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诉女王——御井烹香
时间:2020-04-21 09:21:16

  一条连衣裙几千块而已,说买不起是不可能的,但这种焦虑感简佩可以理解,对她们来说,消费本就是为了派遣心中的空虚,现在心里装满了事,消费欲也就跟着大减。她叹口气说,“是的了,还好我们上班穿西装,这个真正不会过时,一套就是永久,我算过,要省的话,一个月除了孩子我开销不会超过一万块。”
  这样的话,她们以前不太能说出口,简佩追求的是漫不经心的优雅,她如果上S市本土论坛宽带山,一定是‘哭穷划胖’大赛的冠军,虽然嘴里叫着开销大,可要细算下来,一个月自己花十几万,‘这些都是省不了的咯’。到今天她真的实打实算过自己最小开销,那就说明真正是感受到危机了。
  两个大律师交换了一下眼神,元黛没有丝毫诧异,附和着说,“其实如果没有孩子,开销倒还好……你们这里现在是难,关键爷爷生个病么,家里兄弟姐妹可能也有话说的,林天宇又终究是靠不住。”
  虽然今年大环境不好,但这两个律所现在忙得不可开交,生产的可都是计费工时,要说收入,她们俩今年只有比去年更高。林天宇手里一个公司现成的要被格兰德收购,几亿收入近在咫尺,这两个人在这里说省钱,元黛还讲林天宇靠不住,在简佩看来暗示已很明显,但她还是很难下这个决心——元黛连格乐素的活都肯帮纪荭做,投名状一定是交得足足的了,现在也可能是在套她的话。要不是李铮告诉她最近元黛也很烦恼,简佩没勇气约元黛出来第二次。
  这一次逛街时间史上最短,她们找了家店吃晚饭,这时候就看得出哭穷还是真穷了,嘴里说着消费欲大减,吃饭还是本能选了人均五六百的店,图个环境好方便谈天。简佩胡乱点了几个菜,一推菜单,“先上茶吧,边聊边吃。”
  今晚不好喝酒,因为有可能要聊事情,两个人不像是喝咖啡那次那么装样了,一边喝茶一边明目张胆打量对方,这个问题只隔了一张纸,可谁也没有戳破的意思,简佩没话找话,“对了,你们差不多也要去大学宣讲招新了吧?”
  “什么时候不是忙着到处招人?今年更是了,不过今年我不去开讲座了,没时间也没心情。”元黛托腮叹口气,“上次去开讲座结果不太好——也怪我运气不好。”
  上次去开讲座,是不是就是帮纪荭赚点外快,去A大开个讲座吗?当时她们圈子里很多人都去了,有钱拿又满足虚荣心,还能捧场,何乐而不为?简佩有些惊诧,一时间不知道元黛这话是什么意思。元黛也不解释,就着招新的话题往下说,“再说了,非诉这行又苦又穷,何必还去宣传呢,让孩子们去公司做法务吧,至少安全点。”
  “那你当时怎么选的非诉。”简佩不由大笑,不过元黛说的也是实情,非诉这行,金字塔下端的从业者是真的又忙又苦又穷,压力还大,顶端的那些大所待遇高了,但一样忙。
  “因为诉讼更加穷苦啊。”元黛忧郁地说。“你不如问我怎么读的法律。”
  “那你怎么读的法律?”
  “因为那时候我以为律师赚得多,而且文科高收入的行业就那么几个。”元黛叹口气,“要是理科好一点,我就学计算机了。”
  “我们读书那时候好像计算机也不是太吃香,生物是最吃香的。”
  “21世纪是生物的世纪?”
  两个人都笑了,元黛问简佩,“那你呢,为什么学法学?”
  “家里人觉得理工科不太好,而且我确实也没什么天分,当时可以学工商管理,但感觉做这个只能去公司上班,选择面很窄。就选了法学,其实文科类赚钱的专业确实不多。”简佩努力回忆,“法学虽然苦吧,好歹比社工好一些。”
  虽然母校不同,但看来不管在哪里,法学系对社工系总是天然带点轻视。元黛也是忍俊不禁,“拉踩警告啊,你这么说被别人听到了,要闹的。”
  “这里就我和你,就要看你会不会出卖我喽。”简佩说得意味深长。
  两人眼神相触,对视了好一会儿,似乎都游走在一条界限边缘,脚尖踏上白线,却迟迟没有迈出去。元黛明艳的容颜带着含糊的微笑,就像是一面镜子反射着简佩的表情,简佩知道她自己也不会露出任何破绽,这是她们在商务谈判时的表情。
  “怎么会出卖朋友呢?”元黛说,但这表态有些轻浮——她们两个人都知道,友情是友情,利益是利益,她们都不是一声姐妹大过天的人。“不过,想到以前的事,觉得好像是上辈子一样遥远了。”
  “工作以后经历得太多了,”简佩也叹口气,她们难得忆当年。“要不是你问,压根忘了当时是怎么入行的。”
  “和我们读大学的时候想象中的生活,的确太不一样了。”元黛也同意,“我们读高中的时候哪有什么网络,我住个县城,都没见过律师,对律师的所有想象来自于港剧和美剧,别的没感觉,就觉得他们赚很多。那时候以为毕业后也会戴假发,穿袍子,后来发现那是法官的专利,而且我们大陆的法官都不戴假发。”
  “哈哈,我读大一的时候也意淫,去国外做那种刑诉律师,你懂得的,《波士顿法律》、《法律与秩序》——每天就唇枪舌剑,和D.A勾心斗角——”
  “后来发现赚钱最多的人都在做公司法,是吗?”
  两人都笑了,简佩叹口气深有感触,“确实,后来发现赚钱最多的人都在搞非诉——而且刑诉和想象中完全是两个样子,我失落好久。”
  “我们都是俗人。”元黛敬她半杯茶,“真正有梦想的人都在做人权律师,做公益律师。我们没那么有正义感,正义感在白日梦里YY一下就好了,现实中还是为了钱做非诉。”
  “有过白日梦已经挺好的了,别对自己要求那么高。”简佩讲,“会做这样的白日梦,至少向往光明么——我猜,纪荭肯定没做过这种梦,说不定她上高中就在调查哪一行文科女赚得最多。”
  元黛不禁大笑,“确实,我们么都是普通人,还有点底线在的,她啊……”
  她摇摇头,“她不好讲的,我看不透她。”
  吐槽纪荭也是两人聚会必备助兴环节,不过今天简佩没接话,她从茶杯沿上小心地观察元黛,“你的底线在哪里?”
  “我的底线?”
  戏肉到了,元黛也在观察她,她们两人都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对方,但——也和元黛说的一样,她们至少都曾向往过幻想中的律师生涯,出入法庭为正义代言,她们都仍还存在着信任别人的能力。
  现在,选择的时候到了。
  元黛仔细地望着她——简佩也分不出她的审慎到底是不是表演的一部分,但她思考的时间不长,耸耸肩很潇洒地回答,“我的底线很简单,我们看过很多,也对很多事保持沉默,做我们这行的,你懂得,道德准则都是很灵活的——”
  “但是,一切都有个度,有些事侵犯了人权,这样的事,我们没有能力,也不应该去掺和,你说是吗?”
  她的话充满玄机,对简佩来说几乎是挑明了在讲。简佩心跳如鼓,望着元黛——元黛一直这样,比她多了几分酷劲儿,她自己拖泥带水,总是瞻前顾后。简佩因此总对元黛有些妒忌。
  现在,到她选择的时候了。
  她该不该信任元黛?
  太多思绪掠过脑海,简佩想到林天宇,牙关一咬,这个渣男真的没给她留下多少周旋的余地。
  豁出去了!
  “当然。”她讲,“我也一样,你说得对,格乐素问题那么大,我掺和不了也不会去掺和,最多置身事外,不可能同流合污。”
  “你呢?”
  元黛毫不犹豫,“当然!”
  简佩肩膀立刻垮下来,她好悬没哭出来,双手已不自觉紧紧捏住了元黛,“吓死我了,我还真以为——”
  “我也以为——”元黛也没了那股酷劲儿,拼命喘气,如同小女孩和同伴倾诉时一样叽喳个不停,“我和你说我刚才紧张死了——”
  两个女王手牵着手,彼此都摸到手心中冰凉的汗水,还来不及放松太久,彼此对视一眼,新的问题随之浮起。
  不是她,不是她,那,是谁?
 
 
第85章 分歧
  “实际上格乐素上市的时候,给我们办的多数都是一些文书整理审查的活,当然还有跟跑流程,确保合规……”
  “确保合规是我们做的,还有他们的内部报告审查。”元黛说,“我们做的都是下脚料,真正的大肉不是你做,不是我做,那难道是纪荭自己做的?不太可能吧,如果有这么过硬的关系,她没理由对曲琮如此另眼相待。”
  “会不会根本没人做?毕竟这是很成熟的药物了,在国内只做三期,如果随便做一做的话,运气好说不定发现不了。”
  双方谈开了,彼此压力都小很多,不过心照不宣,不谈别的业务,只谈格乐素一个案子,简佩毕竟是林天宇的枕边人,对这些事情很了解,猜测着说,“要说没有公关这是不可能的,但也许确实没有针对这点特意去做什么,国内一年审批很多药物,赶上大年的话,资料审计要不严格,抬抬手就过去了。当年的关系现在可能已经调离,她对曲琮也就是想搭一条新的线。”
  “可能性有,但不大,格乐素最致命的点其实不在于未探明的副作用,而是在于发生在印度的那些事。很多药都有副作用,但格乐素是明知副作用而生产,他们在印度可能杀了人,只有死人才不会泄漏这个秘密。”元黛已经把这些事想过好几遍了,“至于曲琮,只是这盘棋的一个点而已,格乐素在全球行销,不论是哪个国家发现问题,都有可能追踪到印度的杀人案。这才是纪荭最在意的点,是我们国家在调查还是其他国家在调查,有区别吗?”
  “那还是有的,在别的国家可能她们有一套更成熟的机制来处理这种问题。”简佩做了个数钱的动作,“在大陆,格乐素卖得好,样本量足够大,就容易被看出问题,而十年前只有一间小小的办事处,格乐素入华之后才成立分公司,根基太不牢靠了,出事很可能就出在这里,你说这是不是纪荭这几年常常驻大陆的原因?”
  “有可能,甚至也是她升职的原因。”元黛承认简佩的分析有道理,“她之前,亚太地区的法务负责人是Simon,Simon明显对印度那边更了解,他娶了个印度老婆,你还记得吗?”
  “之前到过国内来的那个?在派对上我们是不是还一起说过她手指上的那枚红宝石?”十几年前的事了,简佩却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她那枚戒指当时就最少值七位数。”
  “对,就她,很白很漂亮,除了味道和打扮没什么像印度人的地方,她父母是移民到美国了,但是亲戚都还在印度,听说是哪个邦的高官什么的,地位很高。”元黛讲,她对Simon印象也很深刻,“Simon在印度一定有人脉,我记得她老婆就说过,这枚戒指是她叔叔送给她的礼物,她们家就只有她爸爸在国外,其余亲戚不是当官就是当医生,在印度最赚钱的就是这两种人。”
  印度有点儿封建社会的味道,一般一个家族会集群式大量从事一个领域的工作,很显然这就是个医药世家,可以想见Simon能通过这样一个家族办成多少事情,从中获取多少利益。简佩不禁咋舌,“难怪每次见到Simon都觉得他很有钱的样子……那他现在去哪里了?”
  “应该没死吧,但至少不负责印度了,纪荭经常要去班加罗尔,那里如果是Simon的地盘,已他曾经负责全亚太的地位,纪荭没必要那么经常过去的。”
  “但Simon在国内好像没什么朋友……”简佩眉头一皱,格乐素入华已经是近十年以前的事了,十年来人事变迁,很多记忆已模糊。“纪荭当时也不是亚太总监就对了,甚至在国内都不能说是独揽大权……不过那个世代的高管和我们都不太熟悉,按时间算,现在好多应该都已经退休了。”
  “确实,追踪格乐素的脏活究竟是谁办的,没太大意义,十年过去了,答案本身就是薛定谔式。”元黛讲,“需要是谁办那就是谁办,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一点,就算当时格兰德办过脏活,那条线现在也不能用了。”
  如果能用,就不会有调查组的出现,即使有调查组,纪荭也不用搭曲琮这条线。——正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坐在一起信息一交换,很多迷雾都明朗起来,简佩心里放松多了,不禁笑道,“那还好,既往不咎,以前的事不去说她了,终归她现在也没想着逼我们去打通关节,到底还是有情义的。”
  确实,如果纪荭一直有一条暗线在做最脏的活,只给好姐妹吃肉的话,作为朋友她实在很说得过去,但元黛却没有额手相庆的意思,瞅了简佩一眼,幽幽地说,“她有情义,我们呢?我们要和她一声姐妹,一辈子姐妹吗?”
  简佩顿时愣住了。
  她们都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多年的工作,已使得她们磨练出了极深的城府,就算是生死大事,很可能也无法使她们动容,但简佩此时却把纠结放在脸上,她的眼神可以写出一部戏了。元黛只冷眼看着,简佩确实也有她的为难在,但这也是她的习惯了,示示弱,把决定推给元黛去做。她跟在后头风险总归是要小一些。
  “你觉得呢?”
  果然,最后只憋出四个字,这就是为什么简佩和她一个学校毕业,各方面条件甚至更好,但收入差了她一个量级的原因。元黛倒无心去评估简佩的策略在长期的收益,她就不是这种性格,“我也不知道,问题的要点无非两个,第一,是不是到了非跳车不可的时候,第二,我们能不能像信任彼此一样信任一次她。”
  “你是说……”简佩神情一动。“主动找她谈一谈?”
  “她给我们带了这么多业务,坑虽然没少挖,但怎么着也还在承受范围内,这样的巨坑终究是没找我们。”元黛说,“从感情的角度出发,在跳车前是不是该最后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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