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光穿着一件鹅黄色无袖连衣裙,站在树荫底下,恹恹垂着脑袋,手臂雪白的皮肤微微发红。旁边是一溜行李箱,从高到低,整整齐齐依偎在太阳底下,跟主人一样,惨兮兮的。
“哎呀,小姑娘,你这东西太多,要加钱。”司机见她就一个人,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名牌,行李箱还是rimowa的,他就想坐地起价狠狠宰一顿,“我这车可是前两天刚买的,很新很贵的,别让你的行李箱给刮坏咯。”
说着,他还朝姚光喷了口烟。
姚光被熏皱了眉,抬手在鼻尖扇两下,边后退边扫了眼那辆溅满泥点子的银色五菱宏光,嘴角不自觉往下压。
还真是很新很贵呢。
换做从前,姚光不仅会毫不犹豫地怼回去,还会让自家司机把车库里最便宜的买菜用车开过来,让这井底蛙好好见识见识,这世界的赤橙黄绿青蓝紫。
然而现在......
姚光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大太阳,咬了咬牙,打开支付宝问:“那您想要多少钱?”
五菱宏光一喜,掏出手机十分熟练地“啪啪啪”摁了一通,乐呵呵地递过去,满脸横肉堆在一块,油腻腻冒着汗,像颗正架在火上烤的肥猪头。
姚光嫌弃地哼了声,将镜头最准屏幕上的二维码。扫描框内模糊的页面即将变清晰的时候,旁边突然横过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抽走司机的手机,毫不客气地往他猪脸上一砸。
“多少钱也不给。”
动作狠戾不留情,出口的声音却慵懒冷淡,嚣张得明明白白,无所畏惧。
五菱宏光的牙被磕了下,牙龈渗出了血,捂着嘴,“哎呦哎呦”直嚷疼。
姚光一愣,视线顺着那只手,惊讶地抬头。
这个点,他不是有个电话会议要开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林霁尘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淡笑了声,“哥哥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擅自离开哥哥身边吗?”
“你什么时候......”
姚光下意识反驳,撞上他似笑非笑的眉眼,就跟电流接通了一样,一下想起那晚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包括最后......
所以,他其实没有忘记那天的事?
林霁尘大概是在她心里安装了摄像头和窃听器,又一次完美地摸准她的心思,回答道:“放心,哥哥说过的话,永远都算数。”
瞳仁顺着狭长的眼线半垂下,盯着她,笑得意味深长,“包括那晚。”
午后的太阳从树叶缝隙间漏在他面容上,轮廓分明。
浅色的衬衫边晕开淡淡的光影,滤去了几分浓烈,沉淀出温和的明亮。
姚光不由呆住,心头沉寂了几天的小鹿,猝不及防地蹦跳了下,拿鹿角顶她左胸口。
很重、很清晰的一声“咚”。
一种甜腻清新的芬芳在空气中蔓延,姚光被甜到,由不得悄悄弯了嘴角。
咦,今年的桂花开得这么早的吗?
林霁尘看着她露在外面的耳朵尖儿热得发红,眼里的笑意放大了些,趁她还呆着,拉起她的手捏了捏。
姚光没反应。
他无声笑了下,索性就这么拉着,慢慢悠悠往前走。
手指顺着她指缝,一点一点钻进去,最终,十指相扣。
何嘉言才刚被扣光了年终奖,这会儿正憋着股劲儿要大干一番,争取让老板回心转意。不等林霁尘开口,他早早地跟离弦的箭一样射出去,拉起地上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往后搬。
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五菱宏光不乐意,轰着喇叭叫住他们,“喂,老子在这耗了半天的油钱,还挨了打,你们想就这么走了?有钱了不起啊!信不信老子这就去派出所告你们故意伤人!”
看来是还想再讹一大笔。
何嘉言脚步一顿,同情地看着他,深深地看着他,看了好久。
毕竟这年头,傻子真的不多了,要好好珍惜机会见识一下。
这家伙真不是上帝造人时留下的草稿?
拿下巴指指他的手机,何嘉言问他:“知道这个打车软件背后最大的股东是谁吗?”
“是老子,行了吧?有病,问这个。”
五菱宏光指着自己的鼻子,无知无畏,边摁喇叭边从车窗探出半幅身子,深吸口气准备为他“很新很贵”的小车车喊冤。
然后就看见那个往他脸上砸了一手机,还嚣张得不行的男人,领着那个漂亮小姑娘,走到后面树荫下的一辆跑车旁边,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另一只手还很绅士地帮她挡在头顶。
阳光下,白色的阿斯顿马丁亮得分外刺眼,还特么是全球限量版的。
“......”
五菱宏光艰难地咽了下喉咙,把所有火气连同牙龈渗出的血一块咽回肚子里。
确认过眼神,是他惹不起的人。
算了,就当是晦气吧。
他酸溜溜地“嘁”了声,摸出手机,点开打车软件,边拧矿泉水瓶边寻找下一个猎物。
点半天,什么也点不开,系统跳出一个鲜红的提示:“您的账号已冻结。”
他一口矿泉水直接喷在了手机上。
“卧槽!!!”
*
D大报名分好几天,姚光拖到最后一天才来。
原以为这时候,大家报名报得都差不多,人应该会很少。
但就目前学校东门口跟长城一样九曲十八弯的车流队伍来看,大家好像都是这么想的......
“我去,这要排到猴年马月啊。”
姚光扒在车窗上,两手举到额前挡光,企图看清楚那芝麻大小的校门上,写的到底是学校名字,还是“银行大甩钱,各国货币,先到先得”。
林霁尘还是那副悠哉悠哉的模样,仰在驾驶座上,一手搭在车窗边,拳头撑着腮,另一只手把着方向盘,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
“谁让你拖到今天才来的?”
“我还不是因为......”
姚光回身,对上他的眼,又忽闪着眼睫,飞快转回去,继续扒在窗边看,嘴巴嘟得可以挂油瓶。
林霁尘拳头松开,手背挡在嘴前,无声笑了笑。
他知道是因为什么。
最近他很忙,只有今天,才勉强算有空。
小傻子还刻意等到了下午,实在等不了了,竟然顶着这么大的太阳出门。
想起刚刚牵到的小手,林霁尘眯了眯眼,手指轻轻摩擦着,仿佛指尖还残留着她的气息。目光从她身上一寸寸滑下,至她脚上八厘米的高跟鞋,忽然停住。
“你就穿这个来?”
姚光顺着他视线看去,晃了晃脚,得意问:“好看吗?”
林霁尘很直男地回答:“不实用,待会儿走路会累,为什么不穿运动鞋?”
姚光:“......”
运动鞋配连衣裙?
这是哪个星球的迷惑审美?
她就算累倒,被人从路上捡起来拖去医院,她也不会去辣自己的眼睛!
更何况,去学校报个名能有多累?想当初她在银座和人逛街,七个人倒下了五个,还有一个就剩半口气,只有她还活蹦乱跳的。
“少看不起人了,我以前可是参加过马拉松的,才没那么娇贵呢。”
林霁尘挑眉,很夸张地“哦——”了声。
在家爬个二楼都要坐电梯的选手,可真是一点也不娇贵呢。
姚光看出他眼底的讥笑,多说无益,她干脆下车证明给他看。
从下车点到校门口,十分钟路程,姚同学走得轻轻松松,还让林同学帮她拍照打卡。
照片拍是拍了,只不过在她忙着摆pose的时候,林同学偷偷将她的手机,换成了自己的。
夏日晴天,香樟轻轻摇晃,清风携满花木的淡香,吻过她侧脸。她抬手撩开被风吹乱的头发,鹿眼是纯然的黑,面颊透着薄粉,梨涡深陷......
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嚓”,全都留在了那日风中飘扬的香樟叶纤细滚烫的脉络里,印在林霁尘心上,经年难忘,日久弥香。
*
迈进校门,不娇贵的姚同学很快体会到林同学那番话的良苦用心。
D大地势偏高,进了校门要先走一段很长很长的上坡路,学校还很文艺地给这条路取了个名字,叫“林荫道”。
然而这路上根本没有“林”,更别提“荫”,虚假宣传实锤。
因为要扩建教师公寓,这旁边的空地堆满了黄土。风一吹,就跟一头扎进撒哈拉沙漠一样。
为了保住颜面,不娇贵的姚同学忍着狂沙,顶着烈日,昂首挺胸走过了这段“黄土高坡”。
登顶的时候,其实也没什么感触,也就是脚跟有点疼,两腿有些打颤,从脚尖到脚后跟都硬邦邦的而已。
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
真的!!!
林同学伸手帮她挑开嘴边的乱发,笑得促狭,“还行吗?”
姚同学白他一眼,继续往起那走。
不就是报个名吗?有什么行不行的。
她就不信世上有哪个脑残设计师,会散心病狂到在这么个大高坡后面再接条路!
然而还有真有。
而且也一本正经地给取了名字,叫“林荫小道”。
姚光:“......”
这回是有“林”了,也有“荫”了。
两排绿油油的香樟正热络地跟她摇晃枝桠,以示欢迎。
欢迎个屁,还不是要用脚走:)
身后传来很轻的一声笑,不用回头,姚同学也能想象出他此刻幸灾乐祸的模样。
她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人这一生这么短暂,究竟是为什么而活?
不就是为了争这一口气吗?
累死是小,丢脸是大,她能认这怂?
笑话!
深吸一口气没有黄土的新鲜空气,不娇贵的姚同学迈开“矫健”的步伐,勇往直前!
这一去,就是漫长的二十分钟。
按人体感知的时间,至少度过了二十年。
走到这种程度,肉/体上的折磨已经不算什么了,反正两条腿已经不是她的了,心灵上的摧残才是最可怕的。
这小道后面该不会还有......
几乎是同时,眼前的木质路牌给出了标准答案——林荫大道。
姚同学:“............”
OK,她懂了,设计这所学校的人,以前一定是玩俄罗斯套娃的:)
可她不想玩了。
漂亮有个屁用,她要换鞋。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高跟鞋这种罪恶的存在,又贵又累脚,平底鞋不香吗?
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林霁尘还真给她递来了个鞋盒,“你说了把鞋换掉,非不听。”
姚光盯着眼前的鞋盒,差点哭出来,“你从哪弄来的?”
林霁尘轻哂,“早就知道你会这么穿,出门前特地从鞋柜拿的。”说到这,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咳了声,撇开脸,表情有些不自然,“也不是特地拿的,就是随手。”
姚光冷笑,“嗯,看出来了,是挺随意的。”
两只板鞋,一黑一白。
款式不同也就算了,颜色还特么不一样:)
如果只是这样,她倒也无所谓,能将就地穿上,毕竟她现在真的是累到快虚脱了。
可偏偏,这两只鞋还顺边儿,都是右脚的!
这特么怎么穿?
“请问你瞎吗?”
来自姚光灵魂深处的拷问。
林霁尘沉默了会儿,两手抄进裤兜,眼神平静,脸不红心不跳地答:“可能你的鞋子有它自己的想法,比如......它想单脚跳?”
姚光:“......”
哦,那还真是一双聪明绝顶的鞋子呢,智商至少150吧:)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啦(/ω\)
第15章 第15轮月
这事还真是个意外。
林霁尘原本就是打算送小丫头来学校报道的。
虽然他至今还没弄明白, 她为什么突然要回国读书。认识这么多年,他可从没见她求知欲这么旺盛过。
为了腾出时间, 他这几天一直在公司忙,好提前结束手头的工作。
今天集团有个电话会议, 推不掉, 他紧赶慢赶地开完, 发现小姑娘已经走了。鞋柜里的高跟鞋一双不剩, 全都被带走, 只有运动鞋还整整齐齐摆在里头。
一看就是没接受过D大经典的“俄罗斯套娃之路”毒打。
怕她走远追不上,林霁尘匆忙从鞋柜里抽走两只平底鞋,也没来得及看, 就直接塞进鞋盒,让何嘉言帮忙收着。
结果......
林霁尘摸了摸鼻子。
今天太阳格外大, 金芒见缝插针地从枝叶间漏下来。
小丫头蔫头蔫脑地缩在树荫底下,蓬松的丸子头在酷日高温和无止境的步行中已经散落不少, 细软的发丝濡湿粘在颊边,脸被晒得发红。
整个人像一只快被烤熟的小黄鸡仔,翅膀都挥不动, 委屈巴巴的。
林霁尘心口像被人捻起一小块皮肉,轻轻拧了一把。
叹口气, 他指着旁边的长椅说:“坐那吧。”
姚光斜他一眼,“干嘛?又没鞋子换......”
话说到一半,头顶突然倾下来一道黑影,下一秒她双脚便离了地, 那种踮着脚踩在刀尖上的锥心疼痛一下得到缓解。
“乖乖坐那儿,哥哥帮你揉揉。”
?
他说什么?
他要帮她揉、揉揉?
姚光眨了眨眼,怀疑自己被晒到中暑,都出现幻听了。
抬起头,茫然问:“揉哪儿?”
林霁尘脚步停住,垂眸,盯着她看了会儿,噗嗤笑了下,表情变得不正经起来,“你想让哥哥揉哪儿?”
说着,手顺着她的肩膀略略往下滑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