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韫章敲着盲杖,勾唇轻笑,“是没什么可奇的。”
路安立时拱手,“是奴才没见过世面。让娘子见笑了。”
苏细哼一声,觉得这些富贵人家果真是不知人间疾苦。连粮食是从地底下长出来这种事都不知道。
两人一路去了主屋,坐了近半个时辰,那边走来冯妈妈,傲慢的一行礼,“主母说身子乏累,就不见新妇了。这是主母给新妇备的礼。”
冯妈妈身后使女端一长形木盒来,素弯上前,垂首接过,送到苏细面前。
苏细起身,伸手打开,里头居然是一把瑶琴。新婚第二日,怎么会送这种东西?难道不该送些价值连城的宝贝吗?
站在顾韫章身后的路安一愣,下意识看向自家郎君。顾韫章端坐椅上,静静摩挲手中盲杖,浅笑道:“是什么好东西?”
苏细指尖轻轻抚过琴弦,触到瑶琴上镶嵌着的白玉,上书“相思”二字。她道:“瑶琴多相思。这是一把名唤‘相思’的旧琴。”苏细疑惑,“主母给我送这个东西做什么?”
冯妈妈早带着人去了,路安上前,似有犹豫,不过还是道:“娘子,这是郎君先母遗物。”
苏细一怔,下意识收手,朝顾韫章看过去。
男人坐在那里,神色未变,只唇角轻轻下压,衬得整个人更清冷淡薄了几分。
“既,既是你母亲遗物,那我是不该拿的,你拿去吧。”苏细将瑶琴交给路安,然后与顾韫章道:“我给路安了。”
路安也道:“是,郎君,娘子给奴才了。”
“多谢。”顾韫章点头,又安静下来。
苏细挨着顾韫章身旁的椅子坐下,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乱。
这大房遗物,怎么会在二房那里?而且偏要趁着今日送给她?
苏细想起苏莞柔曾说,顾家主母不喜顾韫章。那定然也是对顾韫章生母抱有偏见的。既然如此,这瑶琴应当就是顾家主母在给顾韫章暗示什么。如此想来,这顾韫章在相府,还真是举步维艰。
……
府门口,顾服顺刚刚入角门,周林便疾奔过来,“老爷,姑苏出事了。”
顾服顺撩开轿帘道:“姑苏知府已在狱中畏罪自缢,姑苏赋税一事已平息,还能出什么事?”
“是参政出事了。”
“高宁?烙铁一事,圣人已然责备过,不足为虑。”
周林却道:“老爷,不是这事。”周林抹一把汗,压低声音道:“今年粮食不够斤两,高宁率户部官员往粮内掺水增加份量。这天气忽冷忽热,掺了水的粮食腐败,高宁为销罪证,将那些腐粮埋入了地底。原本这事也算是神不知鬼不觉,可是不知为何,却被姑苏百姓挖了出来。”
“什么?”顾服顺面色大惊。
周林又道:“不止是姑苏,其它地方都挖出来了。现下这事都快传遍整个京师了。老爷,这牵连的可是整个户部。”
顾服顺面色大变,“高宁呢?高宁在哪里?”
“高宁被卫国公扣在了刑部。”
顾服顺面色铁青,“怪不得今日圣人下了早朝,与那卫国公在御书房内话了整整半个时辰。”
失去一个姑苏知府顾服顺是不怕的,可若是失了高宁,便是失了小半朝局。
因为户部和吏部皆在高宁掌控之下。
“这卫国公,是势要与我为敌了。”顾服顺立时从轿内出来,“主母在哪?让她收拾了马上进宫去寻贵妃娘娘。”
……
听说左丞一回府便去了主母屋内,片刻后梁氏急匆匆出府入宫,说是去寻她那位嫡亲姐姐了。
如此一来,苏细和顾韫章便被打发回来了。苏细隐约觉得似是有事发生。
奇怪的是,一路回来,苏细却瞧着顾韫章的心情着实不错。她猜测,难不成是因为那把瑶琴?
顾韫章照旧去了书房,苏细入青竹园主屋。
屋内,养娘一边替苏细拆髻准备午睡,一边问苏细道:“娘子,这新婚第二日,顾家主母竟什么都没给?”
苏细慢条斯理抹掉口脂,“给了,不过听说那是顾韫章先母遗物,我便将它还给了顾韫章。”
“遗物?”养娘皱眉,很是不满。这大婚怎么还有人送遗物的,“是什么东西?”
“是一把名唤‘相思’的瑶琴。”
“相思?”养娘想了想,突然抚掌道:“娘子,奴婢想起来了。当年还有一位女郎与小姐并称江南双姝,用的就是一把名唤‘相思’的瑶琴。”
“那位女郎乃姑苏首富甄家之女,闺名唤作甄洛,是位清艳才绝的美人。见过的人都说是洛神下凡。当时咱们小姐善琵琶,她则最善瑶琴。”
经养娘一提醒,苏细想起来了。
一曲琵琶,弹不尽人间姚黄。
一首瑶琴,诉不尽天上甄女。
说的便是她母亲和那位甄氏女。所以顾韫章的母亲难道是那位甄氏女?而梁氏故意送瑶琴,是以“商贱,妓贱”之意,暗示她与顾韫章身份低贱,不配入府。
“养娘,我听说这位主母最喜幽兰?”
养娘道:“好似是吧。”
苏细笑道:“您种的青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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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娘子, 您真要这么做?若是被梁氏知道了, 那可不得了?”
苏细抱着怀里的青葱, 朝身后同样抱着一盆青葱的养娘摆手道:“天知地知, 你知我知, 只要养娘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就算是梁氏知道了, 她没有人证, 也没有物证, 拿什么理由来拿我?怎么只许她贬我,还不许我换她几棵兰了?”
面对自家受了委屈,便定要用如此幼稚方式欺负回去的娘子, 养娘除了一道帮着搬大葱, 还能怎么办呢?
正宅主屋内, 梁氏刚从宫里回来,就听冯妈妈道:“高参政家的大娘子来了。”
梁氏知道, 秦氏定是为了高宁而来。梁氏伸手揉额,掩去一脸疲惫, 道:“让她进来吧。”
“是。”冯妈妈出去领人。
苏细正与养娘行到廊下拐角处, 看着被冯妈妈领进屋的秦氏, 奇怪道:“那是谁?”
养娘抻着脖子看一眼,“听说是高参政家的大娘子。”
苏细略思半刻,然后立时牵着养娘往主屋后头绕去。
“娘子,您做什么?”
“嘘。”
苏细抱着怀中青葱, 避开几个使女,疾步上前跟养娘一道挤在主屋侧旁的一扇隔窗下头。
屋内,秦氏一进门,便是一阵鬼哭狼嚎。她生得丰满,又喜穿浅色裙衫,乍然一看,就像是个肉墩子似得冲进来,“大娘子啊,求您千万要求左丞救救我家老爷啊。”
梁氏立时往后退,一旁的冯妈妈当时上前扶住秦氏,“大娘子,慢些说,别急。快上茶来。”
那边使女急忙斟茶。秦氏吃了茶,终于镇定下来。坐在椅上,开始与梁氏说话,“大娘子呀,您该知道的,我家老爷一直对左丞忠心耿耿,就连亲子都能舍弃。”
秦氏抹了泪,继续道:“这次的事也不全是我家老爷的错。这下头的官要喂,上头的也要喂,我家老爷为了左丞四处打点,这到处都是钱呐。”
“这事我知道……”梁氏刚刚说了几个字,又被秦氏截了胡。
“大娘子啊,您就可怜可怜我家老爷吧。姑苏地底下的那些粮食也不是他去埋的呀,都是那些姑苏的地方官自个儿做的。再说了,那姑苏知府不都已经死了嘛,这事怎么还要查呀?”
面对秦氏的蠢笨,梁氏莫可奈何,只得忍着气道:“这事可不单单只是姑苏。那掺了水的粮食在常州府喝扬州府都挖出来了。如今圣人震怒,我今日进宫,贵妃娘娘与我说,圣人连她的面都不肯见了。”
贵妃娘娘天姿国色,宠冠后宫,圣人多偏爱,若连贵妃娘娘都不肯见了,那定然是十分严重。
“那,那这可怎么办啊?大娘子啊,此事您一定要帮我啊,您若不帮我,那这世上就没有人能帮我们了。”秦氏“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梁氏赶紧让冯妈妈把人扶起来,“我还没说完呢,你先别急。”
“圣人虽大怒,但此事尚有回旋余地。只要不将这事交给卫国公那边的人查办,大概率还是能压下来的。如今你只要稳住自个儿这边不出差错,其余的事交给我家老爷便是。”
听完梁氏这番话,秦氏呜呜咽咽,千恩万谢的被冯妈妈扶起来。
梁氏又拉着秦氏的手安慰了几句,“你且放宽心,这事定然能解决。对了,我前些日子得了一盆墨兰,我听说你也是个惜花的,就赠予你吧。”然后与冯妈妈道:“快去取兰来。”
冯妈妈打了帘子出去取兰。
秦氏期期艾艾道:“那我就先去了。”
“去吧。”
秦氏红着眼睛跟冯妈妈出去,梁氏伸手揉了揉额角,显然是被秦氏那嚎天的大嗓门扰得不轻。
苏细躲在窗下,听罢这些话,暗骂一句,“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这些昏庸之官,要么搜刮民脂民膏,要么尸位素餐,简直猪狗不如。”骂罢,苏细尤不解气,她垂眸,看一眼自己怀中抱着的青葱,再看一眼立在廊下的秦氏。
“娘子,您做什么去?”养娘见苏细起身,赶紧拉住她道:“您不换兰了?”
“嘘。”
苏细站起身,从窗下出来,摆着笑脸,盈盈走到秦氏面前,“大娘子,这是我们家大娘子给您送的兰花。”
秦氏自然没见过活的大葱生得什么模样,只觉这取兰过来的使女生得一副好相貌,不自禁多看了一眼,然后让身旁的老妈妈拿了兰,便急匆匆去了。
秦氏来的快,走的也快。她坐上停在角门处的轿子,看身后渐渐远去的相府,直觉心中一块大石重重落下。
突然,随在轿旁的老妈妈道:“大娘子,这兰花怎么生得有些奇怪?”
“奇怪?”秦氏撩开轿帘一角,“有什么奇怪的?”
那老妈妈掐了一点叶子往嘴里嚼一口,然后吐出来,“呸,大娘子,这是葱啊!”
“什么?葱?”秦氏面色大变,“这梁氏送葱给我是什么意思?”
那老妈妈道:“大娘子,这梁氏难不成是在暗责您蠢笨?让您放聪明些?”
秦氏立时大怒,“好个虚情假意的梁氏,不帮我,还要戏弄我!真当我参政府是泥捏的,没她相府还不成了!走,去卫国公府!”
……
那边,苏细送了秦氏一盆“兰”,心情却依旧不好。
养娘还抱着怀中大葱,上前安慰,“娘子,昏官污吏在咱们大明已不稀奇了。反倒要是奴婢知道哪处来了位清官,才要觉得稀奇呢。”
“就是如此才错了。官不为民,为何为官?我看,明明就是这世道错了,那宫里头坐在龙椅上的……唔唔唔……”苏细被养娘一把捂住了嘴,“娘子可不敢乱说。”
苏细哼哼唧唧地掰开养娘的手,“我不说,你不说,就没人说了。”
养娘摇头叹息,“娘子,您年纪尚小,不懂这些事。你当为何现今无人敢说?那都是因为敢说的人都不在了。”
听着养娘这番感叹,苏细突然想起李阳老先生。这位老先生虽固执,但偏偏因为他的这份固执,才得以保持初心。
想到李阳老先生,苏细又想起那个生了一双漂亮凤眼的白面具。她想,这世上,定还是有人为了匡扶正义大道,而在暗自努力着的吧。
苏细市井出生,最明白百姓不易。可她除了给那秦氏送盆大葱外,却什么都做不了。
养娘见苏细蔫蔫的,便道:“奴婢去给娘子做碗您做喜欢吃的甜羹。”话罢,便将怀中那盆大葱往苏细怀里一塞。
苏细抱着那葱,呆呆站在青竹园门口。
突然,身后传来盲杖敲击声。
苏细转头,便见顾韫章悠悠闲闲地敲着盲杖过来。
苏细顿时迁怒。虽然顾韫章什么都没做,但她现下就是瞧这些官宦子弟不喜。
“大郎。”苏细走近唤他。
听到这声,顾韫章身体明显一僵,似已成下意识的反应。
“我新得了一盆兰,我知道你们这些君子呀,最喜欢这些东西了。”话罢,苏细将怀里的大葱往顾韫章怀里一塞,“大郎可要好好照料。”
戏弄完顾韫章,苏细心中爽快,提着裙儿颠颠去了。
那头路安出来,看到站在院门口的顾韫章,“郎君,您抱着一盆葱干什么呀?”
郎君道:“这是兰花。”
“郎君,这谁又哄您呢?这明明就是一棵……”
“你女主子给的。”
路安放下袖子,道:“这兰花生得真漂亮。”
“嗯。”顾韫章将“兰花”递给路安,“好好照料,待开花了再给我。”
路安:开葱花吗?
抱着怀里的青葱,路安跟在顾韫章身后,“郎君,我方才跟着秦氏的轿子出去。本来按照郎君的吩咐已经安排人要去使那离间计了,却不想那秦氏自个儿往卫国公府去了。”
“您说这奇不奇?”
顾韫章脚步一顿,“自己去的?”
“对。”路安笃定道:“就是自己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