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父亲显然有点不高兴,饭后,指挥我洗了碗,自己就倒在沙发上看外头漫天的夕阳,背影看上去又帅又可怜。
我父亲由于军人身份的特殊性,我几乎不能向外人透露他的事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钢铁一样强悍的男人,拥有健硕体格,单只手把我拎起来玩耍的强大爸爸,但他一遇上不高兴的事,就在母亲面前变成柔弱小鸡,渴望爱抚。
真是令我无眼相看。
我洗完碗,半扭着头,不看他们,赶紧往楼上跑。
但还是被迫听到一句,他有气无力的抱怨,当时你也没把我捡起来……
我简直听不懂!
不过母亲听得懂就行了,她笑着亲吻他唇瓣,当着一个小小男孩的面,肆无忌惮得伤害我,对他说,“你是我的例外,任何原则,在你面前都不堪一击。”
我于是大受伤害,孤苦伶仃跑到楼上去了。
这事除了证明他们是真爱,我是捡来的是千真万确事实,也佐证我母亲是多么厉害的女人。
她曾经是一名准飞行员,又将我父亲这位铁骨铮铮的军人制服的妥妥帖帖,像只柔弱的小鸡,吻两下就化成了水,简直没眼看。
父亲在我心中其实也同样伟大,不过一开始我对他较生疏。
我和他关系亲密起来,是因为彼此交换了秘密。
他告诉我,我的人工耳蜗来自德国,不是我母亲所花的二十万费用,而是整整七十多万,他另外掏的腰包,偷偷瞒着我母亲,在手术过程中给我换掉了。
我感激他,我向金钱低下了头。
于是同时告诉他一个秘密,那一次他和母亲在楼道吵架,母亲气走他后,其实立刻就后悔了,她带着我,在大街小巷上疯狂寻找他,还倒数五秒,说只要他出现,立即就会跟他和好。
我那可怜的,曾经多次求爱不成的父亲,听到这消息,高兴到直结巴,再三问是真的吗?
我好心地回复他,当然是真的了,然后他就把我举起来,在天空抛来抛去。
吓坏我,又高兴坏我。
他真是一个迷人的男人。
从此我俩亲密无间。经常分享属于男人间的秘密。
但与他和母亲的关系比起来,我还是个捡来的没错了。
父亲从不让我做伤害母亲的事,包括和他们一起逛商场,我偶尔累了,实在走不动,想趴在母亲背上挪一会儿,这个可怕的男人就将我丢开,并且对我使用蛮力,让我在淘气堡里挣扎,然后他偷偷的拉着母亲躲进海洋球里,另辟蹊径接吻。
吻,吻,他简直是个亲吻狂人。
不过他也有对我好的时候,母亲出差时,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即使相互看不顺眼,也没办法的共同生活在一起。
他除了强迫我锻炼体能外,还会陪我做各种游戏,什么打乒乓球,下围棋,组装电子玩具等,还有我极不欢喜的辅导作业项目,也归他管。
因为父亲说,怕母亲辅导容易生气,他只好勉为其难,代为辅导。
听上去很不情愿,但我内心是希望他管的,因为母亲在辅导作业上真的很没有耐心,常常对我唉声叹气,孺子不可教的表情。
父亲偷偷跟我说,别理你妈,她根本不懂男孩得先有体格,才会有头脑的道理。
我又不懂了,就问他,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真的因为不是他们生的,而很笨很笨吗?
父亲就笑,笨有什么关系?你身心健康,以后爸爸都能养你。
意思是身心不健康,他就有心无力了。
是的。
他是个很深情的男人,这辈子所有感情都投注在了我母亲身上,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爱任何人。
他对我很好,比人家亲生的爸爸还好。
但我知道,他对母亲的好,是豁出性命的那种。
母亲同样爱他,他们难舍难分,像大自然界最难以拆开的藤蔓,长进彼此血肉中,只有死亡能分离。
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我小小年纪,虽然没吃过苦,但我目睹过一次母亲为父亲甘愿离去的情景,那件事虽然可怕,令我不敢多回想,但给我教育意义是非常深刻的。
我想以后我长大,我的对象,我一定是非常非常爱她的,才会和她结婚。
像我父亲母亲一样。
在描述那件事之前,我先暂缓一下,说一件轻松的事情。
那就是我母亲,在她婚后的第三年,和她的亲生母亲相认了。
也就是我的外婆一家。
外婆家姓黎,住在南方,一个半城都是水的城市。
外婆家满足了我对江南的一切幻想。
小桥流水,枯藤昏鸦,美人遍地。
我母亲原是我眼中最美的女人。
到了外婆家,我一下见到三位和母亲差不多美貌的女人,她们分别是我那脸上已经长出皱纹但依然美丽的外婆,和大姨,二姨,虽然最小的舅舅不是女人,但长得同样好看,就是比我父亲差了许多就是了。
母亲排行老三。
当年坏人拐走时不到七岁,穿着一条背带碎花裙,白色上衣,和一双水红色塑料凉鞋,扎两只辫子,笑起来可好看了。
外婆见到了母亲就这么心心念念地对我们所有人说起,当年母亲走时的穿着打扮,细枝末节到还记着她手上戴的五色绳,是端午节前后。
那年,母亲做为第三个女儿降生在黎家,青瓦灰墙的小院子里当即传来外婆的哭声。
外公劝她,没有儿子没关系,他不会嫌弃她。
可外婆撕心裂肺,她是个不争馒头争口气的女人,当时黎家几房里,只有她因为没有儿子而受歧视,外祖父对她相当苛刻,一早在大姨降生时,就将外公一家三口赶出了大宅。
她们住在了小巷子里,由高门大户变穷苦人家,不过外公并未因此颓废,相反比住在大宅里的兄弟们更加努力,外婆也是个好女人,很会操持家务,很快他们的日子就过得风生水起。
在大姨三岁时,外婆动了要二胎的心思,一心想求个儿子,结果生了二姨这个丫头,郁闷了一年后,再度复活,对外公说,最后生一胎,不管是儿是女都不要了。
外公倒是无所谓男女,不过老婆要,他就答应了。
然后我母亲降生了。
身为三女儿的母亲,当时踏入世间,第一个迎接她的就是外婆响亮的哭声。
她应该很懵,怎么还有比初生婴儿更响亮的哭声呢?
因而自己没有及时哭,被医生打了屁股才后知后觉冒了两声敷衍。
外婆说,从初生那会儿就看出母亲比其他两个女儿性情傲,不能得罪,小心翼翼伺候着长大,吃穿用度都比两个姐姐好。
在家里极为受宠。
我的大姨叫黎栀,二姨叫黎梨,母亲也随着中药世家的取名规则,单名一个苁字,是一种自古起就很名贵的中药材,象征着高贵的地位。
可也许是冥冥中注定,母亲在家的六年多受尽宠爱,是因为老天爷让他们相互珍惜,因为在母亲还没过生日的七岁那年端午,她出去吃了一个粽子,在青石街上玩耍,接着就不见了。
黎家多方寻找,甚至拿长杆在她失踪的那条街边的河里,四处划弄,怕她掉进河里。
然而了无音讯。
外婆在母亲失踪第三年得偿所愿有了小舅舅,取名黎聪,同音苁。
小舅舅说,他就是母亲的替代品。
外婆心心念念的儿子待遇根本没落到他身上。
因为自母亲离开,外婆人就垮了一半,她是个泼辣的女人,人家嘲笑她女儿多时,她就狠狠骂回去,说家里女儿再多也个个当宝,不会自卑,也不用人家替她自卑。
外婆是有底气,她的女儿个个优秀,貌美如花,疼都来不及,怎么有空自卑。
母亲失踪后,外婆就说,真的重男轻女就好了,左不过一个丫头片子,丢了就丢了。
可惜是她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朝思暮想,念念成疾。
母亲回家时,已经二十七岁,近二十年的分别,让她对黎家毫无记忆。
也许她受过伤,也许其他因素,谁都搞不清,因为她当时太小了,做为保护神的父亲也不曾在她身边,她的事只有埋在大地震中的那个养母才知晓。
不过父亲不让她多想过去。
他费尽心思找到她生母,不是为了让她寻找痛苦,而是得爱。
让母亲也像其他人一样有自己的娘家,有自己的兄弟姐妹和疼爱她的父母。
可惜父亲还是慢了一步,黎家在母亲未归前就遭遇了变故。
外公载着大姨在公路上出了车祸,外公撒手人寰,大姨从此落下脑伤,人有点迟钝钝的。
所以这场久别重逢,以眼泪洗礼。
母亲当时也是紧张的,担心黎家是因为重男轻女,嫌她多余才久未寻她,父亲就劝她,说他已经提前来一趟,打探黎家动静,确定他们不是因为重男轻女,而是真的没办法,找了很多年一直在找,直到与他碰上头,才有了消息。
一直未放弃她。
母亲这才安心的点点头,和父亲,加上我,一家三口去了江南。
到了黎家所在的水乡老宅,母亲仍是拘谨,毕竟分别二十年了,对对方一无所知,完全的陌生人,她又是个不太爱社交的人,所以心里有多忐忑,可想而知。
我父亲就一直陪着她,搂着她肩,直到车子停在听说是她当时失踪的那条街上,才有一辆红色的轿车从前头有感应似的开过来,即将错车之际,对方忽然熄火,落下车窗,露出一张几乎和母亲神韵如出一辙的脸,激动朗声问:“请问是我们家老三吗?”
母亲离开父亲的怀抱,探身往外看去,与对方视线对视住了。
她外表上仍为平静,对方比她稍微激动一些,对视几秒后,似确认了她,对母亲高喊:“三妹,我是二姐黎梨!”
二姐。
这个词是新鲜的。
这个时代多子女家庭本就罕见,何况有四个子女的家庭。
母亲不仅要开口喊二姐,还有大姐,加一个弟弟。
她等于上下都有人,在中间讨了个不上不下的巧。既享受有姐姐们的被照拂感,也有对小弟的在上俯视感。
原该是十分幸福的。
但是重逢,哪有风平浪静的事。
二姨和母亲相认后,当即把双方车都停在街上,她从父亲手中接过了母亲,牵着母亲手,亲亲热热地毫无隔阂感,好像中间不是分别二十年,而是二十分钟而已,她就把贪玩的三妹妹有力攥着往家赶了。
相对于二姨从小就被耳濡目染的黎家老三在外漂泊,全家牵挂的教育核心,一无所知的母亲就显得无情很多。
她平静的眸色只有偶尔和父亲撞到时,才露出一点近乡情怯,其余的,包括被二姨亲热牵着往家走,她更多的显示的是寒暄式的交际表情。
到了黎家。
院子里外站了许多人,好像都是本家,热热闹闹,像在办喜事。
一见到母亲来,他们都惊呼起来,大约是母亲和家里两位姨长得太像了,人们全都发出了感叹。
母亲还未走进去,脚步就有些怯场,但她一转头时,就发现我和父亲一起手拉手站在她身侧,她于是不安地拽住了父亲的手。
父亲朝她笑。
这时候,院子里出来一位妇人,有些年纪了,脸上也多是皱纹,虽然衣着很精致,但精神面貌显示了这位婆婆过得并不舒心。
她就是外婆。
和母亲眼神一对视上时,婆婆就泪如雨下。
母亲仍是局促。
外婆就看了我父亲一眼,然后见我父亲相貌堂堂,一身气度不凡,再加上旁边牵了一个像公子哥一样的我,外婆就再度克制不住狂流泪。
但之后,她得知,我非我父母亲生时,不可置信瞪大眼,很震惊的看着我。
似乎在惋惜,这么一个帅气可爱的男孩怎么会不是她女儿亲生的呢?
但是外婆呀,没办法,我的确不是他们亲生的。
未来我还有一个叫林达的妹妹,也不是他们亲生的,此时外婆尚未能未卜先知,因而这次会面在一开始的哭声震天后,后面就变得非常愉快了。
外婆安静坐下来和母亲聊,说第一眼看到她心痛死了,但第二眼见到她身边我的父亲,就感动又幸福的要命,因为母亲嫁得好,父亲是那种超级能带出手的男人,长得帅,又有男人味,不是外面一般小白脸能比拟的。
还懂礼貌,社交也强,很能震场子。
但我想对所有人说,一个在军队管政治工作的男人,想让他不能镇场子,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呀。
我自豪,我骄傲了吗?
是的。
我自豪,我骄傲了。
乖乖坐在父亲身边,陪着他和母亲处理与外婆一家人的初次相见。
外婆问,这是你大姐,还记得她吗,苁苁?
她叫母亲的本名。
直惹得小舅舅在旁边低声,我也是聪聪啊,叫哪个?
外婆让他滚。惹得大家笑。
这时候,从一进门我就注意到了的大姨,就很腼腆的扬起嘴角,大眼睛热切望着我母亲,怯场,又很想与她打招呼的可爱表情。
相比一看就不好惹的二姨黎梨,大姨显然属于温柔挂,像落入狼窝的小白羊一般,直让人想欺负她。
但我母亲,对她却十分在意,甚至对外婆都没有印象的她,竟然记起一幕,某年冬天雪夜,她和大姨窝在床上偷吃麻球的情形,大姨只吃了小半,剩下全塞给了母亲。
母亲小时候特爱吃麻球,每次刷完牙还要偷吃,而每次被发现,要惹来骂时,大姨就给她掩护,说是自己馋才吃的。
可见小时候大姨对母亲这个三妹妹是何等的爱护。
可惜大姨不记得了。
她在车祸中伤了脑部神经,从大学教授变成了足不出户的古代闺阁似姑娘,连吃饭都是从头学起,更别提记忆这种一去不复返的事了。
母亲很难过,和大姨相处的最多,这趟回来,他们约定好了,下次外婆一家集体去我们蓉城,父亲会来接他们。
我那二姨,就独当一面的说,不用麻烦你,我们合该上门感谢,你们在家等着就行,我们肯定到。
利利索索就把我父亲话塞回去了。
倒和我母亲有一拼的性子。
父亲省了操心,倒也自在,待了七天之后,就带我先回去了。
我是由于要上课,父亲是工作在身,耽误不得,我们两个男人临行前,和母亲在外婆家告别。
外婆家种了很多栀子花和梨花,说是大姨二姨出生时,外公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