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里什么都有——山栀子
时间:2020-04-25 08:13:51

  当时年纪小,一切是寻常。
  父亲的严厉,父亲的教诲,他将写了诗书名字的封皮包裹在游记外,装模作样地端正姿势看书,吃着逐星从厨房里偷来的父亲的早点的那些年啊,
  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只有斯人已逝时,一切才会显得那么的难忘与珍贵。
  后来平漾苑里的那么多年,他和应琥斗,和那许多官场里,画学里,心怀鬼胎的神神鬼鬼斗,一开始是他们踩着他的脊骨,而后来,是他踩着他们的脸面。
  那并不是多么好的记忆,但至少在那些岁月里,陪伴他的,先有逐星,后有老师。
  而他一切痛苦的根源,全在应琥。
  先杀他的父亲,后来又害死他的老师,就连逐星,也被他夺去了大半的灵力,和他千年来不得相见。
  “你早该死。”
  他的指节又用力了几分。
  那把长剑穿透应琥胸口的同时,周遭裹挟的银色气流如火焰一般灼烧着他的伤口,血液始终流淌不止。
  “慕……”
  应琥的手紧紧地抓着慕云殊的手腕,艰难出声,“慕攸,”
  他猛烈地咳嗽着,一张面庞尤其苍白,可他却笑起来,声音粗哑了几分,有些阴测测的,“真是想不到啊……”
  “我居然,会死在你的手里。”他说这句话时,声音稍稍有些飘忽。
  像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未料到这一天似的。
  他忽而看了一眼远处塌陷的山体,他想起来塌陷的地宫里,被他封存在冰棺里的那个女人。
  他忽然不再笑了。
  “慕攸。”
  他的口腔里多了殷红的血液,说话时,他的嘴唇已经有些颤抖:“你……把她的魂灵放了吧。”
  此刻,他看向慕云殊的神情,竟有几丝乞求的意味:
  “她是无辜的。”
  他固执地把她的魂灵所在了那具躯壳里千年之久,怕见不到她,又怕再见她。
  他用自己的私心,将她锁在身边一千年。
  到最后,他也还是没能令她死而复生。
  或许是人之将死,杀人如麻,向来扭曲的宦官应卿沅,心底最柔软的部分终于被他自己剖了出来。
  她是无辜的。
  她,从未爱过我。
  应琥那双眼睛里,眼泪和着血液流淌下来,滑过他的脸颊,没入他的衣襟里,晕染出一片殷红的痕迹。
  与此同时,慕云殊忽然拔剑,再扬手之时,已毫不犹豫地地割破了他的脖颈。
  一剑,两剑……
  最终,应琥在他剑下破碎成了一道黑红的光影,上升至半空之时,又在顷刻间化作青灰,洒落在地上,被大颗大颗的雨水砸进泥土里。
  慕云殊一瞬脱力,单膝跪在地上,剑锋深深地刺进泥土里,他握着剑柄的指节已经泛白。
  那双眼睛里已经有了浅淡的水雾,朦胧模糊着,令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可脑海里,他的父亲,他的老师,面容却是那么的清晰。
  慕云殊忽然仰面,迎着不断砸下来的雨水,闭紧了眼睛。
  当如大梦一场,
  他在今日,终于替自己的父亲,替老师报了仇。
  晏灵川在看见他脱力,半跪在泥土里时,就连忙跑了过去,“慕云殊,你怎么样?”
  他扶住慕云殊的手臂。
  慕云殊猛地看向他,忽然攥住了他的手腕,“你怎么在这里?逐星呢?”
  晏灵川被他拽地生疼,他“嘶”了一声,忙道,“我这不是怕你出事嘛?逐星好着呢,你放心你放心……”
  慕云殊闻言,原本皱起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来。
  他松开了晏灵川的手腕。
  那把长剑在他的手里渐渐消散成淡银色的光芒,收拢在他的手掌心里,慢慢没了声息。
  “谢谢。”
  半晌,晏灵川忽然听到他低声说了一句。
  郑重又认真。
  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在《燕山图》里的逐星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窗框上,两只腿一晃一晃的。
  屋里的女孩儿已经不哭了。
  她被人按着换上了宽大的红色嫁衣,被锁链锁住的她已经失去了任何生的希望。
  此刻她显得很麻木,愣愣地坐在那儿,红肿着一双眼睛,望着轩窗发呆。
  逐星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就好像当初她陷在这里的轮回中时,也没有办法改变自己身为即将被献祭的新娘的命运。
  就好像那时的慕云殊,费尽心思也没有办法令她从中解脱一样。
  这个姑娘是早已死在千年前的人,逐星在这里听到的,不过是当年的影像。
  新娘被按进像是木箱子一样的轿子里,作为被送给山神的礼物,被人抬着送上了天池。
  剧情进行到这里,逐星也难免会跟着轿子里的新娘一起,来到献祭山神的天池旁。
  逐星在轿子里,再听不到身旁的姑娘半点啜泣声。
  轿门被人打开的瞬间,忽来的风吹着逐星的面庞,也吹得她而后系着的红色缎带跟随着长发一起乱舞。
  这风渐渐盛大起来。
  吹得那老巫师从凳子上摔下来,也吹得所有人在这尘土迎面的瞬间摔倒在地。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从轿子里飞了出去。
  骤然落入了一个人的怀里。
  浅淡的药香裹着冷冽的味道袭来,逐星一怔。
  她听见周遭所有人都在激动地齐声道:“拜见神明大人……”
  这多像是那一夜。
  彼时,
  他的手忽然解开了那束缚在她眼前的殷红缎带。
  缎带在他脱手的刹那,就已经随着这凛冽的风,在半空飘啊飘,最终落入了那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寒凉雾色的天池水里。
  逐星眼皮微动,睫毛一颤。
  “逐星,”
  她听见一抹熟悉的清泠嗓音在低低地唤她,“睁开眼睛。”
  逐星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睁开了双眼。
  这一瞬,她眼前不再是朦胧的一片,周遭所有的一切,也包括眼前他的面庞,都是那么的清晰。
  许久未曾看过这样一张隽秀如画的容颜,逐星此刻一睁眼,对上他的那双深邃的眼瞳时,心跳像是慢了半拍,她的呼吸有片刻凝滞。
  她也看见了他额间那一抹银色的痕迹,像是一朵花的图案,神秘又惑人。
  顷刻间,
  逐星像是又回到了她曾被献祭的那一夜。
  眼眶里莫名有了泪意,鼻间酸涩隐忍。
  那时那夜,曾有一位穿着红衣的神明从天而降,对她说:“逐星,我们一起跳下去。”
  于是此刻,她一如那夜,嗓音稍颤,脱口而出,唤他:
  “大人……”
 
 
第47章 无面美人
  逐星再醒来时, 看着被阳光笼上一层光晕的窗帘, 眼睛眨了又眨,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眼睛已经恢复。
  就在昨夜,就在《燕山图》里的那一刹那, 他解开她眼前殷红的缎带时,她一睁眼,就看见了他的脸。
  一如此刻,他正坐在床沿,垂着眼, 定定地望着她一样。
  逐星瞧见了他眼皮上那一点殷红的小痣。
  “你干嘛看我……”逐星把被子拉上来, 遮住半张脸, 又忍不住弯起眼睛。
  慕云殊也弯了弯唇角,伸手去把她从被子里挖出来。
  “十一点了。”他提醒她。
  逐星听了, 第一反应却是,“该吃午饭了啊?”
  慕云殊失笑,揉了揉她的头发。
  “你不用再戴眼镜了吗?”
  逐星瞧见他眼睛浅笑的弧度, 就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眼皮上隐约显露的那颗小痣。
  “嗯。”
  慕云殊用手指随意地替她梳理了一下她乌黑的长发,随口答她,“我看得清了, 就不用再戴了。”
  他的寒症也已经不药而愈。
  仙骨生长, 病苦休身。
  “你戴着还挺好看的呀……”逐星有点遗憾地嘟囔。
  慕云殊在听见她这句话时, 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此刻他坐在她的身后, 不由便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脸颊几乎贴着她的。
  “是吗?”他的声音慢悠悠的。
  逐星干笑了一声。
  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小声说:“你不戴也好看……”
  她就是个小怂包。
  讲话从来没几个有底气的时候。
  慕云殊无声地笑,又拿了放在床头的梳子,替她梳头发。
  阳光穿透浅薄的窗帘,洒进来明亮的光影,乖乖坐在他身前的女孩儿递给他一根串了雏菊的头绳,要他帮她扎辫子。
  后来又嫌弃他扎得不好,自己拆了重新编发,编了一半,却又因为手臂酸而扑在床上,懒得编了。
  “头发太长了……”她抱怨。
  最后还是慕云殊帮她梳了一个简单的马尾。
  应琥死了。
  就死在慕云殊的手上,这件事昨天晚上逐星从画里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听晏灵川说了。
  逐星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
  她却不知道,慕云殊半夜掀了被子,在窗边一站就是一整夜。
  再也没有任何时候,能比此刻,更令他觉得快慰了。
  是为当初的父亲,是为当初的老师,他一直没有办法让自己忘记以前的种种,忘记那许多的遗憾,那许多的怨恨。
  但现在,所有刻骨的执念,仿佛都随着应琥的死,而终于得到了消解。
  他也终于可以,放过自己。
  晏灵川不在,逐星又不想吃慕云殊煮的面,最后就只能拿着他的手机点了餐厅外送。
  逐星在客厅里看电视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她就上楼去找慕云殊。
  见他在书房里,像是在跟谁打电话,逐星也就悄悄合上门,没有打扰。
  她楼上楼下的转了两圈,最后溜进了慕云殊的画室里。
  之前存放在慕宅,他院子里的那些矿物宝石,现在全都被搬来了这里,摆在房间里的木架子上。
  大自然沉淀多年的美,都凝聚在这些矿物宝石里。
  逐星这摸摸,那看看。
  无意之间,逐星发现那边靠近长条书案的画缸里,有一幅画卷胡乱塞在里面,卷轴边缘的丝带也没有绑好。
  她走过去,将那幅画抽出来。
  逐星原本是打算将那幅画铺展开来,再卷得整齐些,可当她打开那幅画卷时,却正见那画上竟是一个一身殷红春衫,骨肉匀称,赤着双足的无面美人。
  这画丝毫不露骨,也丝毫未有什么不端之处,但就是没由来的,透出几分暧昧绮念。
  逐星瞪圆了眼睛。
  她跑出画室,就见慕云殊已经站在客厅里,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握着一只透明的水杯,他正仰头喝了一口。
  一见逐星站在楼上的栏杆旁,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瞪着他,慕云殊似乎是有些疑惑,他皱了一下眉。
  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见逐星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把脑袋一偏,干脆就不理他了。
  就连餐厅的外卖送来后,吃饭的时候,她也自己坐得远远的,胡乱夹几筷子菜,就一言不发地埋头扒饭。
  ……?
  她这是怎么了?
  慕云殊有些云里雾里。
  但是他却什么都问不出来,因为她明显是不想跟他说一句话。
  这种单方面冷战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下午慕云殊走进画室里,他打算整理自己的颜料时,却发现自己平日里最爱的颜料都已经不翼而飞了,就连他木架子上的那些原石,也都不见了。
  “……”慕云殊揉了揉太阳穴。
  他下楼的时候,逐星正躺在沙发上用手里的平板玩消消乐,手一个不稳,平板差点砸脸上。
  所幸慕云殊及时伸了手。
  逐星的脸都已经下意识地皱起来,再睁眼的时候,她看着忽然出现在沙发后的慕云殊,像是想说些什么,但又想起来上午的事情,她直接夺了他手里的平板电脑,侧过身不看他了。
  “我的颜料和原石呢?”
  慕云殊问她。
  逐星轻轻地哼了一声,还是不理他。
  慕云殊朝她伸出手掌,嗓音听起来仍旧平静,“逐星,别闹。”
  逐星这会儿终于是忍不住了。
  她有点委屈,又像是气不过,她干脆就一伸手,淡金色的流光涌现,一幅画卷已经握在了她的手里,她直接扔到他身上。
  画卷落在地上,展露出画中美人殷红的衫裙以及那一双赤足。
  慕云殊愣住了。
  逐星爬起来,趴在沙发背上,指着那幅画,这憋了一上午的情绪引得她眼圈都有些发红了,“你变了!画画都不正经了!”
  慕云殊脊背一僵,反射性地张口想要解释,可半晌,他却又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那张白皙的面庞在顷刻间染上了些许薄红。
  但也只是短暂的片刻。
  他哑口无言。
  这幅画,的确是他画的。
  “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逐星吸了吸鼻子。
  她还在忿忿不平地控诉他。
  “你画的是谁?”她问他。
  慕云殊沉默了片刻,神情已经恢复如常,再听眼前这个女孩儿固执地问他,他便抬眼看她,勾了勾唇角,“很想知道?”
  逐星见他一点儿也不心虚,甚至还一副似笑非笑样子,她瞪着他,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慕云殊忽然笑了一声。
  下一秒,他直接伸出双手,绕过沙发椅背,不顾她的挣扎,强硬地去揽住她的腰身,把她抱过来坐在沙发背上。
  他低头,亲了她的嘴角一下。
  呼吸是那么近。
  温热的气息就在她的耳畔,在她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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