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瑾修长的指头轻叩桌案,而后端起香茗啜饮一口,声冷不带感情,深深的压迫感却如有实质,令文良媛战战兢兢。
“孤从不冤枉无辜,文家若是清白的自当无虞。”
“来人,文良媛买凶纵火,着实可恶,先降为庶人,禁足于秋和宫。”
苏颜喝茶的手倏然抖动一下,文良媛没有子嗣,现在又没了品级禁足于秋和宫,差不多是进了冷宫,这辈子也没有指望了。她的父兄掌管户部和江南的茶盐生意,力量不容小觑,她没想到罗瑾会处置的这般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已经呆怔的文良媛被宫人带了下去,方才嘈杂的泰和殿瞬间恢复静谧,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罗瑾余怒未消,稳了稳心神才微扭头向苏颜看去。
门外极淡的阳光穿过纱幔透进来,碎金似的漫在空气中,苏颜穿着浅色的抹胸襦裙,描了平日少见的艳妆,明亮的双眸充满神彩,眉心的一点嫣红衬得她人若芙蓉,色如秋水,更出人意料的是,她正专注的看着自己。
不相信他会处置文良媛么?
苏颜没料到罗瑾的目光会落向自己,她抬了抬下巴,轻轻咬住下唇,下一刹,她对罗瑾轻轻露出微笑,唇边一对梨涡清浅,恍然中,罗瑾想到那一幅画中之景……
她笑起来很好看,他喜欢看着她笑。
罗瑾没觉察自己勾了唇角。
“殿下笑什么?”
清脆婉转的少女音带着俏皮,苏颜下意识的问,却令罗瑾怔然片刻。他勾了勾手指,强耐着想摸摸苏颜乌发的冲动,半晌开口,而答非所问。
“吾觉得那些花开的好看。”
花儿好看?福川眼观鼻鼻观心,弯腰拾起地上的茶杯碎片后,非常有眼力见的退了出去。
苏颜闻言,扭头看着满屋的新鲜花枝,玉手托腮,有些懒洋洋的道:“殿下何时也喜在屋中摆放鲜花了?”
苏颜瞧着花,罗瑾瞧着苏颜,而屋外就是阳光明媚,和风习习。
“很久以前。”
罗瑾说道。
*
二人对那夜的事情按下不提,前所未有的和睦了一阵子,直到,夏裴归京。
皇帝身体不好,又有意锻炼太子,朝中大部分事务都交给罗瑾处理,兵部更全由罗瑾负责。而夏裴革职回京的事犹如一枚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泊,投石者尽力低调,却还是不免在京城泛起涟漪。
文探花嚷嚷着去做武将,当初就在京都搅起很大的浪花,如今灰头土脸的回来,谣言更是四起。
有人说夏裴是被人冤枉的,也有人说他书生意气不适合做武将,更有人说,这是皇太子的授意。因为皇太子统领的禁卫军个个五大三粗,对文质彬彬的书生最有偏见,还说只会之乎者也的书生都是读死书的呆子,连肉都是酸的。
有人谤,自有人维护,翰林院的老学究们不干了,纷纷捋着白胡子说,太子殿下文武双全,重武也敬重读书人,绝不可能对夏裴有偏见。
“殿下,话都是从街头乞丐和混混,还有走南闯北的行商口中传出的,三人成虎,宁王就算不信也难。”
谢昀摇着羽扇,一袭白衣穿的潇洒,他端坐在下首,拿起案上的雨前龙井抿了一口。
“谢先生做事,自然妥当。”罗瑾端起茶杯,微颔首:“劳先生再考察他几天,一切无恙,孤亲去见他。”
罗瑾的指腹摩挲着杯壁,杯盏如玉无暇,杯中茶水澄澈见底,他却失了神。
没料到夏裴如此干脆的答应,愿舍身赴险,为国效力。
修缮未央殿尚需个把月时间,苏颜还住在泰和殿里。谢昀才走不久,她就带着婢女来了书房。
福川殷勤的帮太子妃掀门帘子,声音轻轻:“殿下在里头看折子呢,娘娘小心点脚下。”
其他妃嫔削尖了脑袋都进不来的太子书房,对苏颜而言,却是个想去就去的地儿。
罗瑾合上手上的奏疏,抬手揉了揉眉心,原被折子里的政事搅得满心怒火,却在抬头看见苏颜的那刹,豁然开怀。
她身上熟悉的淡淡馨香迎风吹来,格外清新好嗅,盛夏的天气,温度高,苏颜就穿着淡绿色的纱裙,满头乌发用白玉嵌珊瑚角簪绾成个简单的发髻,几缕青丝垂在胸前,衬得人慵懒又清丽。
“殿下。”苏颜笑着走过来,乖巧的往罗瑾身边看:“殿下,今日厨房做了殿下爱吃的小菜,殿下何不早些回去用膳,妾都饿了。”
今日苏颜的话,比往日多了不少,她这样和煦温柔,罗瑾不免多看了她两眼。
“好。”他答的干脆。
苏颜笑意愈盛,也不避嫌,将罗瑾批阅奏疏的朱笔搁在一旁,手肘撑在桌案上,双手托着下巴,眸子清亮,饱满的唇点着透橙红的口脂,最显朝气。
“家里人给妾捎了信来。”苏颜眨着眼睛,根根卷翘的睫毛忽闪,眉梢的小黑痣如点睛之笔,带出无边的旖旎。
罗瑾陡然凉了眸光,抬眼向苏颜看去:“嗯。”
“说家里人想妾了,听说妾受了伤,想叫妾回家住一晚。”苏颜歪着头,说的一本正经,丝毫不怯这都是她胡编的。
蓦的,罗瑾捏紧了手中的念珠,他屏了呼吸,任凭自己憋得胸口发疼,良久才沉声追问:“还有?”
苏颜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就算现在外头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罗瑾的气压却低的吓人,比冰盆里的冰块还要冰凉。
“还说表哥也回京了,就寄住在家里。”
苏颜娇嫩的手指搅动着手中的苏绣锦帕,她歪着头,眨着水盈盈的眸,语气再正常不过。但她心里有几分怯怯,所以,表面的镇定自若下,还蕴藏了一丝小心翼翼。
这细微的情绪自然逃不开罗瑾的眼睛。
为了见那个人一眼,她不惜将话儿放在明面上讲,她自己受了伤,家里人担心也该是进宫探望,哪有请太子妃回家住之理。不过是,他寄住在家罢了。
罗瑾手中上好的檀木念珠被捏的咯吱做响,他的指甲都因过分用力失了血色,可罗瑾浑然不觉,他深邃的目光定在苏颜身上,眼低里酿起一层红血丝,既怒极,细看之下,仿佛还有一层沁骨的悲伤。
苏颜吓坏了,一双明媚的眼眸充满惊慌,也显得有些无措。
记不得看了多久,罗瑾想要将苏颜的一颦一笑都镌刻在心,可这胆大包天的小姑娘,却在他心里扎针,甚至不愿掩饰,毫不留情的戳破看起来的平静。
“好。”罗瑾艰难的滑动一下喉结,轻阖眸,片刻后睁眼,将方才眼中复杂的情绪统统隐去,他重新拿起朱笔,翻开一本奏疏,平静的说:“明日孤与太子妃同去。”
“太子妃先用膳,不必等孤。”
苏颜魂不守舍的走出书房,福川见她煞白的脸色,忍不住透过门帘的缝往里头瞧,却只见罗瑾镇静批奏疏的侧影。
这又是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
别说福川不解,苏颜也有些闹不明白,她慢悠悠的回去,精致的御膳吃在嘴里,却味同嚼蜡,罗瑾为何生气?
午后小憩时,苏颜忽被一个念头惊醒。
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许多小天使评论,提出了很多疑问和建议,今天在作话一起解答~
一、误会肯定会解开,也不会拖很久,但需要过程,有些过度情节是不可避免的,不知道有没有小天使发现,上一世颜颜活的非常“顺”,那是因为她和太子很疏远,后妃们认为她没有威胁,所以没有出来作妖,重生这一世颜颜和太子的关系已经有很大改善,所以,文良媛等人就出来作妖了,当然,这都是自讨苦吃。
二、为什么太子不直接上,看到这个问题太子爷要委屈哭了,他是个很尊重颜颜,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的人吖,这就是他的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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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苏颜睁开眸子,她正斜躺在美人榻上,身上盖着上好的蚕丝薄被,料子极滑,顺着她的动作往下溜了寸余,露出苏颜纤细的腰肢来。
角落的玫瑰和月季开的妖娆,静静吐露芬芳,屋中不至放香薰已是暗香浮动。
苏颜的目光落在鲜花上,瞳孔微微颤动,心里也是一惊。
能令罗瑾喜怒无常,牵动情绪大起大落的,除了远在西南的嘉仪郡主还能有谁。方才她并未提起郡主,但提了表哥。
苏颜心里咯噔一下,莫非罗瑾察觉出了什么?
表哥夏裴的母亲是苏颜的亲姑姑,夏氏一族在燕朝也是望族,夏裴更是京中少年中的翩翩佳公子,是诸多深闺女子的梦中人,苏颜待字闺中时,一同玩耍的姐妹中,就有不少暗自关注夏裴的。
不过,苏颜也没有料到,表哥和嘉仪郡主会彼此心仪。等她知道这个消息时,嘉仪郡主已被赐婚与宁王为妃,表哥和嘉仪郡主的感情自然成了禁忌,事关皇家颜面和郡主的清誉,苏颜发誓是要保密的。
不过,她还是以身份为便,在郡主大婚前帮表哥传过书信,表哥日日佩戴在身的香囊,也是受郡主所托转送的,只是没有料到,罗瑾也情深与郡主,这件事就更不能说了。
苏颜潋滟如水的眸中泛起一片苦涩,这样说起,她和罗瑾都是失意人,同样一往情深,而深爱之人却钟情于他人。
难怪方才罗瑾脸色不好,苏颜幡然醒悟后,惊觉不该说要回家住,罗瑾若与表哥见面,那还不是——
天雷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苏颜正要起身去书房,就见安知掀开珠帘走进来,福身轻轻道:“方才殿下派人来传话,说明日回唐国公府的礼物有人准备,娘娘不必操心。”
“嗯。”苏颜盈盈一张小脸充满错愕,罗瑾这样做,她也没有理由说明儿不回家了。
唉,有些头疼。
*
太子妃归家,对唐国公府来说不算小事,若事先得知消息,自然会提前做准备,但这次尊驾来的突然,府里还住着来串门子的亲戚,是已经告老的老翰林,苏颜的族爷爷苏禀文。
大家拥簇着太子和太子妃就坐,苏颜的眼神落在人群中,没有见到表哥这才松了口气。
罗瑾的绷着脸坐在上侧,穿着常服,可却比穿蟒袍时更清肃。
“老臣苏禀文,见过太子殿下。”
一派和睦中,低下忽然响起突兀的问安声,苏颜循声看去,端着茶杯的手不禁一滞,余光忍不住看向身侧的罗瑾。
事实上,除了苏颜,在坐的各位苏家人都屏息凝神,心里忐忑不安,因为,这位辈分极高的苏禀文,是家族里出了名的清流。
他饱读诗书,在翰林院编著了一辈子的书,平生最爱与人清谈,向往自由无为的人间,与罗瑾宣扬实干和坚持法制的理念背道相驰。
苏颜悄没声的抿了口茶,将茶杯放下后才听罗瑾冷声道:“苏翰林免礼,孤久不见您老,您还如从前身体安泰,孤很开怀。”
太子的话很和善,在场的苏家人齐齐在心底松了口气,唐国公要不是碍着苏禀文的辈分,更是想将这老爷子请下去休息,苏颜的二哥正想开口岔开话题,苏禀文捋着白胡子,又开口了。
“久闻殿下博学,老臣请殿下赐教,不知殿下如何看待这静与动?”
来了,苏颜扭头看向罗瑾,精致的小脸上挤出笑容,盈盈的水眸中带着一丝不安,罗瑾最不喜清谈,加上他今日一直没露过笑脸,怕是不会接苏禀文的话,如此,就驳斥了苏禀文的面子,那些与罗瑾理念不同的人,又会借机攻击他,说他气傲之类的。
在场人的目光都落在罗瑾身上,罗瑾岂会不知,但他还是气定神闲的饮了口茶,这才缓缓道:“苏老翰林过谦,您饱读诗书,孤无赐教之说。”
苏颜默默的低头,她就知道罗瑾会拒绝,眸中失落转瞬即逝,罗瑾却看的分明,他状若随意的看了苏颜一眼,听说那个夏裴是个清谈高手,在老学究们中很有名望。
清谈,罗瑾向来没兴趣。他深邃的五官如画中人,沉沉的目光穿过众人往院外看了眼,眉峰一抖,眸光如星辰,端的是贵气逼人,气势如虹。
“不过,老翰林既然有雅兴,孤就与老翰林论一论,如何?”
在场诸位都有些惊讶,太子向来爱实干,从不与文人煮茶相辩,今儿却令人意外。苏禀文也有些激动,站起来抖了抖白袍子,白胡子一抖:“好,老臣荣幸。”
苏颜也有几分惊讶,白玉似的胳膊撑着下巴,鬓边的步摇颤巍巍的,一下看看罗瑾,一下又望着苏禀文。
罗瑾微勾一下嘴角,对苏禀文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二人你来我往,引经据典,妙语频出,唐国公在心里叹服,想不到殿下竟是其中的高手,实在是真人不露像,令人折服。
苏禀文渐渐落了下风,和罗瑾比起来,他有些过于拘泥于死理,不懂变通,眼看老翰林要下不来台,连脸色都涨红了,罗瑾微微颔首,端的是霁月清风,一派潇洒风流。
“苏老翰林博学多才,孤钦佩不已,今日之谈,就止与此吧。”
罗瑾难得发善心,给了苏禀文台阶下,苏禀文急忙答是,同时在心里嘀咕,传闻中的太子殿下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冷面阎罗什么的,看来都是以讹传讹。
“殿下年纪尚轻,就有如此才学,老朽钦佩,叹服。”苏禀文由衷道。
罗瑾微抬着下巴,笑了笑。
他心情开怀,苏颜紧张的心情自然得放松。只要今日表哥不出现,晚上她找个借口提前回宫就是。
苏颜抿了抿饱满的唇,拿起果盘中新鲜的樱桃,正要送入口中,忽觉罗瑾目光深深,正往院外看去。
苏颜捏着殷红多汁的樱桃,顺势往外望,琉璃般的眸子闪过惊讶,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院门外走入一位刚及冠的少年,身量比罗瑾略矮些,穿青色的锦袍,眉目清雅,头戴玉冠,身上带着浓郁的书生气,却比一般的读书人多几分沉稳。
毕竟,夏裴也是在边疆行伍中历练快一年的人,军营里最磨人,罗瑾清楚。
苏颜紧张起来,手里捏着的樱桃迟迟忘记入口,茫然的把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