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里什么都有——山栀子
时间:2020-04-25 08:13:51

  这刻,原本漆黑的屋子里像是忽然添了缕光,年轻的姑娘仓皇回头,正好瞧见那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站在那儿的修长身影。
  他衣衫莹白,皑如山上雪。
  肩头仍浸染着如月色般的银辉,未带丝温度,也不染缕烟尘。
  他的面容有几分苍白,好似清泠无暇的玉,五官尤其惊艳,那是逐星从未见过的昳丽容颜。
  但逐星发现,无论是他的衣着,还是他的头发,都和这里所有的人都不样。
  这里的男子多为长发,且都会束发。
  可他不样。
  他的头发很短,像是天生带着微卷的弧度,长度只到他的后颈往上的位置。
  彼时,屋子里静悄悄的。
  逐星大睁着双眼睛望着他,顶着脑门儿上的伤口,几乎是忘了反应。
  “您……是神仙对不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女孩儿细弱的嗓音在这寂静的屋内响起,有些怯生生的。
  神仙?
  慕云殊怔了怔,那双黑眸里明显流露出丝疑惑的神情。
  他仍旧记得那天梦里,在他的《天阙》里,穿着杏花白的层叠衣裙的这个女孩儿,满怀欢欣地伸出手臂,扑进了他的怀里。
  就好像是个认识了他许久的故人,她甚至还能准确地唤出他的名字。
  无论是她的声音,还是她的样貌,都令慕云殊感觉到有几分似曾相识。
  可这会儿,他眼前的这个女孩儿,看向他的目光却不再像那天的熟稔,反而变得尤其陌生,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她像是不认识他了?
  慕云殊知道自己现在是身在梦,而梦里的事情向来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但如果真的仅仅只是梦境,那么他又为什么会连续三次,都梦见同个人?
  “您能不能救救我?”
  女孩儿的声音再度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再抬眼看向她的时候,她的目光仍旧是那样怯生生的,好像又满含期盼。
  像是身在湍流里的人,想要抓住眼前的浮木。
  或许是因为心里对于这个女孩儿的那点莫名的熟悉感,又或许是因为些别的什么连他自己都没有弄清楚的情绪,慕云殊眼睫微颤,目光停在捆在她身上的绳索。
  令人惊奇的是,他还没有走向她,更没有伸出手去。
  她身上的绳索便已在他的目光停留之间,化作冷淡的银辉,破碎流散,消失无痕。
  这实在是很神奇的幕。
  逐星不由地瞪圆了眼睛,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身体,满眼的不可思议。
  而慕云殊那张平静的面容上也不由地表露出了几分惊愕。
  刚刚还束缚在她身上的绳索,这会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慕云殊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窗边的女孩儿已经瘸拐地朝他走过来,扑通声就已经跪在了他的面前。
  她或许是忘记了膝盖上的伤口,这么直愣愣地跪下去,杵得她膝盖生疼。
  那张白皙的面容皱,逐星那双眼睛里刹那间就开始浸出了生理泪花。
  但见慕云殊垂眼望她,她忍着疼,像是犹豫了会儿,还是伸手去拉了拉他的衣角,她小心翼翼地问,“您能不能……带我离开这儿啊?”
  那时候,慕云殊望向她的顷刻间,有瞬觉得,他好像记得双像她这般的眼睛。
  他应该记得这样双眼睛。
  可是只是片刻,他的脑海里又片空白,像是有什么细微的东西闪而过,快到他根本来不及抓住。
  心里的那点恻隐,如惊破湖面的水花,是春风吹皱清波的痕迹。
  这夜正浓,春楼里各色灯笼里摇曳的火光勾勒出了最绮丽也最倦怠的画面,在这热闹的阵阵笙歌里,那个白日里被卖进楼里的姑娘已经凭空消失。
  慕云殊发现,自己在这里,好像拥有了些奇怪的能力。
  为了印证这点,他在人来人往的闹市长街里停驻了脚步,盯住了挂在高楼檐角的那只花灯。
  果然,那只花灯就好像是受到了牵引似的,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情况下,被抹银色的流光轻轻带至他的眼前。
  那刻,他听见了身旁的女孩儿的抽气声。
  他偏头时,正好看见她瞪着那双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眼前忽然出现的那只花灯。
  慕云殊停顿了瞬,伸手拿了那只花灯,递到她眼前。
  女孩儿像是很惊喜,她还有些不确定似的指了指自己,问他,“给我的吗?”
  “嗯。”
  慕云殊终于出了声,纵然只是轻轻地应了声。
  女孩儿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就如获至宝似的把那只看起来很寻常的花灯小心地抱在怀里,忍不住笑起来。
  这是神明大人给她的礼物啊。
  她想。
  在缀满了各色花灯的河岸边,逐星手里的那只,是最普通的那只,但对于她来说,那就是最珍贵的礼物。
  水岸灯影连接片,粼粼波光里有游船慢悠悠地从宽阔的石拱桥下摇晃而来。
  站在桥上,逐星捧着花灯,这么多年来,第回这样仔细地看着这卞州河的夜。
  片刻后,她又忍不住偷偷地去看站在自己身旁的他。
  在花灯串联出的这方明亮的天地里,她望着他的侧脸,几乎忘了要移开自己的目光。
  烟火在河岸那边冲向天际,绽开各色的光影,盛大而瑰丽。
  光芒明暗之间,他的目光渺远飘忽,看不出丝毫情绪,像是个局外人。
  慕云殊察觉到了她看向他的目光。
  于是他偏头回看她。
  她生了双圆眼,却是单眼皮,没有属于双眼皮的褶痕。
  眼神清透,犹带天真。
  在烟火盛放的声响以及周遭的嘈杂人声,他听见她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像是个渴盼他能喂给她颗糖吃的小孩儿。
  慕云殊的手指动了下,竟有点想伸手去摸她的发。
  “慕云殊。”他开了口。
  嗓音清澈如水,如涧泉流动。
  慕云殊。
  逐星终于又听到了他的声音,她忍不住把这个名字,默默地在心里多念了几遍。
  她忽然笑起来,抬头望向他,“我叫逐星!”
  夜月逐流星的逐星。
  她没有说,他就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他像是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他停顿了下,喉结动了动,最终垂眼,只轻声应了句,“知道了。”
  捧着花灯的女孩儿额头上的血痕过分醒目,她勉强跟随他的蹒跚步履也十分可怜。
  但她还是在努力地跟上他的脚步。
  这时,慕云殊忽然停下来,他回头看她时,像是思虑了片刻,然后便试探着,朝她伸出了手。
  逐星眼见着他骨节分明的食指伸向她。
  当他指尖冰凉的温度停留在她的额头,伤口有点刺刺地疼。
  她呆愣愣地站在那儿,瞪着双眼睛,动也不敢动,好像连呼吸,都不由地凝滞了。
  像是有清凉的温度如风迎面拂过,浅淡的银辉流转的刹那间,她发现无论是额头上,还是膝盖上的伤口,忽然就不再疼了。
  慕云殊那双漆黑的眼瞳里流露出了然的神情。
  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的眼底不由流露出几分新奇。
  他收回手指的瞬间,低眼时,定定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很久。
  而这个时候,逐星愣愣地试探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膝盖,今天早晨还流着血的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不见了,她伸手去触碰的时候,隔着薄薄的衣料,也根本感受不到伤口的存在。
  她连忙伸手去摸自己的额头。
  红肿破皮的额头这会儿也已经恢复平整光洁,没有丝毫伤痕的触感。
  “哇……”
  逐星惊喜地望着他,那双眼睛亮晶晶的。
  也是此刻,她的肚子里忽然传来“咕噜”的声音,声比声绵长,即便周遭有那么多的人,慕云殊也还是听到了。
  在他看向她的时候,逐星忍不住红了张脸。
  她抓着衣角,有点窘迫。
  这几天她都没有吃到过多少东西。
  慕云殊忽然想起自己今天喝完药,吃过的那碟槐花糖糕。
  他好像也有点饿了……
  仅仅只是这么想,晃神的瞬间,他的手上就已经出现了碟糖糕。
  周遭所有的人,都看不到他。
  只有她。
  她望着他手里的糖糕,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却又抿着嘴唇,没有敢说话。
  像是只小动物。
  不会说话,只敢用那样可怜的眼神望着他。
  慕云殊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最爱的糖糕,像是犹豫了下,听着她肚子里传来的咕噜声,他还是好心地决定,给她块。
  于是在石桥上,穿着破旧衣裙,捧着只绢纱花灯的女孩儿,被她以为的神明,喂了块糖糕。
  冷掉的糖糕不如刚出锅的时候好吃。
  但嘴里槐花的香,糖霜的甜,还是丝丝缕缕地蹿到了逐星的心里头。
  在夏日的清晨,阳光开始慢慢变得刺眼的时候。
  从梦里醒来的男人摸索着床头的眼镜扣上鼻梁,他在床边呆呆地坐了会儿,偏头望着轩窗外在微风间摇曳的柔绿枝条。
  他以为,那不过是场梦。
  而她,也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梦人。
  直到,他的目光停在窗边的桌案上。
  昨夜被他放在那儿的那碟槐花糖糕,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4章 时间重复
  慕云殊有点分不清这几天以来他夜里所历经的那切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如果说那仅仅只是场梦,那么他桌案上凭空消失的那碟糖糕又怎么解释?
  贺姨知道他的脾性,夜里也绝对不会来打扰他。
  整个慕家的园子里,除了贺姨之外和定期打扫的人之外,不会再有任何人来。
  更何况,谁又会在深夜来到他的房间里,只为了拿走碟糖糕?
  除非,那本就是他亲手送出去的。
  或许他以为的梦境,其实是另个神奇的维度?
  这天,慕云殊将封存在画室里的那幅《卞州四时图》拿出来,在院子里的太阳底下,蹙着眉看了许久。
  先是《天阙》,再是这幅《卞州四时图》。
  他这几天夜里,好像都进入了他笔下的画世界。
  那么她呢?
  稍稍闪神之际,慕云殊想起了那个站在河桥上,捧着个廉价的绢纱灯笼,副如获至宝的模样的姑娘。
  她的五官生得很精致,肌肤莹润,白里透红,双眼睛纯粹透彻,眼皮薄薄的,没有属于双眼皮的褶痕。
  笑起来的时候,模样有点傻。
  她的那张面容,分明和他见过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可是……
  慕云殊回神时,惊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指腹已经贴在石桌的桌面,凭着朦胧的记忆,在描绘着个女孩儿的轮廓。
  那个时候,他的手指尖就好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过似的,他下意识地蜷缩了指节,鸦羽般的睫毛不由地眨了下。
  可是他为什么,会觉得她的那张脸,莫名有些熟悉?
  眉头皱了皱,慕云殊心里多了些烦躁,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光洁的额头已经有了层薄汗。
  他照例把没有糖衣的药片偷偷扔掉,剩下的几颗和着温水吞掉。
  他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像是在望着那池清波里的莲叶,又像是在望着别的什么,那双眼睛里映着阳光的温度。
  那边在老槐树下抱着把玩具枪的小孩儿,晃了晃脑袋上的淡黄槐花,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慕云殊,又望了望在廊下晒着筛子里的槐花的老妇人。
  半晌,他也没敢走到慕云殊面前去。
  那是他见过的,长得最漂亮的哥哥。
  但是那个哥哥,不爱讲话。
  这天的朝阳陨落,夕阳最后的残红把院子里的那池水染成了浅薄的红,倒映着水波粼粼,不消会儿,绯薄的红渐渐消散,天色也暗了下来。
  这夜,是盛夏的夜。
  也不知道院子里的那颗老槐树上,停驻了多少夏天里的短客。
  夜蝉鸣,声声如沸。
  慕云殊再次入梦《卞州四时图》的时候,他明显发现,这里已从卞州的春,步入了卞州的夏。
  他笔下的这幅画记录了卞州的四时景象,就好像是游戏开发者加入的设定样,在他梦里的这个小世界里,也有四季轮转。
  逐星再见慕云殊时,仍是在春楼里那间昏暗的屋子里。
  屋子里的陈设,以及捆着她的绳索,亦或是窗外闹市里那些纷杂的声音,仿佛都仍是那天的模样。
  就连门外传来的丝竹乐曲声,都还是之前的那首。
  切都好像从她被卖入春楼的那天,开始重新来过。
  除了她之外,就再也没有人意识到时间的重复。
  从舅母犹如个提线木偶般,被/操控着说出重复的话,做出重复的神态表情,再到春楼老鸨在她面前重复语气恶劣的威胁,逐星就已经遍体生寒,开始莫名的恐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逐星不知所措。
  “……你又被抓回来了?”
  慕云殊再瞧见她这副被捆成粽子的狼狈模样时,抿了下嘴唇,开口时,嗓音听起来仍旧平静。
  就好像他天生不会生气,也不会欢喜。
  又?
  逐星抓住了关键词,但她傻呆呆地望了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会儿,像是还有点不大确定似的,她的眼眶里仍挂着未落的泪花,她小心翼翼地问,“您……是昨天的大人吗?”
  她这话问得有点奇怪。
  慕云殊望着她,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丝疑惑。
  “您,您还记不记得昨天?昨天您也来过这里,您还救过我……”
  她时激动,多少有点语无伦次,像是没有办法整理好自己脑海里的思绪,她说了句话后,再想开口,可张了张嘴,时间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可她仍旧那样渴盼的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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