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里什么都有——山栀子
时间:2020-04-25 08:13:51

  如芒在背。
  她身后的那几个男人,也同样抖如筛糠。
  这个时候,鞭子像是受到了牵引似的,忽然从她的手里挣脱,在无人攥在手里的情况下,春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鞭子悬在空,朝着她那张敷了厚粉的脸,打下来。
  凭空凝结的银色光芒如尖锐的刺,钻过屋内这几人每个人的关节。
  屋外仍然笙歌阵阵,没有人能够听见这间阁楼最尽头的屋子里的声声惨叫。
  在亲眼看见她身上伤口的由来时,他似乎是生气了。
  这天,春楼里的许多人都看见,有个穿着奇怪,容色无双的男人抱着个女孩儿从楼上走下来,步入了楼外那无边的夜色里。
  逐星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后山溪边的大石头上。
  这会儿天已经黑透了。
  她偏头,就看见了被放置在自己旁边的那只鹅黄的绢纱灯笼。
  灯笼里摇曳的光刺得她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忽然,张无暇的脸出现在她的上方,似乎是在打量着她。
  他的颜容如画,望着她的目光平静而专注。
  逐星刚刚开口,像是想说些什么,却见他忽然伸手,往她嘴里塞了颗什么东西。
  甜丝丝的味道裹着几分清凉,猝不及防地在她舌尖绽开,顺着她的喉管蔓延。
  逐星愣了下。
  那是颗薄荷糖。
  也只是这刹那,她眼睁睁地看见他的身形在她眼前渐渐变得朦胧不清,她嘴里含着那颗糖,甚至什么都来不及说,就见他的身影已经渐渐隐没消散。
  连同他披在她身上的那件外衣,也破碎成了天边的月照射下来的冷淡清辉,不见踪影。
  这个秋夜,逐星抱着那只绢纱灯笼,站在溪边的大石上,望着远处天幕里的细碎的星子,很久很久。
  而慕云殊醒来的时候,他的额头上已经有了薄汗。
  他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半晌,像是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从梦里醒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右手的手背上已经被扎了针,旁边的架子上倒吊着的瓶子里有液体滴滴地顺着透明的输液管流淌下来。
  “少爷,你醒了?”
  贺姨原本坐在旁边,正有些犯困,这会儿见慕云殊睁开了眼睛,她下子精神了,连忙走了过来。
  因为她的这声,直等在外面的那些人也有了动静。
  慕羡荣是慕家的大儿子,也是慕云殊的父亲慕羡礼的亲大哥,这会儿听见贺姨的声音,就连忙拄着拐走进来。
  在他身后还跟着他的儿子慕云琅,还有被慕羡礼聘请负责治疗慕云殊的郑医生。
  就连谢晋,也在听说慕云殊昏迷的消息后就过来了,直都守在这儿。
  慕羡礼是考古专家,因为最近隔壁的阳市有施工队在施工过程,发现了大型墓葬,所以慕羡礼就被派去了那边开始考古发掘工作。
  已经有两个月的时间了。
  他是没办法赶回来的。
  “云殊啊,你总算是醒了。”慕羡荣坐在慕云殊的床前,看着他清醒过来的模样,总算是松了口气。
  慕云殊还没有反应,站在慕羡荣身后的慕云琅瞥了躺在床上的那个病秧子眼,哼了声,“三天两头生病,个二伯的养子,怎么身体就这么金贵?”
  “云琅!”慕羡荣回头瞪他眼。
  正如慕云琅所说的那样,慕云殊是慕羡礼的养子。
  慕羡礼的妻子早逝,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血脉,但这么多年来,他却点儿都没有要再娶的意思。
  直到十年前,他从京都的某个考古地的边缘,带回来个昏迷的少年。
  醒来的少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云殊”。
  在慕云殊来到慕家之前,慕云琅还叫做慕琅。
  那时慕家的老太爷还在,就做主给他的名字里加了个“云”字,也算是统了慕家这两个小辈的家姓。
  个云殊,个云琅。
  但慕云琅,很讨厌慕云殊。
  这会儿,郑医生正在查看慕云殊的状况,而慕云殊在听见了慕云琅的声音时,就轻飘飘地抬眼看了他眼。
  那眼神,好像只是不带任何情绪的简单凝视。
  但还是令慕云琅无端端觉得耳后有点凉,他甚至还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小步。
  在旁边的谢晋却很清楚。
  慕云殊看起来安静话少,好像没有多少可在乎的事情,神情总是冷静平淡的。
  但在这死水般的平静之下,涌动的,是极端的暗流。
  还曾少年的那时候,谢晋曾在学校后的巷子里,看见慕云殊在昏暗的路灯下,在慕云琅还没看清他的时候,就扬了把沙子迷了他的眼睛。
  然后谢晋就看见,在学校里向来被人贴着病弱自闭美少年标签的慕云殊,转了转自己的手腕,狠狠地折断了慕云琅的只手臂。
  只因为前天,慕云琅把他所有亲手磨好的,他最喜欢的矿物颜料,全都倒进了院子里的那个池塘里。
  还毁了他的两幅画。
  慕云琅对他的恶言相向他向来不放在心上,他从不轻易生气,但对于毁坏他的画,倒掉他最珍贵的颜料的事情,显然是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慕云琅的手臂最终是接了回来,保住了。
  但这么多年来,没有人知道,当初究竟是谁弄断了他的手臂,还把他打得那么惨。
  只有谢晋知道。
  慕云殊这副看似漂亮无害的皮囊下,实则住着个极端的魂灵。
  他的骨子里,本就藏着深不见底的戾气。
  对于他讨厌的人,他从来都不会放过。
  在谢晋晃神的时候,原本躺在床上的慕云殊却忽然拔了手背上的枕头,不顾贺姨和郑医生他们的劝阻,他勉力坐起来,下了床,走到桌案边从旁边的画缸里抽出来那幅《卞州四时图》。
  屋里的灯光足够明亮。
  他白皙的手指寸寸地在画上摩挲着,目光在画卷上来回游移。
  此刻他的额角还有汗珠,也始终在不断地咳嗽,但他还是紧紧地盯着那幅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直到,他在画上的那条街市里的细微处,找到了那个被男女抓住手腕的姑娘。
  在他当初细细描绘过的那么多人物间,她分毫不起眼。
  而他认得,她被拖拽着往前走的方向,正是画里卞州的烟花柳巷。
  怪不得,他救出她多少次,时间就会重来多少次。
  原来,她是注定要被卖入春楼的少女。
  那,就是她的宿命。
 
 
第7章 新娘逐星
  在旧时魏朝的众多名山里,燕山是其最为巍峨险峻的座。
  人士大夫多有咏赞名作,其最优秀的,当属魏朝第九任皇帝——魏明宗的《燕山赋》。
  虽然魏明宗作为皇帝来说,并不合格,大魏的江山也的确是在他的手里弄丢的,但令人无法否认的是,他的确才盖世,且无论是书法还是绘画,都堪称当世绝。
  他的《燕山赋》,就是篇不可多得的佳作。
  而在燕山绵延遮蔽的连天绿荫里,在大山最深处的某个地方,在几乎隔绝了外界所有声音与尘烟的古老旧村落里,生活着群生来就信奉神明的人。
  有人在的地方,总会有烟火气。
  也总有始终无法抛却的荒唐旧习。
  逐星从出生,就被村里的大巫师选定,要献给山神。
  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就会被扔进云雾缭绕的天池里,成为山神的新娘。
  人们总说,山神仁慈,会护佑他的子民。
  可是如果神明真的仁慈,又为什么要每隔十数年,就要个活人献祭?
  逐星讨厌神明。
  或许是因为她生来就是要注定被献祭给山神,所以她从小就没有什么朋友,几乎没有什么人愿意跟她玩。
  因为大巫师说,要被献祭的人,身上是注定背负着诅咒的,只有她成为山神的新娘的那天,才能够洗去身上的污秽,解除灾厄。
  村里人都很相信这点。
  只有逐星觉得大巫师纯粹就是长着张嘴随便叭叭两句,简直鬼扯。
  在这个旧村落里,怕是只有逐星个人不肯做那所谓神明的忠实信众。
  她甚至不相信这世上真有神明。
  因为父母早亡,逐星又是被大巫师指定的山神的新娘,所以逐星从小就住在村里最高也最漂亮的那座高楼里。
  在楼里,她的吃穿用度向是村里的独份。
  什么好吃的,又或者是村里专门织锦的锦娘们耗时许久织成锦缎,裁剪的绫罗衣裙,都会送到她的眼前。
  村里的女孩儿总是灰扑扑的,脑袋上插几根颜色好的鸟毛就算作是装饰,但逐星不样。
  逐星从小就穿着颜色最鲜亮的绫罗锦缎裁剪成的衣裙,乌黑的长发上总是点缀着珍珠或是金银制成的簪花,那些都是从外面学了手艺归来的匠人亲手给神明的新娘特地打造的。
  所以逐星直觉得,村里的女孩儿之所以直都不愿意跟她玩儿,还有另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嫉妒她吃得好穿得好还长得好……
  因为小时候逐星逃跑了很多次都被尤其团结的女孩儿或者男孩儿举报给村里的大人们,所以每次逃跑失败后,逐星都要穿上自己最新最漂亮的衣裙,从她们面前路过的时候,还要多扔几个白眼。
  但长大后,逐星也觉得这么做也没什么意思了。
  吃得再好,穿得再漂亮,她也到底还是逃不开被献祭的命运。
  每天夜里锁住她的镣铐,直提醒着她,她只是个被村里所有人监视着,束缚着的囚犯。
  这次,逐星在林子里东躲西藏,窜来窜去两天,最终还是被他们找到,给提溜回了村里。
  燕山很大,藏着很多凶兽,这里的路也始终错综复杂。
  除了村里那些出去过又回来的人知道特定的路线之外,就没有人知道出去的路了。
  逐星费了许多的心思,才从曾出过村,去见识过外头的繁华世界的老村医那里偷来了张地图。
  可她即便拥有了那张图,要走出去,也是十分不容易。
  还没摸到个确切的位置,逐星就已经被抓住,带回了村里,锁进了那座高楼里。
  这么多年来,村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大巫师选出来的这位神明的新娘,是个撒谎精,还惯会捉弄人。
  那扯起谎来套套的,简直比外头那些话本子还要编得真切。
  村里人上她的当上得多了,也就开始互相提醒,千万不要信新娘逐星的话,个字都不要信。
  所幸的是,逐星的十六岁生辰就要来了,只要她被送去燕山山顶的天池,他们就再也不用这样提心吊胆了。
  逐星坐在厚厚的地毯上,伸手去拿放在案上的糖饼时,她纤细的手腕上镣铐的锁链碰撞着发出清晰的声响。
  逐星狠狠地咬了口糖饼,闷着不说话。
  向是大巫师的“忠实粉丝”的葛娘站在逐星面前,严肃着张褶痕满布的苍老面容,看向逐星的那双浑浊老眼里没有点儿温度。
  “夫人,有些话老奴已经说了十多年了,你却总是当做耳旁风。”
  她的语气越发不好,“作为神明的新娘,这是你的荣耀,请不要为了己之私,害了我们整个村子……若是你真的逃了,神明降罪,你就是全村的罪人。”
  己之私?
  逐星吃糖饼的动作顿,她的指节不由地曲起,那双清透的眼睛陡然望向眼前这个苍老的妇人。
  葛娘被她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原本还有些重话要说,却是说不出来了。
  于是她冷哼了声,转过身就往屋外走。
  “胖胖,咬她屁股!”看葛娘走出屋子,逐星扔了手里的糖饼,偏头对床榻下喊了句。
  话音刚落,就有只狸猫从床榻底下蹿出来,溜烟儿地跑到门外去。
  逐星被镣铐锁着,没办法看清门外的状况,但当她听到了外头传来葛娘的“哎哟”声时,就扬起笑容,重新拿了刚刚被她扔在桌上的半块糖饼,咬了口。
  胖胖是她养的只狸猫。
  猫如其名,长得很胖。
  它大约是真的咬了葛娘的屁股,在它蹿进屋里来的时候,葛娘捂着屁股冲进来,那张脸有些发青,副怒气难当的模样。
  逐星扬着下巴望她,笑着的时候,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葛娘知道她这向来不好惹的脾性,这村里有多少人没被她捉弄过?
  可神明的新娘,凡人万不可毁伤。
  否则将有大难临头。
  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葛娘是被大巫师指定来服侍新娘的人,这么多年来,她也练就了身忍字当先的本事。
  于是这会儿,她也只得揉了揉自己的屁股,转身离开。
  逐星冷眼瞧着她的背影,方才面容上的笑意渐渐收敛,最后口糖饼吃完,她把跑过来蹭她的胖胖抱进怀里,摸了摸它柔软的毛。
  距离她被送上燕山山顶,还有十天。
  逐星这么多年来,直在昼夜来回之间,数着日子。
  她想在那所谓的宿命来临之前,挣脱桎梏,离开这里,离开这座深不见底的燕山,去到外面的世界。
  做个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见的人。
  不用再做愚昧众人为了得到心理安慰的幌子,也不必连生死都没有办法掌握在自己手里。
  神明原本是这世间最遥不可及,最缥缈无垠的影。
  但在这天夜里,逐星吃饱喝足,开始盘算着新轮的逃跑计划时,她坐在窗棂上,晃荡着两条腿,嘴里咬着颗青枣的时候,抬眼,就看见了对面稍低的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立着抹修长的身影。
  朦胧浑圆的月就在他身后,好像离他很近,又好像遥不可及。
  月华裁衣,夜色作裳。
  他整个人都浸在片清冷的光辉里,衣袂迎风猎猎,轮廓在她眼始终模糊不清。
  霜雪的颜色是他衣袖的白。
  隔着稍远的距离,逐星大睁着双眼,个不防,就把青枣核咽了下去。
  她连忙拍打自己的胸口,咳得泪花都浸了出来。
  慕云殊在房檐上站了好会儿,开始他还没有搞清楚眼前的状况,直到他听见了女孩儿急促的咳嗽声时,他抬眼望向那高楼的窗棂。
  这夜色很黑,但在这里,却并不妨碍他看清她的模样。
  是她。
  慕云殊稍稍闪了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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