押送回京,斩首示众。
  广安宫中一片沉默。
  姜予辞坐在上首,摩挲着手中温热的茶盏,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了下方的楚止水。
  她的衣饰簪发都齐整得体,妆容却早已被泪水弄得凌乱不堪,神情呆呆的,像是沉在什么梦里。
  ——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梦就好了。
  楚止水发怔地想着。
  ……燕寻,就要以叛国罪被处死了。
  连带着他的母族妻族,却不包括她。
  她因通报有功,还有姜予辞的求情,得以被废为庶人,保全性命。
  可那如何能够呢?
  家族亡尽,无处可归。从前那么多的欢声笑语,撒娇痴缠,从此都随着那一块“楚府”牌匾的跌落摔裂而消散在了烟尘里。
  还有燕寻的丧命。
  他死了,她独活,漫长的生命和无边的寂寞,还有抑制不住的思念和悲痛,她如何能忍受呢?
  哪怕他对她并不好。
  哪怕她对他已经渐渐失望。
  哪怕……他不爱她。
  更何况,她这又算是哪门子的通报有功?她分明早有察觉,却不敢相信,不愿相信,硬生生拖到最后才来通报。到了最后,什么用处都没了。
  晏康城还险些城破。
  她这一生,当真是可悲得像个笑话。
  楚止水抿了抿唇,忽地起身跪倒在姜予辞身前,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去,行了大礼。
  她的声音还在发着抖:“娘娘。”
  “妾自请三日后与燕寻、楚氏一族同斩。”
  姜予辞手中的杯盏险些跌落。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楚止水——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你要一同受刑?”
  楚止水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辜负了娘娘的一片好意。”
  “你……真的决定了?”姜予辞微微蹙起眉。
  “家人和夫君都没了,妾一个人独活于世,也没多大意思。”
  姜予辞心里,忽然被那句“独活一世”触得轻轻颤抖了一下。
  她能理解。
  沉默良久,她微微颔首:“若你意已决,我会去向陛下请愿。”
  楚止水再度拜下去,姿态恭敬,举止间是楚氏嫡女该有的的优雅风范:“娘娘慈悲。”
  -
  楚止水走出宫门的时候,一眼就看了等在旁边的江澈。
  蓝衫长剑,神情清冷,却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忽然多了些什么别的东西。
  楚止水说不上来,只感觉仿佛是他整个人都忽地鲜活了起来。
  江澈迎上来,“姑娘”二字尚未出口,楚止水的开口就已经打断了他的话:“江澈。”
  暮色昏黄,映在宫城的红墙上,温柔得像是一段旧日的时光。她注视着他,微微笑着,风拂起她的碎发,她看上去竟是江澈从未见过的温软模样:“江澈,三日后……我要和他们同赴刑场。”
  江澈一瞬间,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十二月的风吹得人遍体生寒,哪怕有这一抹夕阳余晖,也没有多少作用。
  过了许久,他才颤抖着张口,却喃喃半晌,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野草与花儿一同在风中颤动。
  楚止水歪了歪头,又对他笑了一下:“之后你想去做什么,自去吧。”
  江澈本是楚府护卫,不过因后来救她有功,她便放了他自行离去。只是不知为何,他仍执意要守在她身边。如今楚止水倒是要庆幸,当初她已放了他。
  这样这次的连诛便诛不到他头上去。
  她朝前走去。
  如今豫王楚宅皆已成往事,自然也没有了车马。
  江澈一时间还怔在原地,只能失神地看着她越走越远,走进遥远天边那一团绚烂的霞光里。
  她的身影是他的眼眸中渐渐变小。
  江澈注视着她的背影,脑海中想起的,却是昔年初见时那身量尚小的女孩。
  彼时的她眼眸清澈,举手投足间自有晋安楚氏嫡系长房长女的高华气度。
  而他虔诚地俯在她重重叠叠的繁丽裙摆之下,像是在敬叩神灵:“在下愿以微命相护,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腊月十九,废王燕寻及其党羽斩首示众。
  同日,江澈自尽。
  -
  元熙七年,春。
  宫城中一派自在景象。
  陛下年前终于攻下大秦国都,班师回朝,两年前又接受了从前的南绍皇帝姜珏的献地,如今一统天下,除去那些留恋故土的遗民,旁人无不赞一句陛下的万世功业。连带着宫城中的小太监小宫女们,也颇觉得与有荣焉。
  春日园中桃花烂漫,燕华坐于花树下,拿着一支笔细细地为姜予辞描下眉间一朵五瓣莲。
  细眉瓷肤,中描朱砂,最后一笔小心地勾勒完,燕华忽然在姜予辞眉间落下一吻。
  “呀!干嘛呀!”姜予辞忙不迭地推开燕华,小小白了他一眼,身后的拣枝连忙忍着笑递上一面镜子。
  镜中女子容貌清艳,眉间的五瓣莲却是晕开了一抹浅淡的红,姜予辞气得猛地一抬头,却正好撞见燕华的这副模样。
  眉目如画的青年本就生得唇红齿白,面若好女,现下薄唇上一点红,更是犹如春水染霞,摇光动影。
  姜予辞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燕华轻轻“嘁”了一声,多少也想明白了,接过徐智诚递上的帕子,抹去了唇上那抹艳色。随后转身拿着笔按住了转身欲躲的姜予辞,神色诚恳:“再来!我保证不会再作弄你了!”
  风吹花树,满地落红。满园的笑闹声里,天光明朗,双燕归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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